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離了一年多的聲音,於此刻突然響起,本該驚人一跳,但小影卻似早已習慣了他的神出鬼沒,因而,她只是輕輕拭去頰上的淚,然後緩緩轉身。
聲音雖響在耳畔,可他的人卻還在幾丈開外。
銀亮的月光照在他身上,華貴的衣袍表面浮着一層雪色的光暈,如墨潑灑的黑髮盪漾在風中,於他幽魅的面容後又增添了一絲飛揚的瀟灑。
他噙着優雅慵懶的笑意走近,小影握着槍桿的手不自覺地緊了緊,宴澤牧!眸光瞬間成冰。
宴澤牧卻似毫不設防,閒庭信步一般走至近前,身形未停,銀光如電,鋒利的銀槍猶如兇猛的毒蛇,帶着閃亮而絢麗的攻擊弧度,以令人目不暇接的陰狠速度,直刺他的咽喉。
宴澤牧嘴角的笑意更深,值此千鈞一髮間,也不抵抗,只脖頸微微一偏,輕盈地一個旋身,讓槍頭緊貼着他的脖頸擦了過去,而他與小影已近在咫尺,修長的手指帶着拈花一般的慵懶甜意輕輕按上她握槍的手,笑意明亮地低聲道:“對我,你是越來越不留情了。”
小影恨極,臂上使力,發現自己竟無法將槍從他輕輕一按下再次挑起來,當下鬆了手,一招化冰掌向他當胸襲來,道:“你我原本無情,何談留情!”
宴澤牧黯淡了笑意,出掌接招,在兩人雙手即將相接之時,他的手卻以一個不可思議的弧度突然一轉,一把擒住她的手腕,藉着她攻勢一拉,瞬間將她抱入懷中。
小影大驚,竭力掙扎。
他緊緊抱住她,俯臉貼着她涼滑的面頰,哀傷地呢喃道:“一年多來,我火一般的思念你,你卻選擇用冰一般的絕情來破壞這久別重逢的美好心情。爲何對我如此狠心?”
在他鐵一般的擁抱禁錮中,小影只覺得呼吸維艱血脈不暢,鼻尖被迫沁入來自他身上的幽沉的淡香和清爽的男子氣息,她的腦中很快出現缺氧一般的暈眩。
他卻毫無放開她的打算,只輕輕用面頰蹭了蹭她嬌嫩的肌膚,道:“你瘦了。”
“放開我……”她艱難地從喉間擠出聲音,微弱得像是小貓吟叫,惹人愛憐。
“我只是想和你敘敘舊,可是你不乖,而我厭倦了每次都要在點穴中才能進行的談話,今日,不過是改個方式罷了。”他側過臉,呼吸間充斥着一絲隱秘的急切,火熱的脣開始在她裸露的脖頸上印下一連串的細吻。
小影卻無暇顧及,因爲此時,她已經模糊而又真切地感覺到,她真的快要被他勒死了,他鐵一般的胳膊蛇一般緊緊纏住她纖弱的身體,像是要將她碾碎揉爛以便融進他的血肉一般,極度的窒息中,她甚至可以感覺到靈魂正慢慢地離開自己的軀體。
就在她快要閉上眼睛時,他卻突然鬆手。
空氣的急速涌入讓她腦中空白一片,幾乎休克的身體在他放手的一剎便軟軟地向地上癱去,卻又被他攔腰截住。
小影痛苦地急促喘息着,睜開雙眸看着他不辨表情的臉,道:“你殺了我吧。”
他的眼閃亮如星,聞言,他幾乎沒有一絲猶豫地搖頭,道:“我捨不得。”
小影站起身體,推開他的手,直視着他有些幽暗的目光,堅忍道:“你不殺我,終有一天,我會殺了你!”
宴澤牧微微一笑,道:“很迷人的目光,很多年前,這種目光也曾出現在我的眸中,你正在嘗試走我走過的路。不過我不得不奉勸你,這條路不適合你。”
小影冷冷一笑,沒有說話。
宴澤牧仰頭看看月,又將目光定格在她的臉上,道:“不信麼?你爲什麼如此恨我?”
小影轉過臉,不做聲。
“原因實在太多,多到你懶得一一詳述條條例舉對不對?可事實上,這些因感情而生的怨恨,於你而言,都是多餘且不合時宜的。我從未直接地傷害過你,而你卻總因爲別人的悲慘而傷害你自己,而且,就目前而言,能牽動你全部心情乃至悲喜的還大有人在,這證明,你不適合走我走過的那條路,即便勉強去走,除了更多的悲慘和痛苦之外,你不會得到更多。”他似一個歷經滄桑的睿智老者,正循循善誘着自己的晚輩。
“你不會永遠贏。”小影盯着他,賭咒一般道。
宴澤牧點頭,道:“的確,但你我之間,我會一直贏下去。關鍵就在於,這世上,再無一個人可以用任何形式任何方法讓我覺得痛不欲生或是意志薄弱,而你,永遠做不到這一點。”
小影看着他幽深難測的眸光,他臉上的神情,難得的認真。
野風狂烈地吹着,無視人的苦痛,彷彿要將世間的一切都掏空。
宴澤牧微微皺起了眉,似有些苦惱,這種表情於他而言簡直可稱得上是不可思議,至少,自小影與他相識以來,從未在他的臉上看到過這種表情。
“你讓我很矛盾。”他移開了目光,輕輕道,似乎正在斟酌權衡什麼重要的事情。
小影不爲所動,面無表情道:“若你不殺我,我要走了。”說着,轉身去撿落入草叢的銀槍。
“做筆交易如何?”他的聲音難得鄭重。
小影直起身,沒有絲毫遲疑地向遠處自己的馬匹走去。她不是他的對手,她知道,所以,她不妄想能從他那裡得到公平的對待,而交易,想來不過是他興之所至的一種遊戲吧,她沒時間也沒心情陪他玩。
“像以前的清歌一樣陪在我身邊,我放過洲南,如何?”他的聲音不疾不徐,不急着挽留她也不急着知道答案,彷彿只是朗誦了一句詩詞般的音調。
小影腳步一頓,卻沒有轉身,少頃,冷漠道:“我願與洲南共存亡!”若她再相信他,之前的種種慘痛教訓便算是白白承受了。
身後的他沒有聲音,野風的狂烈掩蓋了他的氣息,因而,當小影隱隱感到有一絲不對時,穴道已經被制。
卻也不感到驚異,她早料到他千里迢迢而來,不會這般輕易放過她,只是如今,在這片景蒼流過血的土地上,她摒棄了一些不該有的牽掛,多了一份豁出去般的凜然心情。
宴澤牧來到她面前,眸色沉沉,嘴角笑紋意味複雜,但顯而易見單單少了份真實的愉悅。
他笑着道:“我們同歸於盡吧,就當爲彼此殉情,好不好?”
小影目光沉靜地擡頭看他,道:“換個說法,我會同意。”
宴澤牧微微搖頭,道:“不,只有這個理由最符合我此刻的心情。”言訖,雙手微擡,向四周楊柳扶風般柔軟地擺了幾擺,一片暗沉的曠野上頓時明亮起來。
火光由弱轉亮,漸漸形成一片火海,而他們兩人,正處於火海的中心。
小影擡頭看他,他嘴角仍噙着淡淡的笑,跳躍的火焰映在他琥珀色的瞳孔中,然眼神卻極爲難懂。
她從來都不能從他臉上看出他心中所想,於是便低下眸,全神貫注後驀然發現,此番他並沒有將她的穴道製得如往昔一般牢不可破,但憑她的功力,要掙開這個穴道,她需要付出代價,不小的代價。
她不明白他此舉究竟何意,但她想要反抗,至少,她要讓他知道,她不願在這種名義下受他擺佈。殉情,那是專屬於相愛之人的權力,而他與她之間,除了恨與被恨,殺與被殺的關係外,再沒有一絲多餘的情愫。
火線在一點點逼近,連野風都帶上了狂熱的焰氣,她低着眸,聚集所有的真氣想要掙開穴道,這委實是一個痛苦的過程,不僅需要極度的意志力,還需要透支的精力和體力,而隨時可能舔到她身上的火苗,讓這原本痛苦的過程變得爭分奪秒。
“你說人是不是很奇怪?再理智的人,偶爾也會做出一些不可理喻抑或是毫無意義的事情來。我花了很長的時間去思考你爲何能牽動我的視線,最後得到的結論卻連我自己都不太願意相信。
我很難承認,在我心中,或許還藏着那樣一點少得可憐的真,而這一點真,不知在哪個瞬間,機緣巧合地被你勾動了,從此,便遺落在了你的身上。
當我心血來潮想要看看原來的自己究竟有哪些真實的感覺時,便只能來找你。可忙碌如我,已不能承受一年又一年地去思念原來的自己。
你從不肯試圖瞭解我哪怕我只離你咫尺之遙,喜歡遙望天涯而忽略眼前的性格會讓你痛悔,遲早。”
他的聲音猶如那跳躍的火光,飄忽地響在她的耳畔,音調中隱隱閃現的真實讓她心如火煎。
她垂着眸,倔強地不肯擡頭看他一眼,無論他說得是真是假,無論他出於何種目的說這一番話,她都選擇否定和遺忘。
他們原可成爲朋友,一路走來,竟將彼此交匯的路都走絕了,她不信他,錯,並不在她。
她沒有說話,此刻的她不想浪費任何一絲氣力,不想浪費任何一秒時間,她已經真切地感覺到那炙熱的焰浪離自己越來越近,汗水溼透了她的全身,烏黑的髮絲粘膩地貼在她雪白的臉頰上,形成黑白之間最動人心絃的一組對照。
他靜靜地看着面前的她,明白,或許她是多情且善良的,可那僅僅是對別人而言。於他,她心如鐵石。
值此烈火焚身之際,她仍然選擇忽略他而不想對他說任何一句發自肺腑的話,哪怕,是拒絕的言語。或許,他真的傷她太深,有生之年,龍棲園中兩人愉悅相處的情形已再不可現。
沖天的火焰已逼至兩人身側不足三尺處,他看着火光中她嬌弱而堅忍的面龐,嘴角微微泛起了笑。
他從不是輕言放棄之人,越求之不得,便越能激起他勢在必得的心性。
今日,他不過想看看,她究竟有多排斥他,今後,需要怎樣的努力才能抹滅他所造成的一切不良後果,就目前情況來看,他和她之間,療傷之路比受傷之路似乎要更長一些。
火苗已經開始舔舐兩人的衣袍,炙熱的焰氣薰得皮膚如刀割一般痛。
宴澤牧巋然不動,小影微微皺了皺眉頭,身體微微一震,突然急速後退,身形一飄便退出火海之外。
她停了一停,看着仍在火海中面帶微笑的宴澤牧,突然升起一絲目睹鳳凰涅槃一般的震撼心緒,然終究未發一語,轉身便施展遁字訣風一般逃離。
黑暗在身側漫延,倏然涼爽的風讓她清醒了不少,她提着銀槍一路飛奔,不辨方向。
然,沒過多久,她一個趔趄,突然摔倒在地。
爲了掙開穴道,她已受了內力反噬之傷,看看荒涼一片的四周,她咬着脣,強撐着站起身來。
正在此時,風中遠遠傳來他慵懶而悠長的聲音,猶如在龍棲園時他每次喚她一般。
“嘿,小妖精,早知如此,在你出谷之前我就將幽篁門整個買下來,看你還往哪逃?”
聲音雖不大,聽在耳中,卻似一柄重錘突然砸在她胸口,她再忍不住,一低頭便吐出一大口鮮血。
覺得輕鬆的同時,她驚覺,若是繼續忍着,她的傷勢只會更重,他以內力傳音,迫出她吐出這一口血,爲了什麼?
不願深思,她勉強支撐着身體,向遠處隱隱透出燈光的地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