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平楚中部平原盡頭連綿的青翠山麓上,如血的夕陽下,漫山遍野的杜鵑花燦爛得像是燃燒的火焰。
小影懷抱着一大束鮮豔的花朵,被即墨晟牽着氣喘吁吁地跑到山巔,一擡頭,便怔住了。
在蒼茫的遠方,錯落層疊的羣山之巔,一輪巨大而火紅的太陽,像是婷婷的少女,端莊而羞澀地站在天邊。
她消散了光焰,不再耀眼,柔和,美麗,安謐,甚至給人一種不太真實的感覺。她靜靜地停駐在那裡,像是在等待什麼,又像是在張望着什麼,模糊的羣山輪廓柔柔地託扶着她。
在她的面前,一切都是鮮紅的,雲是紅的,天是紅的,森林是紅的,草原也是紅的,黃昏了,大地蓋上紅色的錦衾,準備入睡。
小影被這幾乎從未見過的壯麗景色所震撼,呆呆地看着天邊說不出話來,然心中卻有一絲悲惘,淡淡地,悄悄地蠕動着。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難得是歡聚,唯有別離多。
知交半零落,唯有離別多……
兩行清淚順着小影的面頰靜靜滑落,落在她懷中的花朵上,如露珠一般晶瑩流動。
她雖沒有哽咽,即墨晟卻察覺了她呼吸的波動,他轉過面龐,深沉的眸色中帶着一絲柔和與溫存,擡手輕輕轉過小影的面頰,堅定地拭去她頰上的淚,不說安慰的話。
眸光下移,看到她下巴上結痂的傷口,低聲問:“還疼嗎?”
小影看着他明朗了許多的臉龐,微微搖頭,吸了吸鼻子,收斂了淚意,又是輕輕一笑,問:“晟哥哥,我是不是很傻?”看夕陽也會哭。
即墨晟搖頭,深深看進她眸中,道:“我知道你忘不了他們。”頓了頓,他轉過臉看向那已只剩半輪的殘陽,默默道:“我也忘不了他們,尤其是,景蒼。”
小影仰着頭,靜靜地看着他弧度優美堅毅的側面,聽見他沉穩幽柔的聲音低低道:“他是個真正的英雄,他自我犧牲的精神和愛國情操無人可比,百州的那些皇子大臣,藩王貴族,如果人人能有他一半的勇氣和無私,百州不會淪落至此。”說至此,他又轉過臉來,看着小影,道:“如果我能有他一半的勇氣,也許,也不會讓你那麼辛苦……那麼辛苦地……”走到今天這一步。看着小影漸漸瀲灩的烏黑雙眸,他心口隱痛,沒有再說下去。
小影垂下小臉,眨去眼中暈積的淚水,擡手拭了拭面頰,擡頭看向即墨晟,有些俏皮地轉移話題:“晟哥哥,今天的晚飯還沒有着落呢。”
即墨晟一怔,轉眸看了看蒼茫的四野,有些爲難地看向小影,道:“看來,今天只能再委屈你了。”
看着即墨晟難得的無措表情,小影忍俊不禁,這一路走來,多是無人的荒野,兩人的一日三餐除了烤兔子還是烤兔子,其實即墨晟烤兔子的手藝還是不錯的,只是每次小影都捉弄他,假裝很難以下嚥的樣子,又因爲貪戀湖光山色而不願取道城鎮,因此,即墨晟一直對她心存歉意。
即墨晟見小影突然笑了,有些不解,但目光卻在一瞬間柔了下來,他喜歡看她笑,不管是因爲什麼原因。
“今天我烤。”小影道。
即墨晟如釋重負,點頭道:“我馬上回來。”轉身幾步便沒入密林。
小影重新擡頭看向遠處,夕陽卻早已不見蹤影。她仰起頭,在山風中長長地舒一口氣。
心中一直認定是愛着即墨晟的,但當兩個人真正在一起了,才發現認定的那份愛並非如自己想象的那般真實和簡單,她和即墨晟相識十三年,可兩人真正在一起的日子,細數起來都不滿兩個月。
於她而言,他是熟悉的,卻也是陌生的,對於他的性格,他的好惡,他在生活中的一切細節,她都不是很清楚,她唯一能確定的只是,他也愛她。
本以爲兩人在一起是水到渠成瓜熟蒂落的結果,但事實上,卻是從頭開始,她需要試着去了解他,而他,也必須學會適應她,這一路走來,他們其實,更多的是在互相瞭解,互相適應。當然,這樣做並非是爲了衡量愛的對錯,而是爲了更好地完整這份愛,找回那不該錯過卻已然錯過的時光。
這原本該是個美好的過程,只是,中間穿插了太多痛苦的回憶,以至於,即使心窗已然打開,兩人卻不敢直接大步邁進對方的心靈,只怕不小心觸動了對方的傷口。
她知道,這都是因爲她,他夠堅強,爲了她,他能承受這世間一切的痛苦,他只是太害怕看到她再受傷,再流淚。
她決定,從今日起,不再逃避了,不再流淚了,既然決定要愛,那就全心全意,傾盡全力地愛一次吧。
那些愛着她卻已然逝去的人們,她會將他們放在心中永不會忘記,而站在她面前的愛人,她也會好好珍惜再不會辜負。
五月的平楚中部,晚上居然還有些冷。
背靠山腳的樹林內,熊熊的篝火旁,小影和即墨晟並排坐着。
“晟哥哥,如果天下太平,你最想做什麼事情?”小影將頭輕輕靠在即墨晟肩上,看着跳躍的火焰,問。
即墨晟想了一下,道:“如果天下太平,我想辭官回家,辦一個學堂,然後,”他的聲音明顯低了下去,“做一名教書先生。”
小影一愣,反應過來後,忍不住咯咯笑了起來,抓住他的衣袖,擡頭問道:“晟哥哥,你要……要做教書先生?呵呵……哈哈!”
即墨晟低頭看着她,雙眸在篝火的映照下閃亮如星,他被小影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問:“你覺得不好嗎?”
小影搖頭,忍住笑道:“我只是想象不出你做教書先生會是什麼樣子,只怕,會有許多女子女扮男裝來做你的門生吧。”
即墨晟玉白的雙頰浮起一絲可疑的紅暈,道:“我只教孩子。”
“爲什麼?”小影看着他。
“因爲我喜歡孩子。”即墨晟不假思索道,回眸看到小影看着他,似乎怕她誤會一般,道:“我的表妹,就是那日在即墨府你們見過面的虞茵露,她和榮親王有一個好可愛的男孩,每次聽到他用稚嫩的聲音叫我‘舅舅’,我都會心情大好。”
既如此,你成親已久,爲何還沒有孩子呢?
小影在心中默默地問,想起可能的原因,不由一陣難過,然卻仍是笑着問:“真的嗎?那,請問即墨先生,你準備教孩子們什麼呢?”
即墨晟神情鄭重,彷彿真的已經爲人師表,任重道遠一般,答道:“《三字經》。”
人之初,性本善。他最喜歡的一句,他也希望,其他人能與他一樣喜歡。
小影瞭解,一本正經地點頭道:“嗯,我相信,新一代的迂腐老夫子即將誕生。”
換了景蒼,一定會毫不留情地一個板栗招呼過來,而即墨晟卻只微微一笑,問:“你呢?你想最想做什麼?”
小影轉頭看他,淺笑着道:“除了做天天給迂腐老夫子送飯的迂腐老婆子外,我還有別的選擇嗎?”
本以爲能博得即墨晟哈哈一笑,不想即墨晟眼中卻泛起無限的憧憬與感動,伸手握住小影的手,輕聲道:“真好,我已經迫不及待地開始期待那一天了。”
小影仰頭,看着火光中他尤其俊美的面龐,不確定地問:“會有那一天嗎?”
“會的,”他堅定道,“我有信心,一定會有那樣一天的。”
小影輕輕偎進他懷中,道:“那,讓我們一起期待吧。”
六月初,小影隨即墨晟回到了雪都烈城。
她本來還在爲如何面對他的側妃——平楚九公主北堂靜而感到糾結,即墨晟卻還是將她安置在即墨府汐華園,而他自己則在回府的那一刻一頭扎進堆積如山的奏摺中去了。
小影很快發現,府中除了他們兩個之外,還多了一個人,而這個人,也是她一直牽掛卻不得相見的,他就是李滎。
當朱嶠推開寶羅院的門,她第一眼看到李滎時,她的一顆心幾乎跳了出來,李滎不是在景澹那邊嗎?緣何又會回來?難道,景澹他……
然李滎臉上瞬間綻開的別後重逢的燦爛笑容卻打消了她的這層顧慮,如果景澹真的已經遭遇不測,他不可能看到她會笑的這樣開心。
果然,在接下來的談話中,他告訴小影,景澹夫婦安然無恙,並且幾個月前祉延還爲景澹誕下了一名男嬰,洲南戰事如火情勢危急,即墨晟本想將祉延母子一起帶回平楚照顧,但祉延卻不肯離開景澹,所以,即墨晟只帶了他一個人回來。
百州如今四面楚歌,經濟政治幾乎全部癱瘓了,他研究出了武器,卻沒有鋼鐵和工人可以爲他打造,即墨晟答應他,平楚願意爲他鍛造兵器支援百州,他才同意跟他回來。
小影默默地聽着,心中感慨萬千,多年前,因爲她父親的死,義父一家都排斥即墨晟,誰又能料到,最後的生死關頭,竭盡全力幫助景氏一族一次次脫險的,又是即墨晟呢?
李滎看着小影不自覺流露出來的悵惘和悲傷,輕聲道:“小影姐姐,本來,我一直希望你能和景蒼哥哥在一起,沒想到……”說到此處,他眼中泛起淚光,垂下眸道“但此刻,我真的爲即墨晟感動。臨行前,景澹哥哥跟我說,你和即墨晟都是願意爲別人犧牲自己的人,都是爲了對方而壓抑自己的人,卻也是,早就應該在一起的人。他叮囑我,如果我能見到你,讓我代他以兄長的身份告訴你,逝者已矣,請你珍惜還活着的人,珍惜,觸手可得的幸福。”
小影的淚垂了下來,她很快伸手拭去,吸了下鼻子,眼眶紅紅地問李滎:“景澹哥哥知不知道,景嫣她……已經不在了?”
李滎點頭,道:“即墨晟和景澹哥哥會面之後,曾長談過一次,出來之後,景澹哥哥的眼眶有些紅,我聽見他對祉延姐姐說,景嫣姐姐被宴澤牧害死了。”
小影側過臉,心中又痛又難過,與其說是被宴澤牧害死的,不如說是被她害死的,如果她不告訴她景蒼是被姬申暗殺的,她還不會死,是的,她相信,她不會死。
“小影姐姐,景澹哥哥還說,他知道,這許多年來,景嫣姐姐做了不少傷害你的事,你的處處忍讓他都看在眼裡,如今,她不在了,也是她性格使然,請你不要難過,因爲,一個人的命運,始終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旁人無法改變。
另外,他已經和陸清遠的邊防軍會合,被宴澤牧打散的部隊也已召回了一部分,其他兩個藩王也有人馬向他這邊靠攏,加上平楚大軍的相助,他們的實力與之前已不可同日而語,他請你對他的處境放心。”李滎道。
小影點頭,兩人又閒聊了一會之後,小影出了寶羅院,擡頭看看已經灰濛的天空,心中涌起難言的失落。
適才他們聊了那麼久,李滎提到了許多人,獨獨對宴澤牧及殷羅大軍隻字不提,想來,連他也知道了她和宴澤牧的那段過往,因怕傷到她而避而不談,但其實,他心裡是知道的。不管是同情也好,可惜也好,憤怒也好,這件事在他心中,必定不是一個可以面對可以暢談的存在。
連他都如此,那景澹心中又是怎樣?即墨晟心中又是怎樣呢?
不提,不代表不在意,不介意,他們只是……包容了她,原諒了她吧。
其實,從她恢復記憶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她再回不去從前了,宴澤牧留給她的痕跡和痛苦的記憶一般不可磨滅,以至於,在面對即墨晟時,她總有一種自卑感,在即墨晟對她極好的時候,她甚至幾度想問他:你真的不介意我曾被宴澤牧得到過,我已不是清白之身麼?
但她問不出口。
封后臺上那一刀,她沒有殺宴澤牧,那樣近的一刀,宴澤牧根本沒有防備沒有抵抗的一刀,卻沒有能要了他的命,任何瞭解這一點的人,只怕都會說,她對宴澤牧是有情的。
是的,她只是一個平常的女人,她具備女人一切脆弱的品質,矛盾,多情,軟弱,容易感動,優柔寡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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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記憶恢復之後,失憶時和宴澤牧產生的仍不穩固的愛,早已被痛衝得七零八落,如今的她,不能說愛着宴澤牧,也不能說恨着宴澤牧,只能說,她下不了手殺宴澤牧。
但如果宴澤牧真的威脅到景澹夫婦和即墨晟的生命時,若有可能,她會選擇殺了他的,只因,經歷了這麼多之後,她寧願自己死,也不願再承受失去的痛苦了。
只是,即墨晟會了解這一點嗎?景澹會了解這一點嗎?他們在對付宴澤牧的時候,會不會因爲她而猶豫不決呢?這又將讓他們產生多少的痛苦煎熬?
可她又能如何向他們澄清?
許久以來,她第一次鼓起勇氣正視這個問題,卻依然不知到底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