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克伍德王國,林克城】
“……?!”年輕的龍族遊吟詩人猛地擡起頭,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失神了一樣地盯着窗外。一旁的白衣少女嚇了一跳,她從未見過自己這個同伴如此失態。
“難道說……”
蘇瞬間想到了一個可能性,莫非是另一位龍族聖侍者……遭遇意外了嗎?
按理說四位帝路執法者都是可以選擇一名同族的成員作爲自己的助理和學生的,這就是聖侍者的實質。不過目前的四位執法者性格迥異,所以聖侍者的情況也有所不同。
自家的執法者雖然看起來很反傳統,不過在這一點上卻是最遵守傳統的,所以人類的聖侍者只有自己。龍族的執法者比較特別,不知道因爲什麼原因,出身於馬西多西亞的他居然選擇了兩位加拉蒂亞龍族作爲聖侍者。龍人執法者性格最好,不過也是因此,他不忍心讓本來就歷經磨難的同族再承擔世界的責任,所以最終也沒有選定聖侍者。而獸人執法者……雖然有一個聖侍者,不過卻從來都沒有和其他聖侍者見過面,有傳言說那位聖侍者一直呆在蠻荒草原裡,自從出生就沒有離開半步。
實力到了他們這個水平,感應能力已經是相當強悍的了,特別還是同族之間,一方出了事另一方就會有所感覺。而龍族執法者絕對不可能出事,所以最有危險的就是……
看着賽利贊亞失魂落魄地坐下,即使心理承受能力強大如蘇,也不禁再一次感覺到了深深的無力。
最初接受調查任務的時候,她本來以爲會像以前那樣輕鬆解決的,更何況還有一位龍族的同行,但是……隨着時間推演,局勢每況愈下。先是蒙奇村遭遇到刻印一族第二階的強者,之後賽利贊亞又在不死軍團面前受挫,後來石化事件更是愈演愈烈,兩人在維德希斯大陸上來回奔波,但是再也沒有遇到刻印一族的成員,更遭受到天空教會的間接阻撓,直到現在還是一無所獲。昨天在試圖聯絡執法者的時候竟然發現凡世被龐大的結界所籠罩,根本無法與執法者取得聯繫。而剛纔……又有了不好的預感……
果然,事情永遠都沒有最壞的時候,只有更壞。
蘇用力搖搖頭,把這個消極的想法甩了出去。
“賽利贊亞你聽好了,”她上前拽起龍族的衣領,語氣冷漠如冰,“現在沒有人可以幫助我們,所以我們只能依靠自己。繼續消沉下去不是你的風格,而且於事無補!知道了嗎?”
“……?”賽利贊亞驚訝地看了看這位平時默不作聲的同伴,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
“總之你記住,與其在這裡擔驚受怕不如做點什麼。”蘇一把將對方扔到牀上,依舊冷着臉,“以前我無力的時候那個總是勸告我不要太過擔心的傢伙去哪了?和現在這個頹廢龍比起來,我還是更期待那傢伙。”
說着,她大步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熙熙攘攘的街道不再說話。
“……這可以算是告白了嗎,小姐?”
半晌,一個帶着玩笑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未知的地方】
算是我自作自受吧……
略帶嘲諷地想着,魔法師眼睜睜地看着眼前最後一線光明徹底消失,心底的一絲欣慰被潮水般涌來的痛苦所淹沒。
明明什麼都看不到,他還是睜大了眼睛,不動,不掙扎,彷彿人偶一樣地任憑自己的身體被柔軟的舌頭帶着,滑入黑龍的咽喉,然後隨着周圍肌肉的蠕動,最終投入那無底的深淵。
戰慄。
忍住心裡瘋掉一般的痛。
果然……已經做出選擇了嗎?
本來以爲可以不在意那些的,本來以爲自己真的超脫了凡世,本來以爲……
可以從容地將那個少年看做虛擬人物的。
然而我錯了。或許在理性的棋局中,一切都很順利。可是在感性的棋局裡,一步走錯,滿盤皆輸。
當他沒有絲毫遲疑地衝向賽亞拉斯的時候就應該知道了不是嗎?越是身體的本能,越說明到底誰更重要。
八年的時光……八個生命的輪迴,可以改變多少?
沒辦法計算,永遠都無法計算。我早已不是最初的我。
大概他始終是太陽與光明的孩子吧,月光中的我,永遠都無法與那種即使是微笑就可以溫暖世界的明亮少年匹敵。
無盡的黑暗中,那似曾相識的幻境重又浮了出來,宛如過去的兩千九百二十個夜晚中一樣。
我看到了帝波,他的身邊有龍,有雷伊,有賽亞拉斯,還有龍族的衆多同伴,他們圍在一起有說有笑,歡樂打鬧,只是沒有我。
我看到了一個身穿白色長袍卻依舊掩蓋不住發自內心的惡意、周身縈繞着黑氣的男子,一個人宛若置身冰窖中緩步行走,晦暗的神情猶如來自陰森的地獄。
無幸無厄,無悲無喜,卻又有着深切的悲哀和噬骨的淒涼,被遺忘的存在。
那個人是我。
霎時好像世界就此隔了開來,一邊歡聚一堂,一邊孤身上路,是幻象嗎?爲什麼真實到我甚至能感受那個人的悲怨哀傷?爲什麼我好像從那個人悲慼的眸底看見了自己的未來?爲什麼我最終沒有跟我在乎的人一起?
明明有了那種覺悟的,明明已經準備好了……就在那一刻,掩蓋了真實自己長達八年的假面終於被狠狠揭開,連同血肉一起,痛得撕心裂肺,快要窒息……
原來,心痛,真的可以讓人死掉……
耳邊傳來血肉蠕動的聲音,腐朽與死亡的氣息自下方傳來。
閉上眼睛。
求求你,和我一起好不好?不要讓我一個人,我害怕……救救我……
我會死麼……
一滴,兩滴,淚水從眼角滑落…
穿過層層血腥惡臭的濁氣,墜入深不見底的深淵。
一個人的感覺,又是我一個人……
意識消失的最後一瞬間,迅速被黑暗包裹,心臟麻痹,終於知道一直以來希冀破滅的那一刻,心底浮起的感覺:
絕望。
【時間之內的往事,龍眠之地】
“或許生來並無特異,但是命運作此安排。”
經過漫長的歲月,點滴的意識終於匯聚成海,衪位於人的觸想之外,只在最深的夢裡,纔會偶然踏上那片禁忌之地。
虛無的世界被生命最初的悸動所打破。
噗通。
光。
有光啊,真好。
一瞬間,彷彿經歷了萬年的時光,五感漸漸地復甦,衪的意識迴歸了這具軀體,混沌的世界終於清晰。
“爸爸。”
混沌的意識覺醒,“有”與“無”在此刻顛倒,衪成爲了他。
他不知道對方是誰,雖然可以肯定與自己並無血緣關係,但那個人爲自己造出了溫暖的巢穴,喂自己每一口食物,教他說話、捕獵、讀書寫字,和他長久地待在一起,像是真正的父親那樣。
他記得自己還無法控制身體的時候,那個人是怎樣耐心地扶着自己一步一步地走,每一點微小的進步都能換來發自內心的喜悅;他也記得那個人迎着海島上壯闊的落日,用講故事一樣的語氣教給他各種各樣的常識;他還記得,第一次拿起筆的時候,那個人糾正着自己生澀的姿勢,緩緩書寫下流暢的文字。
所以既然對方這麼說,他也願意叫他這個親密的稱呼。
幾十年來如一日的洞穴、殘骸和落日餘暉,這就是他們世界的全部。
孤獨的冬夜裡,他靜靜地臥在地板上,溫潤如玉的眼眸如同珍貴的寶石。
“爸爸,你是什麼?”他問。
“你和我不一樣。”老人說,“我是人,而你是一條龍。”
“那爲什麼你是我爸爸?”
“因爲我在海灘上散步的時候,撿到了你的蛋。”
“爲什麼你會去海灘上散步?”眨了眨眼睛,他追問着。
“因爲我沒有別的事可做。”
老人深陷的雙眼裡流露出暗淡的光,然而他的語氣卻是平和的,像是真正的隱士那樣看破紅塵,“這世界上還有其他人和其他龍,你現在見到的只是一個孤島。只有我……和你。”
他不明白:“爲什麼你生活在孤島上?”
老人笑了,很安靜:“因爲我被放逐了。我出不去。”
“我可以出去嗎?”
“等你長大了,就能飛走了。”安慰似地摸了摸他的頭,老人還是在笑。
這樣啊……他意外地不覺得高興。
“就只剩下你一個人?”他問出了自己的疑惑,“……那你爲什麼要養我。”
“因爲我寂寞了,想說說話。我被放逐到這裡五十年了,沒有一個活人。”
老人的表情依然平淡,彷彿說的不是自己。
“我每天對着大海大聲背誦着小時候學的詩篇。這樣舌頭纔不會僵硬。我曾經爲人類的國王征戰,功勳累累,卻落得如此下場。”自嘲地一笑,也僅此而已。
心裡好像有什麼東西沉下去了,嘴巴里涌出大量的苦澀。
“他們爲什麼要這樣對你?”
“因爲我太強大了,他們對我抱有畏懼和猜疑。把我放逐到島上的,正是我一手培植的愛徒。”沉思了片刻,老人又補充了一句。
“……我的孩子。”
“怎麼了,爸爸?”他驚訝地問。
“我沒有叫你。”老人微微一笑,目光中滿是寵愛。
“你在說你的學生嗎?我懂了,爸爸。我會好好練習噴火,爲你復仇的。”
大腦深處一道暗光閃過,他咬緊了牙。爸爸的仇恨就是自己的仇恨,雖然不是很明白,但是他一定會讓傷害了爸爸的人付出代價。
“不,其實不用這樣。我想過了,我承認,我動過這種腦筋。”老人依舊平和地笑,彷彿一位父親在看幼稚卻壯志凌雲的孩子。
“一開始我想在你心中培養仇恨,征服人類的國家。在找到蛋的時候,我曾經爲自己的命運而震動。這是否是神明爲我指出的另一條路呢?但在養育你的過程中,我發現……”
“我錯了。”
老人的眼中涌動着一抹他不懂的情緒,停止了講述,然後摸了摸他的頭。
“時間不早了,去睡覺吧。”
“爸爸!我還想聽你的其他故事。我愛你,我喜歡你的味道。”他依賴地撲到老人懷裡,彷彿撒嬌一般地將頭深深埋下。
“我知道了,快去睡覺。做一個關於春天的好夢。”
那時候他還很小,看不懂老人隱藏在超然之後的深深苦澀。
很多年之後他再回想起來,都不禁感嘆命運的無常。大概就是從那一刻開始,自己就繼承了父親的靈魂最深處的東西,同時也繼承了那樣無奈的命運。
安靜——悄然退場。
“總有一天,你不會再說你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