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五,洲南王府溯洄亭,夜。
景蒼靠在亭欄邊望着湖面,景澹則坐在桌邊望着他。
他今日剛剛回來,看得出來,他並不高興。
景澹倒了一杯酒,微微嘆息一聲,道:“我知道,我不該騙你。”
景蒼不動,也不說話。
“你一戰成名,成爲我百州軍中翹楚的同時,必定也成爲平楚大軍的眼中之釘,若你換做是我,此等情況下,你會怎麼辦?”他問。
景蒼稍稍低下頭,半晌,轉身,緩緩來到景澹對面坐下,默默喝了一杯酒,放下酒杯後,問:“最近你過得如何?”
下午他剛剛回府時,祉延顯得很激動,差點搶在景澹之前撲向他,若不是被他冰冷的眼神無聲喝住,場面只怕不可收拾。
景澹伸手將他的酒杯再次滿上,道:“還好。”頓了頓,又道:“祉延爲我洲南委實犧牲很多,母親甚是喜歡她,我希望你看在母親面上,對她和善一些。”
景蒼看着他,他沉穩而溫潤的臉上並沒有太多的情緒,然而他心中卻漸漸地苦澀起來,自父親死後,他一肩擔起重任,平日裡,總是爲洲南費心爲家人勞神,可他何曾爲自己考慮過?他顧及祉延的感受,顧及他的感受,可他自己的感受呢?
“大哥,你……”
“我很好,你不必爲我擔心。”一語未完,他早已接了過去。
景蒼低眸,手指捏住酒杯,卻端不起來,半晌,換了個話題,低聲道:“即便你和母親都不放心,可我總不能因此而困守府中。”
景澹道:“在喚你回來之前,我早已和宋如戟說好了,他會從軍中撥出五萬人給你,今後,你就留在洲南帶兵吧。”
景蒼倏然擡頭,道:“大哥,我說過的,我要……”
“你證明的還不夠多麼?說句私心的話,別的我不擔心,我只擔心端木之流妒賢嫉能容不下你。北線若實在缺兵少將,我可再派十萬人過去,但你,一定要回來。”景澹道,語氣竟帶了絲他父親般的不容置疑。
景蒼怔了一會,別過臉去,顯然既不願衝撞他又心有不甘。
景澹見狀,放緩了語氣,道:“景蒼,即便你要爲國效力,又何必急於一時?若你能留在我身邊,無論面對什麼事,我心裡也能有些底。何況,母親的身體你是知道的,若讓她日日爲你思念擔憂,只怕病情只會每況愈下,爲人子者,你於心何忍?”
景蒼表情有所鬆動,沉默半晌,伸手拿過酒杯,停了片刻,向景澹照了照杯。
兄弟二人默默無語地對飲了一杯。
景澹擡眸看看不遠處亮着燈的東園廂房,問:“今天你帶回來的那個姑娘是誰?”
景蒼隨着他的目光看了一下,道:“一個我救了卻又不知道是對是錯的人。”
景澹有些不解,問:“此話怎講?”
“她是龍棲園的人。”景蒼道。
景澹頓了頓,道:“你是懷疑,這是他們設的苦肉計。”
景蒼點頭,道:“沒錯,以前,小影在龍棲園唱歌時,我曾親眼看到這女子給她伴奏,看起來兩人關係還不錯。如今小影帶着李滎隱居世外,而她正好此時被人追殺被我撞見,這似乎有些太巧了。”
景澹思索了一下,道:“適才宋瑞來向我彙報過她的情況了,她的傷很重,尤其是左肩上的那一刀,若不是被人擋下,以其深度與走勢,勢必會切斷她的脖子,若如你所說這只是苦肉計,未免也太冒險了一些,只要你出手再晚一分,她就萬劫不復了。而且,據宋瑞所說,這女子腹中還有兩個多月的身孕,用這樣的女子來實施苦肉計,實在令人不敢置信。”
景蒼眉頭微微皺起,少時,道:“宴澤牧此人城府極深,心狠手辣,什麼樣的事情放在他身上都不足爲奇。”
聽到此處,景澹突然憶起一件事,道:“上個月,朝廷查出我國庫存作戰兵器都存在粗製濫造的問題,工部尚書被投入大牢,由姬申親自審問,手下探得情報,在審訊過程中,姬申曾派人前往龍棲園,而就在當天夜裡,工部尚書觸牆而死。此事,只怕與龍棲園有莫大關係。要判定此女子究竟是真的因叛出龍棲園而被追殺還是宴澤牧安排的苦肉計,依我看,由此案入手,或許能看出一二端倪。”
景蒼點頭,想了想,又道:“不管她是龍棲園派來的奸細還是龍棲園要殺的人,留在王府終究不妥,待她傷愈,叫她離開。”
景澹道:“日後再議吧。”
景蒼無意間掃了眼岸邊的嫣語樓,突然問:“景嫣還在盛泱?”
景澹眸中憂慮又起,道:“前日剛剛離開洲南前往雪都烈城。”
景蒼擡眸挑眉,道:“如今這局勢,她去雪都烈城作甚?”
景澹嘆口氣,道:“攔不住。五月二十,即墨晟將納平楚九公主爲側妃。”
景蒼愣住,即墨晟要娶親?公主,側妃?
這兩條消息融合成讓人最難置信最難消化的一句話。
兄弟二人極有默契地保持着微帶感慨的沉默,雖然以往的歲月已長河一般流逝得很遠了,可即墨晟與小影之間的種種,卻還恍如昨日一般。
如今,一個避世天之涯,而另一個,即將娶妻。
即便只是旁人,都不免在唏噓中深深悲涼歲月的無情世事的無常。
“景嫣何時變得如此愚蠢?”良久,景蒼淡淡地吐出一句。
“在即墨晟身上,她從未清醒過。”景澹沉沉道。
“我該告訴小影麼?”景蒼有些猶豫。
景澹擡眸看他,少頃,道:“當然。”
小影這兩天十分忙碌,她在崖下背風的樹林內開闢了一片空地用來種植竹子,每天早上一用過早餐便扛着土杴精神抖擻地出發,午前帶着一臉一腳的沙土回來,坐在屋前的水渠邊洗得不亦樂乎。
她說,下次景蒼來時,她要給他一個驚喜。
有時,李滎也想去幫忙,卻總是被她趕得遠遠的,但這日,他卻不得不再次打斷她專心致志的勞動。
“小影姐,景蒼哥哥來信了。”他在林外衝她笑着喊。
她很快跑了出來,頭髮微亂,鼻尖臉頰上都沾着泥,可能是擦汗所致,她將髒髒的雙手在裙襬上胡亂擦了一下,道:“拿來我看。”
李滎將紙條遞給她,笑着道:“小影姐,我看你也不用種什麼竹子了,下次景蒼哥哥來時,你就這樣去迎接他,保證他一定很‘驚喜’!”說着,一按輪椅上的機關轉過身飛快滾遠。
身後不聞她的追打聲,李滎有些不解地停下來,轉過輪椅看向她,卻見她一臉愣怔茫然地看着手中紙條,半晌都不動一下。
李滎疑惑,景蒼哥哥的飛鴿傳書上好像只寫了即墨晟五月二十與平楚九公主成親,即墨晟是小影姐姐的朋友,按道理小影姐姐不該爲他高興纔是麼,可,她爲何會是這副表情呢?
正想過去問個究竟,一陣風吹來,竟將小影手中紙條吹落,她回過神來,忙俯身去拾,動作急迫仿若晚了就來不及了一般。起身擡眸,見李滎正在不遠處望着她,她神情陡然一陣慌張,又強自鎮定,勉強一笑道:“我知道了……等我種完這棵竹就回來做飯。”說着,轉身急匆匆地向林內走,卻因太過匆忙而差點撞上身後的一棵樹。
李滎沉默地看着她倉促逃離的背影,半晌,操控着輪椅緩緩向屋中而去。
中午的菜做得很鹹,幾乎達到了難以入口的程度。
李滎吃了一筷之後便深深地皺起了眉,擡眸看向對面的小影,卻見她如平時一般小口小口吃着,除了眼神呆滯動作稍慢之外,一切正常。
他開始有些擔憂,小聲喚道:“小影姐,小影姐……”喚道第七聲,她才聽見。
“怎麼了?”擡頭之時,她的下巴上沾着一粒米,要換做平時,李滎一定會取笑一番的,可今天他卻沒有心情。
“小影姐,即墨公子是你的朋友,你去參加他的婚禮吧,不必擔心我。”他道。
小影愣了愣,很快的低下頭,過了半晌方纔低低道:“我的竹子還沒有種好……若是我走了,誰做飯給你吃呢?……再者,島上無船,我如何能去……”她搜腸刮肚地找着不去的理由,生怕不夠充分一般。
李滎看着她,心中開始隱隱的難過,因爲他發現,她又在隱忍痛苦了。於是他出聲打斷她,道:“小影姐,即墨公子每月十五會派船給我們運送生活用品,你可搭乘他們的船去啊。這許多個月了,即便沒有婚禮,我們是否也該對他說聲謝謝了呢?”
小影看着他,無語。
夜晚,小影獨自坐在屋中,窗外月光很亮,相對而言,屋內的燭光顯得昏暗而又多餘。
她手中捧着那方水晶,輕輕描繪着中間梅花的形狀,明明探手就可觸摸柔嫩的感覺,可指尖傳來的,卻只是一片冷硬冰涼。
她凝神看着,那梅花那樣紅,那樣豔,仿若一團火,一團,足以溫暖世間一切冰冷的火,灼了她的眼。心中突然翻騰起來,她用力地抓摳着平滑的晶面,想要觸摸真實的它,指尖一陣劇痛,十指指甲邊緣,殷紅的血絲正緩緩沁出。
她怔了一怔,突然拋下水晶瘋狂地衝出門去。
月光下,她沿着海島瘋狂地奔跑飛躍,狂烈的海風充斥了她的雙耳,紛亂的髮絲迷了她的雙眼,她卻速度不減。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怎樣,但她此刻心中真的很悶很悶,必須這樣,才覺得胸口順暢一些,舒適一些。
筋疲力盡,她癱倒在沙灘上。
仰面朝天,她看着遙遠的星空,第一次覺得它這般冰冷而又深邃。
心中很空,她耗盡了體力,一併耗盡了思維的能力。
她想閉上眼睡一覺,海潮卻慢慢地漫延上來,溼了她的腳。
那冰冷的感覺沖淡了一切疲憊與惺忪的睡意,她睜着眸,不願動彈。
海潮繼續上涌,她的雙足,她的小腿,她的大腿,都已浸入冰冷的水中。
她不想承認她痛苦萬分,可她真的痛徹心扉。她選擇了景蒼,可是,只是即墨晟的一紙婚訊,便讓她徹底崩潰。上午,從李滎手中接過紙條的一剎,她唯一的感覺便是:爲何自己不躲得遠些?遠到,鴿子也找不到的地方。
可她終究還是知道了,即墨晟,晟哥哥,他……要成親了。
她不止一次試圖設想他與別的女子在一起的情形,但每每都因爲心中的懦弱和苦痛而無法爲繼,如今,現實卻用這樣最直接最果斷的方式,將她一直苦苦逃避卻避無可避的結局赫然地推到她的面前,教她連閉眼不看的機會都沒有。
好冷,真的好冷,爲何五月的海水還這般冰冷?
當海水漫延到她腰際的時候,她分神思索這個問題。可下一秒,她又產生了一種奇異的想法:若是就這樣被海水沖走,是否要比此刻更好過一些?
●ⓣⓣⓚⓐⓝ●C 〇
腦海中浮現出景蒼的臉龐時,她開始深深地痛恨自己。
也好,也好。晟哥哥終究是比她果斷,明知沒有結果便不必等待,不是有人說過,人生何處無芳草麼?
他不僅替他自己做了選擇,也替她做了選擇,他這是告訴她,她該徹底放下他,忘了他,就連遙望也是沒有必要的。
她閉上眼睛,淚如潮涌,有一點她必須承認,她能藏住自己的心,卻從來藏不住心中流出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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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終於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