醒來,錦帳低垂,香溫被暖,然入目的一切,卻都彰顯着陌生。
想到陌生二字,她忍不住暗自苦笑,如今這天下,又有幾處地方於她而言不是陌生。
強撐起痠軟異常的身體,她撩開錦帳向屋內看去。
檀色的屏風外,窗明几淨,琴棋書畫件件雅緻,屋內空無一人,窗外偶有風聲掠過,卻只顯得這一方天地愈加靜謐。
她掀開被子下了牀,低頭看看自己,手鍊和玉佩都在,衣服卻換過了,綿軟而合身。
她走到門邊,打開門,撲面而來的寒意讓她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冷戰,然後呆呆地看着面前的景象。
雪,厚厚的,潔白的,如雲一般的積雪。在她的印象中,只有平楚纔會有這樣的雪,而她昏倒的那一刻,還在殷羅西南端的宛月。
這是什麼地方?景蒼呢?
她警惕着,全身戒備地踏出了門。
園子很大,卻見不到一個人影,四周寂寂無聲,她踏出院門,回身一看,“寶羅院”,她搖搖頭,沒有印象。
擡頭四顧,面前的這座園子更大,正中心有個湖,湖邊道旁一株株梅花開得如雲似霞,將滿地的白雪點綴得溫暖起來,花影雪色中,一幢幢亭臺樓閣猶如瓊樓玉宇,纖塵不染。
天色已有些昏暗,她低頭,踩着仿似沒有人走過的厚厚積雪,順着湖走去。
沒有一個人,也沒有一點聲音,彷彿這只是一座荒廢已久的園子,沒有主人,可是……
有的道上卻還殘留着幾串淺淺的腳印,證明不久前,還有人在這裡走過。
她折了一枝紅梅在手,茫然地走着,道旁出現了一座亭子,心芳亭,她走進去,站在臨湖的一邊環顧四周,四周並沒有守衛,也就是說,她可以隨時隨地離開這裡。
她疑惑地皺了眉頭,這究竟是什麼地方,又是什麼人迷昏了她,將她帶來這裡卻又不關她,到底是爲了什麼?景蒼又在哪呢?
耳畔傳來輕微的沙沙聲,似有人踏雪走近。
她循聲望去,梅花疏影裡,兩個身影正慢慢靠近。
她戒備起來,面向來人站在亭側不動,身後那結冰的湖面便是她的退路。
隨着那身影越來越近,她的心漸漸不安起來,她看不清他,可,有一種莫名的感覺,讓她不自覺地緊張起來。
那身形,那行走間的風姿,有些熟悉……
短短一段距離,他好似走了很長,長到她已經數不清自己的心跳,又仿似很短,不過眨了下眼,他已來到亭下。
漆黑的發,漆黑的眸,如雪的膚色,如雪的氣質,靜靜一個停步,便似一輪圓月乍現,瞬間驅散了這昏沉的暮色。
如此驚豔卻又如此冷冽,只有,即墨晟!
她感覺到自己不由自主地瞠圓了雙眸,屏住了呼吸,不敢置信醒來後第一眼,竟然看到了本該在千里之外的他。
更令她不安的是,看她的第一眼,他向來沉靜的雙眸中掀起的那股滔天情潮,仿似她是一件可遇不可求的絕世珍寶,被他在某個無意間,突然看到了。
他身形僵直,站在雪地中直直地看着他,風捲起了他的髮梢和衣角,卻無法吹亂他眸中那股不容錯認的巨大狂喜,狂喜中,摻雜着深刻的傷感,欣慰,愧疚,痛悔……
她第一次知道,原來,人的眼神可以在一瞬間表達出如此複雜的情緒。
這樣的眼神,讓她後知後覺地驚顫起來,她緩緩伸手摸向自己的臉頰,微涼,光滑,觸感如此真實。
她的面具,被人揭掉了。
她突然想逃,想逃得遠遠的,不叫他看見,也不要看見他,可不知爲何,她的身體如此僵硬,以至於,在他那樣的目光中,似乎輕輕轉過身都難於登天,他的目光像是一張巨大的網,她深陷其中,逃無可逃。
空氣凝滯了,呼吸凝滯了,時間也凝滯了,令人窒息的對望中,卻是他微微垂下眼睫收回目光,然後,輕輕側首,對一旁的朱嶠道:“你先去。”語調有些僵硬,卻還算正常。
朱嶠沒有半分遲疑,轉身急速離開。
天地間仿似只剩下他們兩人,他擡頭看着她,一步步邁上臺階,登上亭子,緩緩走到她身前。
她垂着眸,無法正常呼吸,寒冷的空氣中,她渾身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微微顫抖。
一件厚重的貂絨大氅,帶着殘留的他的溫度,沉沉的披上她瘦弱的肩,將她整個身子包裹其中。熟悉的聲音伴隨熟悉的氣息一起沁入她的腦海:“小影。”
這一聲喚,如此親切,卻又如此沉重,仿似承載了他所有曾悲痛過,曾懷念過,曾牽掛過的記憶,最終碾碎糅合成這兩個字,就這樣輕輕的,卻又重似千斤般地從那原本清亮的嗓音中沉沉逸出。
聽到這一聲喚,她有瞬間的眩暈,時空錯亂地在她腦海中來來去去,讓她分不清今夕究竟是何夕,他和她這樣對面站着,仿似一切都不曾改變,卻又似改變了很多很多,有什麼東西缺了一角,再也補不完整,又似有什麼東西多了一塊,再也剔除不掉。
面前不足盈尺便是她曾經十分熟悉十分懷念的強健而溫暖的懷抱,她想不顧一切撲入他懷中痛哭一場,還未行動心卻已痛得像在滴血。
她狠狠地咬着脣,抑得住哽咽,卻抑不住淚。
淚如雨落。
心中卻仍在想:他有何錯?他委實是對我好的啊。難道,也要像失去義父一樣等到失去他的那一天,才能靜下心來在眼淚中追思他的好嗎?
不,就在此刻吧。也許,她永不能放任自己再近他多一些,但,她該讓他知道,她不恨他了,她記得他的好。
她背過身去拭盡了臉上的淚,然後緩緩轉身,她原本想微微一笑,但知道自己笑不成,索性就吸吸微紅的鼻頭,輕聲道:“晟哥哥。”
即墨晟看着她瀲灩的雙眸,天色依舊昏沉,但這一聲“晟哥哥”,卻驅散了他心中壓抑已久仿若永生都揮之不去的陰霾,溫暖陽光灑落心田的感覺,美好得讓他幾乎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他強抑着心中翻騰不休的情緒,道:“外面冷,我們進屋吧。”
小影輕點了點頭,無比乖巧。
他的書房,整潔,簡單,溫暖。
小影窩在暖暖的長榻上,與他對面而坐,面前樣式簡單雕刻精緻的小案上,雪白如玉的瓷杯中,熱氣氤氳,茶韻悠長。
她始終低着頭看着那杯中淺綠色的液體,心中似有蟻爬,不知該如何打破這有些凝滯的氣氛。
良久,聽見即墨晟道:“四年了,我竟不知,你活着。”他的聲音很平靜,平靜下卻似有積澱了許久的東西在暗暗洶涌。
小影擡眸,將目光定在他頸側的一縷黑髮上,輕聲道:“幽篁門救了我,我在那裡生活了三年。”
即墨晟微微一怔,問:“那你是不是也服了情魔淚?”
小影搖頭,微微一笑,道:“沒有。她們救我,是爲了報我父親之恩。”
即墨晟沉默。
小影擡頭看了看他沉靜的表情,低垂的睫,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他對景嫣淺笑的情景,心中隱隱顫抖得痛。
她強行抑住,問:“晟哥哥,我如何會在這裡?”
即墨晟擡眸,瞳孔黑而沉,“昨日,你昏倒在我的馬車前。”
小影娥眉微微一皺,問:“只我一個人麼?”
即墨晟點頭。
小影低眉,心中疑惑又起,少時,問:“今日是什麼日子?”
即墨晟道:“正月十三。”
小影一驚,失聲道:“正月十三?”
怎麼可能?除夕她還在殷羅最南端,可短短十二天,她竟穿越了兩個國家來到了平楚,是什麼竟有這般驚人的速度?
即墨晟見她神色有異,問:“怎麼了?”
小影擡頭看着他,腦中百轉千回,問:“晟哥哥,最近,你有什麼行動麼?”有人既然費盡心思非要讓她在這個時間出現在即墨晟面前,必定是她的出現能改變一些事情,於那個人有利,若能知道這件事,那她說不定可以猜出那人是誰。
即墨晟表情沉靜,道:“沒有什麼行動。”
小影有些懷疑,即墨晟卻問:“小影,如何一直不見阿媛?”
心似被刀尖扎中,瞬間疼痛難忍,她看着他,想起那天龍棲園中他風華無限的笑靨,她微微一笑,道:“她嫁人了。”言訖,伸手端起茶杯,茶,香,卻更苦,一直苦到心裡。
他沒有多問,兩人沉默一會,他白皙、骨節修長的指,握着一串紫色琉璃,輕輕放到她面前的案上。
她一怔,驀然擡頭。
他靜靜看着她,目光幽柔,“若知清歌便是你,我早當物歸原主了。”
她低眸,伸指拿起那串手鍊,紫色的瑩潤在她如雪的指尖輕輕流淌着,流光中,一點細微的瑕疵映入她的眼簾,她心內一緊。
燕九騙了她!這一條,纔是真的。
她擡頭,眸中抑了一絲憤怒,問:“他如何爲難你?”
即墨晟微微搖頭,道:“他沒有爲難我,我以爲你知道。”
她攥緊手鍊,看着他,可他的神情委實無懈可擊,良久,她低低嘆了一聲,道:“晟哥哥,今後,請你不要再爲我,受人要挾。”
門上突然傳來輕叩,只聽朱嶠在門外喚道:“少主。”
“進來。”即墨晟轉眸,看着朱嶠進了屋。
朱嶠並沒有看小影,直接向即墨晟稟道:“少主,朱程二位將軍來了,您看……”
朱嶠話說一半,即墨晟卻伸手打斷了他,道:“你叫他們先回去,一個時辰後再來。”
朱嶠掃了小影一眼,答應着正要退下,即墨晟卻道:“慢着。”擡眸看向小影,問:“你想吃些什麼?我叫他們送到你房裡可好?”
小影點點頭,道:“隨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