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五,小影失蹤的第三天。
平楚隆冬的午夜,空氣彷彿都凍成了冰,令人呼吸維艱。
雪停了,一輪銀月掛在天際,廣袤的雪原似披了層銀紗,隨着風的的曲線起伏綿延。
一個人,迎着冷風,獨自行走在這空無一人的雪原上,腳步虛浮。
他走了很久,久到四肢都開始麻木僵直,卻仍是不停,他知道前面不遠就是聖女山了,可是此時的他卻有些害怕回去,只怕推開門,還是一室清冷。
他很後悔,他後悔那天獨自去烈城而留下她一個人,他明知她是要來尋仇的,他竟然還離開她,如今,她再次行蹤成謎,生死未卜,而他,比之前更加煎熬。
風在耳畔冷冷地呼嘯,雪在足下咯吱地響,他想,這便是這世界上最爲孤單寂寞的聲音了。
思慮未了,空氣中卻傳來一絲不尋常的氣息,風聲不似方纔那般的純粹,有什麼東西正順着它的舞動而獵獵地響,他擡頭,前方不遠處的雪地上,一個身穿黑斗篷的人正如一棵勁鬆般立在冷水般的月光中。
他停住了腳步,判斷對方是敵是友,如此寒夜站在這聖女山下等他,定不是凡人凡事了。
那人似不願與他站在這寒風中多做耽擱,見他目光投來,卸下頭上的帽子,語氣低沉地喚道:“蒼兒。”
景蒼一愣,驚愕道:“父親?”
……
石室內,景繇與景蒼敘了一會兒話,談到小影的現狀時,兩人都沉默了下來。
景蒼擡頭看着自己的父親,一年多不見,他竟似蒼老了許多。他雖平日和父親並不親近,但他卻知,父親其實是非常關愛他的。
“父親,您何必親自來?”沉默了半晌,最終他說出的,卻只有這句話。
景繇嘆了口氣,眼眶突然有些溼,道:“爲父前半生未曾失信於人,本來想,後半世也絕不會做背信之事。想不到……”說到這裡,他心痛地皺了眉,擱在桌上的拳緊了緊,接着道:“即使我拼盡一切,也要將小影安全地帶回去。”
景蒼低眉不語,半晌,道:“父親,將您帶來的人交給我吧。洲南需要您,母親也需要您。小影之所以會落至今天這個地步,追根究底,都是因爲我,所以,該爲她拼盡一切的,是我,不是父親。”
景繇搖搖頭,站起身子,緩緩走到東牆下,看着那方小小的書桌,道:“最近,我總是夢見義弟肅霆,夢中,他雖看着我不語,但我知道,他定然是在怪我,我沒能按照約定好好地照顧小影。景蒼,爲父自從景澹口中得知小影已然毀容,悔之甚深,此番,你我父子聯手,勢必要將小影救出險境。至於洲南,還有你母親、妹妹,有景澹在。”
景蒼看着他的背影,知他心意已決,便也不再多言,只道:“父親,小影失蹤當天,我去找過即墨晟,他說沒有見過小影,我想,小影也許已改裝易容,潛進了即墨府,伺機動手,只是,這即墨氏有兩座府第,不知小影究竟在哪一處。”
景繇轉身,看着景蒼清瘦的面頰,道:“蒼兒,爲父知道你一向孤傲,但此番爲了小影,爲父不知你能否遷就一二。”
景蒼擡眸看他,少時,垂眸道:“我知道了。”
其實,他不是沒有想過以即墨晟爲人質,讓即墨襄投鼠忌器,只是他不屑這樣做,可如今,小影已是生死難料,他還計較什麼呢?無論將來被人說卑鄙也好下作也好,都不會比小影的命更重要。
十二月十六下午,即墨晟處理完當日的政事,出宮之前,將接下來幾天的一應政務全部委託北堂嶸處理。
自從得知小影就在安裡驍王府,他竟日的寢食難安,他不能再等待父親做出反應然後再去應對,這一次,他要先下手爲強。什麼生辰宴,什麼授權儀式,他都不管了。
回到即墨府,帶上朱嶠,主僕二人冒着風雪騎馬向安裡而去。
剛剛出城,便見雪白一片的大道上,一人一馬佇立道中,靜靜地等着他,他勒住馬,與攔路之人對面而立。
朱嶠看着景蒼,自從他來到聖女山,對少主就沒有過好臉色,這次他主動找來,神情又如此陰冷,只怕來者不善。
即墨晟心知他必定還是爲了小影之事,如果小影願意跟他回去,又怎會潛進王府?所以,他並不打算將小影交給他帶走。但此時他也不宜和他在此糾纏,萬一事情傳到父親或北堂陌耳中,他會失去所剩無幾的那幾天準備時間。
“如果你願意來我家做客,我十分歡迎。若是爲別的事情,請恕即墨晟無暇奉陪。”沉默中,即墨晟淡淡開口,烏黑的雙眸在四周冰雪的映襯下更顯得深不可測。
景蒼看看他,突然調轉馬頭,微微側首道:“既如此,前面帶路吧。”
朱嶠心中一氣,但見身旁的即墨晟似乎情緒都未曾波動一下,只得按下心中的不快,隨着即墨晟繼續向安裡跑去。
來到驍王府,即墨晟本想喚張中來爲景蒼安排客房,景蒼卻執意要與他同住一個院中,即墨晟只好令朱嶠帶他去蘅皋殿,而他自己則來到乾安殿那邊與池蓮棹會面。
乾安殿旁的側廳內,即墨晟問:“自她入府至今,有沒有發生什麼事情?”
池蓮棹俯首道:“少主,我已按您的吩咐將她安排在蘅皋殿的書房內伺候茶水,這兩天府中一切正常,屬下派人日夜監視蘅皋殿,她並沒有輕舉妄動。”
即墨晟徘徊兩步,心中暗暗起疑,小影心思縝密,知道蘅皋殿是自己的住所,她不該沒有動作,難道,她有所察覺了?
“最近府中的警戒人員有沒有變動?”他問。
池蓮棹略略思索了一下,搖頭道:“沒有。”
即墨晟點頭,道:“你安排好部下,隨時準備實施我們的計劃。”
池蓮棹領命。
即墨晟回到蘅皋殿時,景蒼和朱嶠正站在院中,景蒼一臉的冷漠,朱嶠也是一臉的不悅。
“朱嶠,你怎可令客人站在院中?”他低聲呵斥。
朱嶠幾步走到他身側,看着景蒼道:“少主,這位景公子想參觀這殿中的每一處,屬下不敢擅自做主。”
即墨晟看着景蒼,道:“景公子若想參觀,不要說這小小的蘅皋殿,便是整個安裡王府,也無不可,請。”
景蒼看着細雪中的他,雖然同爲男人,但他也不得不承認,即墨晟從外貌到氣度,堪稱完美。小影想報仇,但面對這樣的他,她能硬的起心腸來嗎?只怕,她再不會如對他一般絕情地來對這眼前之人吧。
念至此,心突然空空地泛起疼來,一瞬間,他什麼興致都沒有了。不達成目的,小影不會跟他走,既如此,他又何必去找她?他只需守在即墨晟身邊,等到小影出現的時候,拿即墨晟要挾即墨襄就是了。即墨晟內功或許勝過他,但他的劍術,不如他。
不顧即墨晟猶自伸着讓他的手,他驀然轉過身子,大步向他的房間走去。
朱嶠見他就這樣一語不發地走掉,忍不住低咒道:“這人怎的這般無禮!”
即墨晟緩緩放下手,看着景蒼修長的背影消失在院中那一片梅樹後,垂下眸子,少時,習慣性地向書房走去。
朱嶠陪他在書房呆了近一個時辰,天色漸暗。
朱嶠看了看手中拿着書卷卻魂不守舍的少主,低聲道:“少主,到用晚膳的時候了,屬下去爲您傳膳?”
即墨晟擡頭,愣怔地看着他,少時,突然收回目光,道:“你去後面看看她們用過飯沒有,如果用過了,叫她來書房。”
朱嶠一怔,小影在府中的事情,少主之前已經知會過他,雖然經過上次的教訓,他再不敢妄自對小影動手,但也正因爲上次的事情,他對小影在少主身邊這一事實更感到心驚膽戰,那女孩很可能會傷害少主,而少主,卻只想竭力地保護她。他甚至想,即使那女孩拿刀插向少主的胸膛,少主或許都不會抵抗,而他此時要做的,能做的,卻是去將那女孩帶到少主身邊來。
忍着心中的焦慮和矛盾,他轉身向門外走去。
“待會兒她來了,你在門外守着,我不叫你,你不要進來。”身後,即墨晟低低吩咐。
朱嶠腳步頓了頓,眉宇糾結地閉了閉眼,轉身俯首道:“是。”
朱嶠來到蘅皋殿後院的小廂房內時,四個女孩正在吃晚飯。朱嶠略略掃了一眼四個女孩,目光立刻定在小影身上,她雖易了容,但她的身形沒有變,他認得她。
小影見朱嶠突然來到,空懸數日的心一下沉了下來。上次南菊求張管事爲她倆調換位置未成,她就猜測她之所以能來到蘅皋殿一定是即墨晟的安排,這三日過得十分平靜,本來她還在疑惑即墨晟究竟想做什麼,今夜朱嶠突然到來,倒讓她吃了顆定心丸,他們終於按捺不住,有所動作了。
由於這蘅皋殿空着的時候多,殿中除了她們四人,並無別的侍女,平日裡有什麼事情,都是張中直接來吩咐她們,今日張中沒來,來了這樣一個侍衛模樣的年輕人,除了小影之外,其餘三人並不認識他,見他突然出現,都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朱嶠看着低着頭默默扒飯的小影,語氣淡淡道:“你們就是新招的婢女嗎?”
這幾天,碧水和錦衣早已對富家出身的南菊惟命是從,故而朱嶠一發問,兩人都默不作聲,只看南菊來答。
“正是,請問公子何人?”自他出現,南菊已在心中暗暗揣測他的身份,見他發問,便端莊有禮地作答道。
“少主回來了,你們哪個是在書房伺候的,吃完飯趕緊換上衣服跟我走。”朱嶠將目光從小影身上移開,轉身面向門外。
一聽說即墨晟回來了,南菊等三人一顆心幾乎都跳到了嗓子眼,那個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即墨公子,神話一般的少年丞相啊,如今,就在這殿中,與她們也許只百米之遙,多麼令人激動興奮啊!可是,可是……
三人不由自主地將目光投向正放下飯碗走到內室去換衣服的小影。憑什麼,只有她可以見到他?這個其貌不揚的女子,入府的這三日,三人幾乎從沒見過她洗臉,可是,也不知她走了什麼狗屎運,竟然連南菊的親姨父都不肯爲兩人調換位置,如果位置可以互換,如今該去見少年丞相的,就該是她南菊了。想到這裡,南菊那一口整齊的銀牙幾乎都要咬碎了,可是卻又無可奈何。
小影換好侍女的衣服,又在袖口暗藏了一枚針,不看外屋那三個女孩幾乎能將她生吞活剝了的目光,靜靜地來到朱嶠身後。
朱嶠心中正在激烈鬥爭,他想,若是他出其不意將小影殺了,永絕了少主的後患,那麼,即使要他死,他也無怨無悔了。
可是,想起上次少主那沉痛的目光,他又下不了決心,如果,自己此舉讓少主避免了受到身體上的傷害,卻給少主造成了永遠也彌補不了的心傷,那他究竟是對了,還是錯了?
思慮未了,那女孩卻已來到他身後,他看着身後那靜默無語卻又纖小瘦弱的女孩,終是放棄了內心的掙扎。
正如少主所說,他的事情,該由他自己做主,作爲部下,他該做的,只是兩個字,服從。
小影跟在朱嶠後面悄無聲息地走,隨着遠處那一點溫暖燈光越來越近,她的心中卻有些慌亂起來。
她反覆告誡自己,那個人,只是她殺父仇人的兒子,除此之外,他和她之間沒有任何關係,可腦中卻不由自主地閃過以前兩人在一起的一幕幕,那些,短暫卻又美好如夢的記憶,隨着腳下一步步向那裡邁去,越來越清晰。
她心中冷冷地沮喪起來,她原以爲,再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讓她的心中再起波紋,可來到平楚之後,先是景蒼,現在又是他,讓她的心中一而再,再而三地無法平靜。她不得不回想這幾個月來她殺過的那些人,回想溼黏的鮮血濺在自己臉上手上時心中的那種感覺,麻木,空白,將恐懼包裹得密不透風。那時候,她的心靜止了,不是因爲平靜,而是因爲冰封。
不堪回首的經歷終於讓她的心漸漸的冷硬起來,不再慌亂跳動。她目光沉靜地從朱嶠手中接過端茶的托盤,一步步向那映着燈光的書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