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便陽光燦爛,是個難得的晴好天氣,衆臣上完早朝便被請入御花園賞梅。
佔地極廣的御花園中梅花如雲,幽香冷冽,與株下白雪交相輝映,令人目眩神迷不辨南北。
許多文臣學士見此美景無不詩興大發,在北堂嶸的組織下,一個臨時的詩社很快便在這御花園中建成了。
相對於文臣的詩情雅興,武將們的等待則顯得尤其的漫長和無聊,但在皇上的眼皮底下又不能如在家中一般隨心所欲,只好一邊瞪着眼睛看着梅花一邊聽着文臣們酸溜溜的對話,好不難受。
雖然即墨晟平日裡待人接物都很平和,但大臣們見到他都不免敬畏三分,爲了不使衆臣感到不自在,即墨晟帶着即墨涵遠遠地來到御花園以北的花亭內。
即墨涵站在亭中環顧四周一圈,轉身看着一旁修身玉立的即墨晟,笑道:“二哥,如今我很替你擔心呢。”
即墨晟收回投於亭側一株白梅上的目光,漆黑的眸比夜色更濃,淺淺一笑,道:“你擔心我?”
即墨涵點頭,道:“二哥,你也該找個女人了,朝中無朋,家中無友,這日子如何能過?”
即墨晟微微搖頭,道:“我習慣了。”
即墨涵正待再語,耳畔卻傳來一陣女子清脆的笑聲,轉眸看去,只見兩位錦衣貂裘的美貌女子正從花海中出來,兩人均是天姿國色,尤其是左邊那位雲鬟霧鬢的少女,簡直就是花仙下凡,美豔無雙。即墨涵一下便看呆了眼。
兩個少女從梅樹那側轉出來後,驚覺亭中有人,擡眸一看,左邊的女子粉面含羞,右邊的女子卻落落大方地笑了起來,道:“茵露見過二位表哥。”
即墨晟走下亭子,微行一禮,道:“微臣見過公主殿下。”
北堂靜大窘,竟有些手足無措的樣子,小臉通紅道:“不必多禮。”
虞茵露笑看了看呆立在亭中的即墨涵,仰首對即墨晟道:“表哥,聽說嶸殿下在園中詠梅,我和九公主來湊詩趣,這就不打擾你和涵表哥了。”
即墨晟點頭。
虞茵露又看了看還未回過神來的即墨涵,挽着北堂靜笑着去了。
即墨晟回身,見即墨涵癡癡愣愣站在亭中不知在看什麼,正待發問,一小太監卻急匆匆近前稟道:“丞相大人,皇上請您去御書房一趟,有事相商。”
即墨晟來到御書房時,只見北堂陌一襲銀紋黑袍,負手站在窗邊,房內竟無一個宮女太監。
他近前兩步,拱手道:“微臣拜見皇上。”
北堂陌倏然轉過身來,眼如墨脣似血,表情凌厲。一揚手一本奏章便甩在即墨晟腳邊,他冷冷道:“你做的好事!”
即墨晟低眸掃了眼腳邊的奏章,並沒有要去撿的意思,靜默不語等着北堂陌的下文。
見狀,北堂陌倒又笑了起來,前一刻冰雪凌厲,後一刻春風和煦,變臉速度之快讓人目不暇接。
他慢悠悠地踱到即墨晟身前,在離他極近的地方停下,道:“你說該怎麼辦呢?李鑄之子又被黑風王朝得到了。據我所知,焰帝可並非善類,李滎在他們手中,比在荀放手中更令我感到不安。”
即墨晟面無表情道:“皇上也曾得到過李滎,兩年時間,皇上從他身上又得到了什麼?”
北堂陌嘴角微微一勾,笑得自然,道:“李滎那小子年紀輕輕,卻有一身蒸不爛折不斷的傲骨,所以我纔對他以禮相待。如今看來,卻是沒有必要的,黑風王朝比我更有手段。”
他轉身踱回窗邊,看着窗外道:“我的人探回消息,那小子鬆口了,只要讓他看見小影姐姐,他便可以爲他們製造兵器,如今,黑風王朝的人正滿世界地尋找名叫小影的女子。”
即墨晟一怔,擡頭看向北堂陌,他卻並不回身,只道:“你說,此小影,是否彼小影?若是,黑風王朝的人豈不要去陰曹地府找麼?”言訖輕笑起來。
久久不聞即墨晟的動靜,北堂陌轉過身來,卻見即墨晟正垂着眸若有所思,玉白的臉上,但見劍一般的眉,高挺的鼻,纖長的睫,剛柔並濟,撼人心旌。
他目光微微一凝,但很快又變得淡然,道:“言歸正傳,這次叫你來,主要是想讓你給我出出主意。”
即墨晟回了神,道:“請皇上示下。”
北堂陌輕擊雙掌,門外立馬進來五名女子,他似笑非笑道:“我決定派人去探探具體情況,你看看,這幾個人,哪個會與那小影長大後的樣子比較接近?”
即墨晟聞言,心中突然一陣刺痛。
長大後的小影……
即便在夢中,他也不曾看清她長大後的樣子,他心裡清楚,窮盡一生都看不到了,她甚至還未及笄,就……
痛生悶,悶生煩。
他皺了眉頭,瞄也不瞄那些女子一眼,只道:“臣不敢妄猜,還請皇上自斷。”
北堂陌也不強迫他,揮揮手讓那些女子退下,道:“明年三月,我準備向百州用兵。”
雖在意料之中,但即墨晟沒想到他會如此直接地向自己挑明,本能比理智更快佔據了他的腦子,數年前經歷的血腥場面不受控制地一幕幕向他腦海涌來,讓他瞬間四肢僵冷。
即便他出生於世家大族,即便他看慣了爾虞我詐,血腥殺戮,但這些相對於戰爭而言,都太渺小太和善了。若說小影是他內心最痛之處,那戰爭便是,他內心最懼之處。
“你的表情告訴我你並不贊同。”北堂陌淡淡道,聽不出任何情緒的。
即墨晟擡頭看到他嘴角那絲有些陰冷的笑紋時,突然感到有些無力,他不贊同又如何?平楚,始終是他北堂陌的天下,而他即墨晟,始終是他北堂陌的臣民。
他和北堂陌或許永遠成不了朋友,但作爲君臣,他並不想逾越自己的本分。
他拱手,道:“臣不敢,臣只盼皇上能適可而止。”言下之意,拿回了割讓出去的那三省領土便罷了。
北堂陌脣邊的笑紋染上一抹暖意,道:“既如此,兵馬糧草總調度一職,朕就交給你了。”
即墨晟頷首領命。
北堂陌甚爲悠閒地徘徊一陣,突然道:“算了,糧草調度一事,還是交給戶部尚書柳珪吧,還有一件事,沒有人比你更合適去做。”
即墨晟擡眸,看着他不語。
北堂陌停下腳步回望過來,突然一笑,道:“真是恨死我了。聽說幽篁門中跑出來兩個人,投奔黑風王朝去了,你說焰帝那傢伙爲什麼運氣就那麼好?如果他同時得到李滎和幽篁門的涅影秘籍,於我而言,天下再沒有比這更糟的事情了。你想,一支能隱於無形的勁旅,外加那天下無敵的絕世神兵,無論哪一樣我都承受不了。
好在聽聞這幽篁門就在我國的北部,而且其谷主玉氏一族百年前便是你即墨氏的對頭,所以,我決定派兩萬精兵給你,另外給你半年時間,你將幽篁門的財富、涅影秘籍還有衆多美女都給我帶回來,能做到嗎?”
即墨晟拱手,沉聲道:“微臣領命。”
“還有一事,聽說那魅皇雖是男人,卻有天下無雙的容貌,無論男女都沒有可與之匹敵者,若能活捉,儘量別傷了他,帶回來讓我瞧瞧。”北堂陌叮囑道。
即墨晟眉頭微微一皺,沒有應聲。
北堂陌笑道:“若不能就算了。”擡頭看看窗外的天色,適才還晴朗的天氣又變得陰霾起來,細細的雪絲在朔風中旋舞着。
宏偉寬敞的大殿內絲樂陣陣,暖意融融。四周蓮狀的銀燈將殿內映得極亮,巨大的門窗卻都緊閉着。
北堂陌在開宴之時聽了幾位大臣對於平楚這一年收穫的彙報後,淡淡嘉獎了幾句,然後說聲“衆臣只當此宴是家宴,不必拘禮”,然後就斜倚在寶座上自斟自飲,觀賞歌舞,此刻,更是逗弄起了爲他奉酒的絕色宮女。
衆臣不知國君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一開始都有些拘謹,隨着時間的推移和酒精的作用,有些武將開始摟抱逗弄爲自己斟酒的美麗宮女,恣意談笑,文臣們大多不善飲酒,見武將們在國君面前不知檢點,放浪形骸,頗有微詞指責。
許多文臣,包括即墨涵在內,都爲殿內越來越浮糜的氣氛感到有些不適應,頻頻將目光投向離王座最近的丞相即墨晟,希望他能出言肅整一下這殿內的秩序,不料他卻一直頷首垂眸若有所思的樣子。
他身旁比其他女子都更美豔的宮女試圖引起他的注意,在爲他斟酒時假裝不小心碰到了他的袖子,然後跪在一旁連連求饒。
他回神擡眸,並沒有費神去看那女子,只淡淡道:“退開些。”
那女子計謀未成,滿臉委屈地侍跪一旁。
即墨晟擡頭向殿中看去,看到對面武將們摟着宮女調笑的情景,眉頭微微一皺。
他身旁的禮部尚書華嚴趁機傾過身子,在即墨晟耳畔道:“丞相大人,您看,這,這成何體統?”
即墨晟皺着眉頭擡頭去看座上的北堂陌,卻見他一手撐着腮,雙目灼灼地看着殿中的衆臣,碰到即墨晟的目光時,他懶懶一笑,將身子靠回椅背,揮揮手,殿中的歌舞立停,舞女們拎着裙襬退下後,北堂陌盯着華嚴,道:“華尚書,朕聽聞,你家中有五房妻妾。”
華嚴一怔,再想不到皇上怎會突然提及自己的家事,怔忪中仰頭看到北堂陌霜刃一般的凌厲目光,忍不住渾身一震,忙俯首道:“是。”
“由此看來,愛卿對於女人,也是喜歡的嘛。爲何對於朕賞你的女人卻不聞不問,是對她有意見,還是對朕有意見?”北堂陌的語調陰晴不定。
華嚴額上的汗“譁”的一聲流了下來,忙站起身來到殿中,跪下俯首道:“臣不敢,臣只是,只是不敢失禮於君前。”
“嗯。”北堂陌擡手飲了杯酒,不語。
華嚴不知他還在等什麼,兀自低着頭,冷汗順着額側滴滴落到青黛色的大理石地磚上。
北堂陌突然轉首,道:“關河總督即墨涵。”
即墨涵從案後走出來,行禮道:“臣在。”
“對於華尚書的話,你有何解?”北堂陌問。
即墨涵有些愣怔,忍不住拿眼去看即墨晟,即墨晟卻端坐不動,也不看他,想起即墨晟之前叫他實話實說,他便道:“回皇上,臣以爲,雖自古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但禮儀遠比本性更爲重要,尤其是君臣之禮,更是重中之重。作爲臣子,若在君主面前不能自已,醜態畢露,是爲不敬,也有損於朝廷尊嚴。”
北堂陌似笑非笑,道:“退下吧。”
即墨涵禮儀周到地坐回自己的座位,這才鬆了口氣。
北堂陌眸光在衆武將面上一掃,登時就讓衆人的酒清醒了一半,只聽他道:“適才誰與宮女摟摟抱抱的,現在,自己去殿外領十大板再回來。華尚書,你去監刑。”
華嚴一邊用袖子擦着臉上的汗珠一邊領旨出去了。
武將席上走的只剩一個兵部尚書左丘玄孤零零地坐着,北堂陌忍不住笑出聲來,衆臣聞聲看去時,卻見他端着酒樽,道:“衆卿繼續。”
大臣們唯唯諾諾,又開始假裝談笑風生起來。
隨着武將們一個個面有不適卻又強忍着回來,殿中漸漸又安靜下來,最後連華嚴也歸席了,北堂陌卻站起身慢悠悠地步下臺階,在衆人矚目中走到殿前,突然打開高大而厚重的殿門。凜冽的朔風夾雜着雪花掀起了他閃着銀光的黑袍,撲進殿中。
衆臣們無不或輕或重地打個冷戰,都將目光投於那抹修長卻略顯冷傲的背影上。
北堂陌負着雙手仰頭看了一會兒雪,突然長嘆一聲:“無聊!”
不待衆臣反應,他已回過身來,面上笑意盈然,道:“殷羅的天太藍,百州的水太清,平楚的雪太白,這個世界太單調了,就讓我來爲他增加一點色彩吧。”言訖微微蹙眉思索:“選什麼顏色好呢?濃烈的紅如何?”
衆臣聽出他的弦外之音,一時都不敢做聲。
他掃視羣臣一週,朗聲問道:“衆卿以爲如何呀?”
短暫的靜默中,只見左丘玄掀袍起身,來到殿中,對北堂陌跪拜道:“皇上,請準臣做您手中的第一杆筆。”
殿中羣臣見左丘玄已然表態,有一些跟着眼神篤定像是下了決心,更多的,卻將目光投向即墨晟。
即墨晟沉默了一會,起身離座,在殿中站定,道:“皇上,臣認爲,我平楚的雪色,您可以任意更改,但殷羅與百州的色調,未經他們邀請,您貿然插手,於理不合。”
此言一出,羣臣無不暗自點頭。
看着深色的大殿中,一襲深紫錦袍的即墨晟那如玉潤澤如劍剛美的容顏,北堂陌微微一笑,道:“既如此,左丘愛卿,朕便用你這杆筆,先寫個邀請書給他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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