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說,沒有目的地的路,是最漫長而絕望的。阿媛說不是,有了目的地的路,似乎要更漫長一些,每到夕陽西下時,總覺得離金煌還那樣遙遠。
陸清遠開玩笑說,從不知她還有如此猴急的一面。她表面笑着,心裡卻忐忑不安,到了金煌又如何?能找到小影嗎?如果找到了小影,小影會願意面對她嗎?她又該如何向她澄清自己呢?……
問題多得想也想不完,久而久之,她倒漸漸開朗起來。她既是真心對待小影,又何必在乎小影如何來對待她?只要能守在小影身邊,哪怕一輩子不再被她從內心接受,但她終是遵守了和小影之間那句“此生不離不棄”的誓言,她無悔了。
十一月,殷羅的菊花卻正盛開,於是,陸清遠和她的馬頭上,分別簪了兩朵金燦燦的野菊,兩人便於這清淡的菊香中,來到了殷羅第二大城市——巨貿,此地,距金煌只有五六百里路程。
這殷羅第二大城市的熱鬧繁華果真非同凡響,被行人和商販擁擠得狹窄的街道上根本不容人跨馬而行,故而一進城,陸清遠與阿媛兩人便下了馬,牽着繮於人羣中慢慢地走。
“阿媛,連日奔波勞頓,我看,我們不如在此稍作休整,反正此地距金煌也不遠了,你意下如何?”陸清遠見阿媛近日消瘦不少,不忍見她再這樣日以繼夜地趕路,故而有此一提。
阿媛點點頭,道:“好啊。”言訖,轉臉去看身側一個賣木刻雕像的攤子。
陸清遠擡頭看看前方,道:“阿媛,前面有個客棧,我先去看看有沒有房間,你在這裡等我。”
阿媛隨着他的目光看了看,道:“好,若是有房間,你就不必再擠回來了,我去找你吧。”
陸清遠點頭,牽着馬與她錯身而過,腰際傳來極輕微的‘叮’的一聲,兩人一愣,齊齊低頭去看,卻是兩人系在腰間的那梳狀玉佩輕碰在了一起。
陸清遠含笑擡頭看向阿媛,阿媛小臉粉紅,扭過一邊去看那木雕小人。
陸清遠走了一會,阿媛也無心思繼續沿街賞玩,便牽了馬向那客棧而去。
剛走兩步,卻見迎面一個男孩子牽着一匹高頭大馬正向自己這邊走來。
阿媛停住腳步,看着那面容陌生的男孩子越走越近,不明白自己爲何一眼看到這男孩子會有種怪怪的感覺。
男孩子走到近前,淡淡瞥了她一眼,面無表情地與她錯身而過。
觸到他那淡淡的眸光,阿媛只覺得心裡沒來由地一震,倏然轉身,看着男孩子漸漸隱沒於人羣中的背影,猶疑一會,牽着馬跟了上去。
會是她嗎?如果不是她,那麼,心裡那種怪怪的感覺由何而來呢?
阿媛看着前面那不慌不忙散步一般走着的男孩,心中有着不確定。
這身高倒是與她差不多,可是頭髮卻比她短了很多,腳也比她大了許多,還有,這走路的姿勢,也不像她。如果是她,真的能喬裝易容到如此出神入化的地步麼?
就這樣,她怔怔跟在那男孩身後,心中兀自判斷着他與小影的相似和不同之處,不知不覺竟來到了城門口。
看着男孩動作利落地翻身上馬,她終是停住了腳步。
低頭,輕輕嘆了口氣,她一定是太久沒有看見她了,纔會看誰都覺得像她。這個人,不會是她的,不管她對她是恨是怨,都不會用那種淡淡的眸光看她纔對,也不會無動於衷地任由她一路跟蹤到城門口才對。她是那樣機警的一個人,在那人羣熙攘的街市上,她能想出一千種方法來把尾隨的她甩開,她瞭解她。
揮去心中低落的情緒,她強迫自己綻開一抹笑容,清遠還在客棧等着她呢。擡眸,再看一眼那正策馬疾馳的男孩,她迴轉身,準備去客棧與陸清遠會合,卻在轉身那一剎那,僵住了身形。
剛剛,她擡眸看去之時,那男孩正揚起鞭,迎面的風翻卷了他的袖口,她看見,他的腕上,閃着一圈流動的紫光。
陽光下,那晶瑩而流動的紫色光芒,她一點也不陌生。
“小影……”低喃着,她跨上馬,瘋了一般向城門口奔去。
風從耳邊呼呼地刮過,殷羅十一月的風,已頗具寒意。
前方那男孩已成一個模糊的黑點,她心急如焚。若是這次與她失之交臂,她卻還能去何處找尋她?
早知道她的心智非常人可比,卻還要自認很瞭解她。自己清楚的事情,小影永遠要比她更清楚一分。她只知,小影能在那雜亂的環境中輕易的甩開她的跟蹤,這是她對小影的瞭解。毫無疑問,小影更瞭解她,因而,她知道,自己什麼都不用做,就能讓尾隨的她自動離開,若不是她手上那圈琉璃手鍊,她幾乎就這樣順其所願的錯過了她。
一邊暗惱自己的自大和慶幸小影未捨得摘下那條手鍊而使自己認出了她,她快馬加鞭,加速向那越來越大的黑點追去。有一件事情,她可以比小影更自信,那便是,她的騎術,高於小影。
兩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她已經可以看清前面人的身形了,她信心陡增,胯下的駿馬在她的鞭笞下快得幾乎要飛起來,連馬頭上那兩朵菊花都因爲速度太快而被風吹落了。
然而,眼看她就要追上前面那一人一馬了,那人卻將馬頭一掉,竄入了道旁的一片密林之中。
阿媛心中一急,跟着竄入,沒跑多遠,便見一匹馬孤零零地站在一棵樹旁啃草,四周並無人影。
她勒住繮,下了馬,舉目四顧。
秋末的樹林,葉落草枯,陽光穿過縱橫的枝幹斜斜地射入林中,朦朧卻又有些耀眼,枯草在她足下咯吱咯吱地響,馬在一旁打着響鼻,除此之外,整個林中,寂靜無聲。
“小影,我知道你在這裡……”語音未落,光影斑駁的林木中突然斜飛出來一條人影,一下就將她摁在了樹幹上,抵在她喉間的匕首正好被一束陽光照着,明亮的反光投於眼前人的額上。
雖然她帶着面具,但如此近距離看她,她那雙眸子,卻與昔日無異。終於見到了她,阿媛又是激動又是高興,眸中泛起淚花,嘴角卻泛起微笑。
“你還敢來,真不怕死?”小影眸光都未曾閃一下,冷冷道。
阿媛爲這從未聽過的冰冷語氣怔了一下,看着那雙熟悉的眸子,道:“我欠你一個交代。除了一件事情,我從未欺瞞過你。但這件事,卻非你想的那件事。”
小影緊盯着她,似要看進她心裡,卻不語。
阿媛並不躲閃,任由她看着,繼續道:“那日,你在衣櫃中發現的那錠銀子,是即墨晟給我的,我一直未捨得用,因爲……我曾偷偷喜歡過他。”說到此處,她低垂了眸子,似在極力地壓抑着什麼,半晌,重新擡頭,看着小影道:“除此之外,我對你,再無隱瞞。你若不信,便只當我是來送死的。”
小影眸光閃了閃,倏然收回匕首,側身道:“我不想再見你,你走吧。”
“你既然選擇相信我,那就請你履行你的誓言。”阿媛直起身子,“你曾和我拉勾爲誓,說,今生,不離不棄。”
小影並不理她,徑直走到自己的馬旁,翻身上馬。
“如果你不願履行你的誓言,那就請讓我履行我的誓言吧。無論你要去哪,要做什麼,讓我陪你!”阿媛追着她的步伐急急道。
“我不殺你,只因你手上未曾染我親人之血。請你,離我遠點。”小影策馬回繮,再次頭也不回地疾奔而去。
聽到她如此絕情的話,阿媛忍不住淚如雨落,但透過朦朧淚眼看着她越來越遠的背影,她卻又忙不迭地拭乾臉上的淚,跨上自己的馬匹,尾隨而去。
自己心中再痛苦,再難受,終不會比小影更痛苦,更難受。她既然不殺她,那就沒有什麼能讓她再次離開自己的視線了。
洲南王府,格政院。
“小影有消息了麼?”景繇站在窗前,看着窗外沉沉的夜景,語氣,卻比這夜景更沉。
景澹站在他身側,搖頭道:“還沒有,小影擅長易容,這給司鉞他們造成了很大的困難。”
景繇嘆了口氣,道:“看起來,倒還是景蒼,對她更瞭解一些,知道與其去路途上找她,不如在終點等她。”
景澹擡眸看着窗外某處,不語。
“澹兒,其實你也一早就已看出,所以,纔會開始退讓,是不是?”景繇回身,看着自己的兒子。
景澹一怔,隨即有些心事被看破的尷尬,但他也知在朝夕相對的父親面前他並無多少餘地和必要去隱瞞,故而點頭,道:“我雖不知小影心中究竟如何,但我知道景蒼因爲她的出現而開朗了不少。我原想,他若能和小影在一起,於他們兩人來說,都是再好不過的選擇。但,事情發展到今天這個地步,卻是我始料未及的。”
“紙包不住火,我們不可能瞞她一輩子。”景繇又轉過身看向窗外,語氣中有着一絲無奈。
景澹看着他的背影,遲疑了一會,道:“父親,我……”
“你去吧,事到如今,你已沒有任何退讓的必要了。”景繇道。
景澹垂眸,道:“年關將近,府中事務繁多,待過了年,我再去也不遲。”
景繇失笑,道:“你心早就飛走了,我還要留着你的人做什麼?再說,爲父也還沒有老邁到處理不了府中事物的地步。去吧,別讓自己留下太多遺憾。”
景澹見父親如此說,只得應承。
臨走之前,景繇卻又叫住他,道:“若是在小影進入平楚之前,你未能截住她,你立刻傳書回來,不可隨她一同進入平楚。千萬記住。”
景澹眸中閃過一絲疑惑,但仍順從地點頭答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