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之後,小影不曾再主動接近過玉霄寒。
於她而言,玉霄寒就是一個謎,一個美麗卻禁不起探究的謎,她可以看着他,但她不能試圖更瞭解他,因爲,她不想傷了他。
但他卻日漸的活躍起來,活躍到,幾近調皮。
他會在每天中午自作主張地跑到她房裡來看着她吃飯,不說話,也不動,只是坐在她對面睜着一雙水盈盈的烏眸,流光溢彩地看着她。
自恃麪皮較厚的小影常被他這樣的目光看得食不下咽。但她立場十分堅定,不管看着她的那雙眼眸有多攝人心魄,也不管其間流露出來的目光有多真誠可憐,她絕不多看他一眼,更不會再夾菜餚給他吃。
但他依舊每天都來,毫不厭煩。
這天中午,她在他的注視下食不甘味地吃了一小會兒之後,終於不勝其煩地擡頭,語氣兇惡道:“喂,從我來到這裡到現在,每次都是我在討好你,你不知感恩也就罷了,連吃飯也不讓我安生,我說,你若想吃,儘管可以去找滄月姐姐啊。”
玉霄寒一怔,隨即有些無措地收回目光,少時,站起身緩緩出去了。
小影看着他消失在門外的身影,心中突然升起一絲罪惡感。他明明是個大人,可她心中爲何會有一種欺負孩子的感覺呢?
錯覺,定然是錯覺。
她低下頭,因擔心他再次折回而快速地席捲着桌上的飯菜。
但他卻沒有折回。
下午,小影在房中百無聊賴,世間現在肯定還是冬天吧,這橫翠池氣溫雖然沒有變化,草啊葉也都綠着,可木蘭花和湖邊的荷花凋謝之後,山水間似少了鮮活的色彩,雖更清透,卻難免有一些沉悶。
或許她不該將他趕走,有他在,起碼不會這樣孤單無聊。
她暗暗嘆了口氣,踏出門去。
他站在湖邊,湖邊竟然又有了荷花!
不過,卻是透明的。花葉莖幹都如水晶塑成的一般,在陽光的映照下光芒四射,如夢如幻。
她有些愣怔,他卻回過身來,眼眸閃閃發光,神情間有些歡喜有些擔心,似在問她喜不喜歡。
小影幾步跑到湖邊,看着那花葉透明,活靈活現的冰荷,不可置信地驚歎道:“天吶,跟真的一模一樣,你是怎麼做到的?”
玉霄寒沒有說話,只回過身向着湖面,也沒見他做什麼動作,水面上卻慢慢伸出一條冰凌來,冰凌的表面水波流動,漸漸地在冰凌頂端又幻出一片荷葉來,那荷葉如此逼真,連筋脈紋路都清晰可見。
小影瞪大了眼睛看着那片冰荷如同從水中長出來一般,待它形成,她終於忍不住跳了起來,伸手便要去抓玉霄寒的袖子,口中叫着:“好神奇,你可不可以教我?”
玉霄寒卻似害怕被她碰到似的倏忽後退。
小影的手僵在半空中,眸中尷尬。
玉霄寒垂下眸,烏黑的眼睫一眨,輕聲道:“怕傷了你。”
小影這才憶起上次搭脈之時撲面而來的那股氣勁,遂收了手,卻仍輕問:“可以教我嗎?”
玉霄寒擡頭看她,半晌,輕輕點了點頭。
轉眼,三月已過,橫翠池邊的茸茸草坪上竟冒出了許多五顏六色的小花,似是一塊翠綠的絲巾一夜之間被人繡得花團錦簇。
小影喜不自禁,散發赤足,於那軟綿芬芳的草地上滾成一團,累了,方纔俯臥其上,雙手託着下巴看着端坐湖心睡蓮上的玉霄寒。
這三個月,他們幾乎形影不離。
她從未想過,傳說中神乎其神的幽篁門魅皇,平日生活的一切,便是練功和睡覺。
她從未想過,練功原來可以這樣輕鬆,這樣一日千里。但凡她氣力不濟或是玄關堵塞時,他一手伸來,所有的困難立除,故而這三月,她學會了他的化冰掌和九訣神功中的引字訣,而今,她也可以輕易地在湖邊種冰蓮了,只是她化出的冰蓮,總是沒有他的細膩好看。
她從未想過,原來日子也可以這樣單純的過,每一日,兩個人都抱着赤子般的心情,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情,不必考慮對錯,不必考慮悲喜,純澈得就如這湖中的清水一般。
她問他,爲什麼他能時隱時現,臥波寢蓮?
他說,因爲他學了涅影神功以及九訣神功中的綿字訣。
她問他,爲什麼她不能碰他而他卻能碰她?
他說,他習慣用玄寒罡法護體,每次他助她打通玄關時,他都要先散盡周身的罡氣,方能不傷到她。
她問他,爲什麼他不能吃尋常人能吃的東西。
他說,他也不知道。
她問他,那次他左眉上爲什麼會出現一個似花非花似火非火的印記,而平日裡卻看不見?
他說,情緒波動時那個印記纔會出現。
她問他,爲什麼他願意不辭辛勞地教她武功?
他低眸不語,兩頰粉潤,左眉上淡粉色的印記若隱若現。
……
她側過臉,將有些熱的臉頰輕輕貼在草地上,鼻尖正對着一朵指面般大小的黃色小花,一縷幽香沁入心脾。
四周突然水汽氤氳起來,她知道,他又在淨湖了。
每月中旬,他都要坐在那片睡蓮之上運功,整個橫翠池在他的功力催動下變得霧氣繚繞,他的勁力似波紋一般,將乳白色的霧氣濃縮成掌心般大小的一團黑氣,揚手一彈,將之彈上高聳入雲的懸崖之頂。
她想,這湖這般澄澈,必定跟他每月這樣辛勤地淨湖有關吧。 Www •тTk Λn •¢ ○
玉霄寒,玉霄寒……
我究竟該離你近一點還是遠一點?
我想靠你近一點,卻害怕你身後謎一般的身世,我想離你遠一點,可,接近你的願望已如這鼻尖的幽香一般沁入心脾,不可抑制。
她轉過臉,將另一面有些燥熱的臉頰貼在涼潤的草地,眼前,是一朵紫色的小花。
人要能如花一般該有多好,雨露滋潤了它,它便綻放出最美的一面來回報,即使數月之後,等待它的終是不可避免的枯萎,但它已經鮮豔過了,芬芳過了,她無悔了,何況,明年,這花與露的相逢還有期可待。
他像極了一滴清透純澈,溫潤如玉的露,但她,能像這朵花一般嗎?他又是否希望她如這花一般呢?
思慮未了,鼻尖突然沁入一絲濃烈的荷香,接着,一隻潔白如玉的手輕輕搭上她的肩。
她心中一怔,除了練功之外,他一般不會碰她,現在又是怎麼了?想着,急忙爬起身轉臉去看他。
玉霄寒收回手,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見她看來,又有些不好意思,輕聲道:“我以爲你昏了。”
小影抿嘴看着他,少時,突然“哧”的一聲笑了起來。
玉霄寒注視着她明媚的笑靨,眼波流轉,光華四射。
小影於他清溪桃花一般的眼神中漸漸止住了笑,捋了捋長髮,道:“我要學綿字訣。”
玉霄寒神情頓了頓,隨即揚眸,輕輕一點頭,站起身沿着湖緩緩走去。
小影看着他清雋如仙的背影,沒有動。
他走了幾步,回身看她。
小影躍起,跟着他一起向湖對岸的如黛青山走去。
隨着離那山越來越近,小影又開始感覺到身周的氣溫迅速下降,她停住腳步,看向左前方的玉霄寒,道:“前面太冷了,我受不了。”
玉霄寒停住,回眸看了看她,面頰上突然粉潤起來,他垂下眸,如水輕紗如羽長髮無風自揚,清冽的荷香漸漸濃郁起來。
少時,他伸過手,輕輕拉住她的腕,他的手柔軟如綿溫潤如水,小影甚至可以感覺到他肌膚下面血脈飽潤的流動,只這一瞬,她面上便也紅潤起來。
荷香漸漸淡去,他牽着她往前走,小影卻只覺全身似被包在一團溫潤的棉中,舒爽愜意,毫無怯寒之意。
他牽着她走至青石嶙峋的山腳下,突然如一朵被風吹起的柳絮般,輕飄飄地向山頂飄去,而她則似被一團強大的氣勁託着,隨着他的動作與他一同輕逸飛昇。
隨着高度的上升,四周漸漸被薄紗般的霧嵐所籠罩,漸濃漸淡的白霧矇住了她的視線,她轉頭去看身邊的他,她和他之間似隔了一層輕紗般朦朧,輕紗那邊的他長髮飛逸,眉目如畫,左眉上,一朵緋色的印記襯得他的面容清豔絕倫,如夢如醉。
她的心驟然劇跳起來,有些倉皇地回過臉,只怕他於此時回眸,覷見了什麼。
少時,眼前的白霧稍淡,前面出現了一個半圓形的巨大黑洞,洞旁一片霧氣蒼茫,教人不能看清它的全貌。
玉霄寒卻停也不停地牽着她一同隱入那洞中。
洞中一片漆黑,睜眼似瞎。
俄頃,一點微亮映亮了她的眼睛,她擡眸尋找那光亮來處,卻見頭頂約四五丈高的壁上,一片晶光閃爍,卻看不清究竟何物。
玉霄寒再次如駕雲霧般緩緩騰空而起,牽着她一同上升到那晶光之處,她定睛一看,那壁竟不是她想的那般是石頭的,而是透明光潔如薄冰一般的質地,裡面似置了火燭,映得那晶面之上的圖形文字一片清晰。
九訣神功,綿,彈,吸,遁,化,剛,引,揉,散。每一個字後都有九幅人像圖,卻並無文字解釋。
她側眸看了看玉霄寒,他也正轉眸看過來,微亮的晶光下,他的雙眸光芒四射,似滿天的星光俱都落入了他的眸中,眨眼之間,足可令天地黯淡。
“看着圖形,記住此刻真氣遊走的穴道及次序。”只有在練功之時,纔會聽到他說出如此長的句子。
小影點點頭,回過頭去看那壁上圖形,一縷真氣從他掌心緩緩注入她的體內,勾動她體內有限的真氣,匯成極爲明顯強大的一股,自丹田出發,遊走過她的奇經八脈,最後又歸於她的丹田之內。
如此進行了八次,每次大同小異,卻又異得精妙難言。待看完散字訣的最後一幅圖像時,她只覺得渾身經脈通暢舒絡,體內真氣遊走自如,身輕如燕,此生,還從未有過如此輕鬆自得的感覺。
她轉眸看向玉霄寒,他的眸中卻微顯疲憊之色。她心中一暖,又是一緊,輕聲道:“我們走吧。”
玉霄寒點點頭,牽着她落了地,向洞口走去。
來到洞口,小影無意間往下一看,卻在薄霧中隱隱看到下面似雲一般的霧嵐中似乎有一個塔狀物,高高尖尖地穿雲而出,碧綠如玉。
“咦?玉玉,這裡還有塔哦?”她新奇地問。
卻不聞身旁之人有反應,她轉過臉去看他,卻見他正一臉怔忪地看着自己,目光定定。
她回過神來,只覺臉上陣陣發熱,卻仍仰首一笑,道:“我給你起的新名字好聽麼?”
玉霄寒突然回過臉去看着下面,小影只看到他白玉似的耳垂也紅了,似抹多了胭脂,豔而瑩潤得如同紅寶石一般。
良久,他才低低開口,道:“那不是塔,是七星出雲。”
“七星出雲,那是什麼東西?”她也不敢看他,只盯着那翠綠的塔尖問。
他不再言語,牽着她一同向那高塔一般的東西飄去,她心中默運綿字訣的勁道,果真有身輕如綿,隨風飄逸的感覺。
片刻便迫近了那高塔,她定睛細看,竟是一種她從未見過的植物,巨大筆直的莖幹直指天空,比浣紗湖的那棵梧桐樹不知大了多少,卻無一根分枝,橢圓形帶銀邊的綠葉鱗片般鑲在那光滑的莖幹上,最下面的葉片足有竹蓆那般大小,越往上越小,杆頂的那兩片葉子如團扇一般大,葉邊的顏色不同於下面那些葉子的銀色,而是純透的金色。兩片金邊綠葉手掌般小心翼翼地託着正中間那朵拳頭般大小的花蕾,花蕾表皮是透明的,裡面蜷縮層疊的花瓣散發着淡淡的瑩光,遠看就如一顆夜明珠一般。
“好漂亮,不知這朵花要是開了會如何驚天動地的美。看這樣子,應該不用多久就會開了吧?”小影興致勃勃地轉頭去問玉霄寒。
玉霄寒左眉上又出現了那朵緋色印記,他回眸看了看小影,柔聲道:“後年七月會開。”
“後年?”小影瞠圓了雙眸,看着那鼓脹得彷彿隨時會綻開的花蕾,不可置信地重複。
玉霄寒點點頭,沒有做過多的解釋。
小影垂下眸,心想,和他一起等這朵花開,也許就是她生命中最美的日子了,最美的人,最美的花,最美的,心情。
自那以後的日子中,小影的心就如那朵七星出雲一般,在等待綻放的期望裡蠢蠢欲動卻又飽含羞怯。
但她終是不再抗拒和逃避自己的真實感覺,她喜歡橫翠池的山,喜歡橫翠池的水,喜歡橫翠池的草,喜歡橫翠池的花,更喜歡橫翠池的人——玉霄寒。
自她學會了綿字訣,她常常在橫翠池上空如隨風柳絮般愜意舞動,任微風揚起的髮絲輕輕撫過她的臉,如同撫過她的心一般麻癢。
玉霄寒每晚初更都攜着簫來找她,他還是更喜歡聽她吹。
於是,每個月華如練的晚上,她和他都會同坐在那塊光滑的大青石上,一起傾聽那如泣如訴卻又如風如月的《西江月》。
時光如同小溪一般,歡快地流逝着,他們剛剛數完草地上的野花,仰頭,淡紫如霞的硃砂木蘭又盛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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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還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