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燕九果然在城郊青岡下大擺擂臺,不過卻是爲了招募侍衛。他以價值連城的珠寶和絕世兵器爲餌,招來各方武藝高強的江湖俠士無數,他定下規矩,勝出者可以無條件帶走珠寶,另外龍棲園還有獎金相贈,而第二名則要留下爲酒樓賣力一年。
那日很熱,然而擂臺上的爭鬥卻比炙熱的陽光更如火如荼。
比賽從上午辰時開始,直到酉時才結束,來觀賽的達官貴人很多,景蒼卻沒有出現。
燕九不戰而勝,很高興,大罵景蒼是狗。
小影心中卻有些擔心,這不像是景蒼的行事作風,自三日前開始,她就沒再見過他,不知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夜靈果真被虎翼軍的軍長楊肆保了出來,聽說只是記一大過,降了一級。而西霞行宮的行刺案也終於找到了八竿子都打不着的替罪羊,不過即墨晟好似並不想追究此事,故而案件才得以很快了結。
百州終是沒有同意平楚用金銀贖回那三省領土的要求,而即墨晟直到離開盛泱也沒再來龍棲園找過她,她覺得有些詫異。
即墨晟剛剛離開盛泱,燕九便將她的琉璃手鍊還給了她,她原本還擔心燕九會用這條手鍊去讓即墨晟爲他辦事,如今見手鍊回來,便也卸去了這一份疑慮。
宣園真的重新接受了眉兒,如今眉兒很少再來找她,因爲她有宣園陪着,她常常因在窗口看見他們一起在園中徜徉的身影而心生羨慕。
雲娜的病好了,又開始在獨一樓大跳豔舞,龍棲園的日子在喧囂中緩緩流逝着,八月很快過去,九月來了。
九月中旬,龍棲園歌舞昇平的浮糜氣氛中開始悄悄泛起一絲詭秘,那段時間,來到樓中的人大都爲了議論一件事情,那便是:昔日鑄兵之神李鑄的兒子爲洲南王府所得,據說,這個十三歲的孩子身上藏着一個天大的秘密,那是令三國朝廷都爲之眼紅的絕世神兵的鑄造方法。
洲南王府瞬間成了衆人熱議的焦點,成了衆矢之的。
小影大驚,她想起五年前她離開青湖時曾將景蒼的玉墜留給李滎,告訴他以後有困難可以去找景蒼,景蒼這次突然失蹤,隨後又傳來這樣的消息,是不是與此有關呢?
若真是,她的罪孽就大了,此時的洲南,如何還經得起被人這般非議,衆口鑠金,即便李滎身上沒有什麼絕世神兵的秘密,只怕朝廷和其他三個藩王都不會放過洲南了。
不僅如此,既然說這件東西是三國朝廷都眼紅的,那麼,盯着洲南的,還有殷羅和平楚的掌權者們。
她必須馬上把李滎帶走,讓這個禍水遠離洲南王府。
打定主意,她收拾好自己的行李,然後去向宣園辭行。
宣園見她去意已決,便不多挽留,只說要贈些盤纏給她,被她婉拒了。倒是眉兒很捨不得她,拉住她問這問那的說了半個時辰的話。
一下午都沒有看見燕九,晚間她正欲啓程時,他卻來了。
依然是一臉閒散地倚在她的門前,似笑非笑地問:“聽說你要走。”
小影已收拾好了行囊,仍是她來時的那些東西,在龍棲園所得的衣裙首飾她一件也未帶,包括那條價值三百萬兩的項鍊。
她將小巧的包袱挎上肩,腳步輕快地走到燕九跟前,仰首看看他,然後對他綻開一個自兩人相遇以來最最真誠的笑容,道:“燕九,有你相伴的這段時間快樂多過悲傷,謝謝。但願你給我的記憶永遠都是這樣。”
燕九仍是淡淡的笑,看不出太多的情緒,道:“我送你吧。”
他乘着他華麗的馬車一直將她送到城外,她勒住馬,對車上的他道:“嘿,就到這吧,否則宣園會以爲我將你拐跑了。”
他推開門,於滿室錦繡光輝皎潔的車內笑得邪魅,道:“這個主意不錯。”
小影翻個白眼,道:“後會有期。”言訖轉身策馬而去。
跑不多遠,身後突然傳來悠揚而高亢的歌聲,於這空曠的郊外,靜謐的夜幕下聽起來格外的清晰和情真意切。
“相離徒有相逢夢,門外馬蹄塵已動。怨歌留待醉時聽,遠目不堪空際送。
今宵風月知誰共,聲咽琵琶槽上鳳。人生無物比多情,江水不深山不重。”
小影勒馬回身,看着月色下車駕旁長身玉立的男子,呵呵長笑,道:“好詩!”揮揮馬鞭,再次策馬離去。
一路星夜兼程,來到洲南時,已近九月末。
一進翼城,就感覺到了與衆不同的緊張氣氛,城門口守衛森嚴,城內到處是巡防的士兵。
小影隨意找了間客棧住下,然後去酒樓茶館探聽消息。
原來,就在五天前,洲南王府被一羣武功高強的黑衣人襲擊了,據說當晚王府內廝殺慘烈傷亡慘重,至今還沒有捉到那幫膽大妄爲的賊人。
小影心絃輕顫,回到客棧徘徊一陣,拿了自己的行囊直接來到洲南王府前。
王府前也有重兵把守,她剛一靠近,立刻有士兵下來將她攔住,她自稱是景蒼的朋友,請他進去通報。
過了片刻,管家驅至門前,請她去瀏蘭廳稍候。
踏進王府後院,她擡眸環顧這久違卻又熟悉的滿目蒼翠,亭臺樓閣,鼻尖沁入一絲若有似無的血腥味,心中突然涌起無法抑制的悲傷,她垂了眸,強抑着,跟着管家來到瀏蘭廳中。
侍女奉完茶便退下來,她獨自一人坐在偌大的空蕩蕩的廳中,忍不住擡眸看向主座。
她記得,那年,義父一家,還有她,就在此地,言笑晏晏,其樂融融。那時,不知什麼是恨,什麼是悲,每一刻都是淺而濃的快樂。
環顧如今一室清冷,想起此時生離死別,只覺那時仿若只是一夢,已與今生相隔很久很久,久到即使在蒼白的夢中,都已抓不住那一抹溫暖的豔色。
夏日清涼的風空蕩蕩地吹進來,吹在她面上,突然變得炙熱,以至於灼痛了她的雙眸,第一滴淚落下的瞬間,深淵一般的悲傷突然撲面而至,令她痛不可抑。
他們待她委實是好的啊,可她,卻令這個曾經溫馨美好的地方家破人亡……
她的罪,她的孽啊……
她以手掩面,失控地悲咽。
“這位姑娘……”恍惚中,耳畔突然傳來一聲微帶疑惑的溫和男音。
她轉眸,面前的男子錦帶玉冠,溫文爾雅,正是景澹。
他高了許多,瘦了許多,面色微微蒼白。
她悲傷地發現,以往總是溫潤如露的淺笑已被稍顯疲憊的深邃所取代,曾如春日清泉一般的秀麗少年,蛻變成了沉如秋日深潭一般的一方王侯。
她低眸,輕輕拭乾臉上的淚,擡首,微微一笑,道:“我叫清歌,與貴府景蒼景公子有過幾面之緣,今日路過貴府,特來拜訪,還請王爺恕我冒昧。”
景澹在聽見她聲音時微愣,然後於愣怔中不自覺地輕喃:“小影……”
這一聲小影,像是一隻溫柔的手,輕輕撫過她冰涼已久的心靈,然而,那最最心痛的舊年傷痂,卻在這一刻,被猛然揭開。
她屏住痛不可抑的呼吸,淺笑道:“景王爺,我叫清歌。”
景澹猛然回神,是的,小影已經死了,父親曾說過,在掉下懸崖之前,小影已是瀕死了。
眼中微微閃過一絲沉痛,他謙和地拱手道:“清歌姑娘,舍弟景蒼身體抱恙,無法出來見客,還請姑娘原宥。如姑娘不嫌棄,便在府中稍住幾日,讓我代他略盡地主之誼如何?”
身體抱恙?難道,是受傷了麼?
小影擡眸,道:“景王爺,可否準我去探望他?”
見景澹面有難色,小影便道:“景王爺請放心,我絕無惡意。”
景澹再次拱手道:“不瞞姑娘,舍弟景蒼自半月前負傷歸來,至今仍未甦醒,故而探望一事,委實多有不便。”
小影心一揪,昏迷了半月……
當即顧不得那許多,道:“景王爺,小女子略通醫術,請讓我爲景蒼公子把一把脈吧。”
來到蒼寂院綠竹環繞的竹屋內,淡青色的牀幃邊坐着一個十三四歲皮膚蒼白的少年,他一瞬不瞬地看着牀上面色泛紫的景蒼,烏黑的眸中滿是憂慮與悲傷。
景澹過去輕輕拍了拍他的肩,柔聲道:“阿滎,讓一下,你景蒼哥哥的朋友來探望他了。”
被稱爲阿滎的少年轉過頭來看向小影,然後垂了眸,轉動着身下鐵椅的輪子,默默地退至一邊。
小影認出了他,但她此刻無暇管他,她匆忙來到牀邊,看了一眼景蒼的面色,眉頭微皺地搭上他的脈。
切脈之後,她眉頭更皺,俯身看了看景蒼的兩邊太陽穴,收回手默默不語。
景澹在一旁不無憂慮地問:“清歌姑娘,府內醫師皆診不出景蒼究竟身中何毒,不知姑娘可曾診出端倪?”
小影皺眉看了看景蒼,擡頭對景澹道:“景蒼並未中毒,而是中了蠱。”
景澹還未說話,門口竹簾一掀,宋瑞走了進來,見到小影坐在牀邊,微微一怔。
景澹問:“宋醫師,母親怎麼樣了?”
宋瑞道:“夫人服了藥已經睡下了,請王爺勿慮。”
景澹點點頭,又指着牀前的小影道:“這位是景蒼的朋友,清歌姑娘,宋醫師,這位清歌姑娘說,景蒼並非中毒,而是中蠱,與你之前猜測相近。”
宋瑞哦了一聲,甚爲驚異,急忙來到牀前,對小影拱手道:“清歌姑娘,那你可診得出小王爺中的是何種蠱麼?”
小影嘆了口氣,擡頭對宋瑞道:“宋醫師,你可曾聽說過‘沙漠之淚’?”
宋瑞大驚失色,語音顫抖道:“什麼?你說……沙漠之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