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上玉霄寒都會坐在湖心睡蓮上練武,她有時能看見他,有時看不見他,而若是能看見他,於她而言便是一種幸福。
在能看見他的時候,她會坐在岸邊的草地上,與他遙遙相對,靜靜地看着他。她現在知道,那種練起來讓她曾以爲他在偷偷睡覺的武功,名叫冥息大法。
這天早上,她一出門便看見他坐在那裡,他身周的朵朵白蓮和粼粼波光總讓晨光中的他俊美出塵得不似凡人。
今天,她決定離他近一點,因爲他脖頸上戴着她送的玉佩,她想看得更仔細一些。
想起昨天送他這枚玉佩時的心情,她兩頰微紅,踏着波光輕輕走到他身側,悄無聲息地在水波上坐了下來。
這樣坐着對他來說或許和坐在草地上沒什麼區別,但對她而言卻是件極耗功力的事情。只是,一旦這樣接近,她便不想再後退。
她看着他,心中暗思,不知他有無猜出下一句?不知他有無偷看那玉佩上的字?若是他偷看了,少時看見她,又會是何種神情?
也許,他不會偷看的,畢竟,他的心思是那般赤誠純潔,讓他對出下一句方可看,他必定會先苦思下一句纔是。
想想,又何苦這樣爲難他,反正,遲早是要告訴他的。不如,等他今日練完功便告訴他吧。
可,若是他沒有迴應怎麼辦?
想起這個可能,少女剛剛還羞怯的心情又泛起一絲猶疑。
擡頭看看面前這皎若太陽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淥波的少年,她輕輕咬住紅潤的下脣。
他該是喜歡她的吧,否則,他何以對她一再相救,有求必應,並陪着她一起度過了這許多快樂的日子呢?
如此想着,又漸漸歡喜起來,她低垂眼眸,看着波光中他清雋的倒影,心中升起情意無限,伸指輕點水面,看着他的影像在層層泛開的漣漪中時而模糊時而清晰。
正柔情繾綣間,她卻隱隱感覺到一絲怪異。水波中,她看到他左眉上那朵緋色妖花正若隱若現。
她擡眸看向面前的他,卻見他眉頭微皺,倒和那日吃了西紅柿的樣子有些相似,正又是疑惑又是憂心間,卻見他突然睜開眸,身軀微微一震,嘴角一縷血絲蜿蜒而下,面色瞬間煞白。
她驚了一跳,忙靠近他急問:“玉玉,你怎麼了?”
玉霄寒不看她,極爲痛苦地垂下眸,眨眼間便憑空消失。
小影知他又在施展涅影,當下大急,撲到他剛剛坐着的地方,四顧道:“玉玉,你怎麼了?你是不是受傷了?”
湖上靜寂一片,小影找尋半晌也不得其蹤,心中又急又無奈,頹然地坐在他的那片睡蓮上,眸中抑鬱,低聲道:“爲什麼要躲開我?”
這一天,小影不曾再見到他的身影,他本來每天都會在申時過後去木蘭樹下找她,可今天小影等到日落月升也沒等到他。
一夜無眠,第二天還是不見他蹤影。小影急得要死,想起他那痛苦的表情和嘴角蜿蜒的血絲她便茶飯不思,不知他究竟是怎麼了,是不是練功走火入魔受傷了呢?
可他一直不出現,她無從得知他此刻的情況,也無從排解心中那山一般沉重的擔憂。
第三天,她終是在湖邊看見了人,卻不是玉霄寒,而是面色稍顯蒼白的滄月。
“滄月姐姐,他在哪?是不是受傷了?”她忙不迭地迎上去,急急地問。
滄月看着她有些憔悴的面色和佈滿血絲的眼睛,始終淡漠一片的目光微微閃了閃,卻仍是面無表情的伸出手,指尖懸在一塊水綠色晶瑩剔透的玉佩,玉佩是竹節形狀,正中間刻着一個“後”字。
小影低眸看了看那塊玉佩,又擡頭看着滄月,心中隱隱升起一絲不安,問:“這是……什麼意思?”
“帶着你的封號,你可以離開了。”滄月的語氣平靜得猶如她身側那波瀾不興的湖面。
小影卻僵立當場。
半晌,她才稍稍找回一些思緒,垂着眸道:“我要見他。”不,他不會這樣的對她的,她不信這麼多個相依相伴雋美如詩的日子,只是爲了最終能給她這樣一塊玉牌。
“不可以。”滄月不假思索。
“爲什麼?”她擡頭追問。
“他是魅皇。”滄月毫無表情道,連目光都未曾波動一下。
哦,對了,她想起來了,他是魅皇,是幽篁門的魅皇,是再生谷的主人,不是誰想見就能見的。浣紗湖的楊婆婆在這裡已經有四十年了,也從來沒有看見過魅皇,而她是什麼樣的身份,憑什麼可以要求見魅皇呢?
可以前她從未說過要見他的話啊,爲什麼他要對她一再相救,爲什麼他要把她帶到他身邊,爲什麼他要對她有求必應,爲什麼他要待她那麼好,好到她一度忘了自己是誰?
心不安地顫抖着,此刻恐懼的感覺很熟悉,熟悉到她幾乎不想去聯想,不想去面對。但,她委實不甘心啊,她已經,那樣的喜歡上了他。
“可不可以告訴我,這一切,都是爲了什麼?”再開口,語氣已不由自主地微顫起來。
滄月眸中隱隱有些憐憫,道:“十二年前,在平楚的雪原上,你父親曾救過他一命。”
小影只覺得腦中轟的一聲,一片空白。
果真是這樣,又是這樣。
苦澀從心底漫無邊際地泛開,她扭頭看向一側清澈的湖,湖上的波紋多像嘴角的笑紋,冷冷地嘲笑她的自作多情。
“十二年前……他纔多大,我不記得我父親曾救過什麼孩子,你們弄錯了吧。”她似被抽去了一切的力氣,風一般的呢喃道。
她受夠了這樣的命運,爲什麼所有的人都只是將她當成回報她父親恩情的一種方式,一個寄託?竟沒有人真正的只是爲她,只是單純的想對她好,就像阿媛一樣。
“十二年前,他十四歲,並非孩子。”滄月道。
小影倏然擡頭,十二年前,十四歲……
可他現在看起來也只有十六七歲的樣子,原來,他竟已經二十六歲了麼?
腦中忽然很空很靜,一片空靜中,他的影像清晰起來,又漸漸模糊開去。
原來,她自以爲很喜歡他,可她從來也不曾真正的瞭解他,她所喜歡所戀着的一切,只是她眼前所看到的,她以爲這樣就可以了,因而忘了探究清澄一片的表面背後究竟是怎樣冰冷的深淵。
原來,看到的未必是真的,感覺到的也未必是真的,心中因嚮往而篤定的,更未必是真的。
可,她早已將自己的心捧了出去,他許是看了那枚玉佩吧,所以,這般的迫不及待要她離開。
眼前突然朦朧起來,她咬着脣,語調艱澀道:“媚後,不是太擡舉我了麼?我有何資格……”
“魅皇親自培養的,除了魅後,只能成爲媚後。”滄月的表情始終未變。
“有何區別?”她垂着眸,幾近機械地問。
“永遠留在他身邊的媚後,便是魅後。”
哦,到底是他最後驅逐了她,他到底是厭煩了有她在身邊的日子。
她一言不發地接過那枚玉佩,涼潤的玉佩握在手心的感覺,就像握着一塊冰。
滄月看着她極力隱忍的表情,微微垂下眸,道:“走吧。”
“情魔淚呢?”拼命壓抑住淚意的女孩突然表情沉靜地擡頭。
滄月微微一怔,道:“你不需要。”
“不,我需要。”小影目光宛若實質卻又空洞無物,“他所欠的恩情,是我父親的,我於他有何恩情?如今,倒是我欠他的了,他日,必定會回來還他。”
滄月遲疑一下,再伸手,白玉一般的指尖出現一滴血一般的液體,她對着她輕輕一彈,她只覺眉心一涼。
“毒發三月,不治而亡。”滄月回過身,衣袂飄飄地前行。
想起去年來時,山川有情人無心,想不到今年去時,卻是山川無情人有情。
她低了眸,不想再多看一眼,如來時一般,跟着滄月緩步而行。
離開卻不似來時走得那般遠,只是這短短的幾步,卻似已走過了一個輪迴,擡眸之時,烈日當空,山風獵獵,四周無人。
她回身,面前山巒起伏,腳下江水奔騰,她正站在喙崖之上。
繞了一圈,她還是在原點。兩年零八個月的時間,彷彿只是南柯一夢。可那曾幸福過的,痛苦過的感覺,卻是如此的清晰。
她怔怔地看着對岸峭壁上被山風吹斜的一棵松樹,像是看着過去的自己,過去那在痛苦中沉淪,在悲傷中壓抑,在幸福中憧憬,又在憧憬中心傷的自己。
她原以爲,將所有痛苦和悲傷的記憶通通壓在心底,現在和以後,便會好過一點。但事實告訴她,痛苦是永無止境如影相隨的,除了不斷地迎接以不同形式撲面而來的它之外,她做不了更多。
既如此,壓抑何用?自苦又何用?不如沉淪吧,不如放縱吧,怎樣都是她自己而已,想哭便哭,想笑便笑,傷得漫無邊際,樂得隨心所欲。
再生谷,玉霄寒,我便在這裡爲你笑兩聲,哭一場,慰我曾戀着你卻不得不放下你的心情,祭你曾給我的美好並痛苦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