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疏的月光透過樹葉之間的罅漏傾瀉而下,一名少年輕輕地拉着另一名少年的手臂,細細地端詳着對方由於慌亂而越發像是某種小獸的暗藍色瞳孔,認真而細緻。龍之末裔的白色布衣與被放逐之龍的黑色輕裝交錯掩映在樹林間,點點流螢環繞,微風輕揚,時光定格。
“這麼晚了……要去哪裡?”明淨的紫瞳之中劃過一絲瞭然,帝波定定地望着易水寒,看到那對暗淡的眼中倒映而出的,自己堅定的神情。
易水寒長久地看着眼前面含微笑眸光似水的少年,又一次不知該如何反應,原本要喊出口的“快放手,我要走了”的話無論如何說不出來,心裡好像有什麼在撞擊着,一下又一下,不停顫動。明明應該被厭棄的存在,在面前少年的眼裡卻找不到任何排斥鄙夷厭惡的神色,易水寒忽然發現沉默是自己唯一能想到的行動了。
這種感覺……好像只有遇到哥哥的那一次有過吧。真的,好奇怪呢……
“他們不明白的話,不要緊,我去解釋。實在說不通的話,就暫且在附近停留一個星期吧。之後可以和我們一起。”
紅月之下,紫水晶的光芒越發美麗,燦然得宛如散落一地的哀傷。
就是這樣的吧……像老師曾經做過的樣子,不僅僅是因爲對同族的相惜之情,更是深入了骨髓之中的悲憫,無論如何也不能放任不管的心情……也許聽起來真的很可笑,可是,可是自己的心就是這麼柔軟,連那種孤獨小獸似的背影都會刺痛啊。
這個世界上需要幫助的人真的太多太多,憑藉我自己的力量,是絕對沒辦法做到的。但是,這並不是不去做的理由。盡力而爲,我想,這應該就沒有什麼遺憾了吧。
曾經小鎮平靜的夜晚,被帝波問起救回自己的原因的時候,白衣的魔法師先是愣了一會,才微笑着如此回答道。
帝波想,現在的他其實仍然沒有老師的那種情懷,只是想去救,只是不忍心看着那位少年就此孤單地消失在黑暗裡,所以想要挽留,所以……要儘自己最大的力量拉住他!
很久以前,帝波幾乎不記得的時候,魔法師還說過一番話,現在想來,那些話格外地真實,以至於讓人忽然有流淚的衝動。
“我如今的生命、道路乃至一切,都是我的老師給予我的。坐在這裡和你說話的時候,我也依舊可以感受到我的老師所留傳給我的愛。而現在,我把這種愛傳承給你,希望當你遇到了需要愛的人之後,能夠繼續將它傳承下去……”
“不管是最爲弱小的人類,還是強大的龍族,除了那些天生的能力之外,他們之所以可以一直延續下去,無論多麼可怕的魔獸都無法動搖我們的根基,是因爲愛的力量將大家緊緊地團結在一起。”
“就像我說的那樣,先輩們將愛留給我們,我們也會把愛留給後輩們。如此下去,愛的力量生生不息,直到永遠……”
“因爲有愛,我們所向無敵。”
彷彿也感受到了帝波的心情,易水寒的身體狠狠地顫抖了一下,他急忙甩開帝波的手,正準備說些什麼,突然腳底一滑,身子自動向後仰去,帝波隨之一驚,本能地雙手去扶對方的肩膀,卻一同倒下,無意間讓兩人緊緊貼在了一起。
霎時間,所有的喧囂消失。
周圍安靜得只剩下兩位龍族少年的心跳聲,此起彼伏……
這種感覺對易水寒來說,還是第一次。因爲自身過於詭異恐怖的能力,一直過着離羣索居的生活的他,無論是同性還是異性都沒有這樣親近地接觸過,之前唯一肯接近他的哥哥,也是以冰山的形象抵消着他內心的衝動……
原來……男孩子也是會有體香的啊……
鼻尖傳來隱隱的清新皁香,感受着懷中人的氣息,若有似無的味道,從未有過的安心感襲上心頭,雙眼微闔,臉頰閃過淡淡的紅暈,卻沒有抗拒的想法,他只覺得很溫暖。
一抹靈光閃動,兩人終於發現了此刻的不妥,連忙分離開來。只是有點尷尬的氣氛卻沒有得到緩解,反而繼續漫延開來。
大概是覺得不能一直沉默下去,最後還是帝波先忍不住了,他看了看臉頰依舊殘留着一抹紅色的少年,問道:“吶……易水寒,你有沒有可以爲之奮鬥一生,就算犧牲生命也無所謂的東西?”
“誒?”易水寒驚訝地看着帝波,不明所以。
“……啊,對了,”忽然想到了什麼,易水寒又補充了一句,只不過帝波注意到他在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的紅色似乎更深了一些,“其實不用叫我的全名的,聽着有些彆扭,叫‘小寒’就好……“
“我明白了……可能是我問的早了一點,不過以後應該會有的。” 摸了摸鼻子,帝波上前一步,直視易水寒的眼眸,“剛剛你使用的治療術,是叫血引術的,對嗎?”
“……是又怎樣?”易水寒驀地一陣慌張,緊緊地盯着帝波不起波瀾的雙眼,彷彿要看穿他的內心般直直望向眸底的幽深。他,也討厭我的力量嗎?之前都是錯覺嗎?哼,果然,你還在幻想什麼,笨蛋!怎麼可能有人接納這種可怕的存在?怎麼可能有人……喜歡你……
“我覺得呢,魔法什麼的和施法者本人關係不大。”帝波看着忽然變了神色似在嘲笑自己愚蠢的易水寒,微微笑了,他的樣子讓人有些……心疼呢,“擅長的魔法種類是天生的,沒理由放着最拿手的魔法不學,反而爲了別人的眼光去學根本不適合自己的魔法吧。小寒,不要因爲別人的偏見而對自己的力量產生看法,畢竟世人的眼光很多時候都是帶着有色眼鏡的,更不要因爲這種力量而感到自卑或者難過,至少我覺得它沒什麼不好,剛纔不是還救了一個人嗎?而且,”帝波頓了一下,“雖然不知道你經歷過什麼,但是我相信的……沒有什麼人是會被全世界所拒絕的。”
暗藍色的眼眸驟縮,紫發少年認真的神色讓他一怔,輕柔的話語更讓他呆在了原地。沒有人……是會被全世界拒絕的嗎……
“所以,”定定地望着聞言有些呆怔的少年,帝波脣角的弧度大了一些,“你要相信那些真正認可你,喜歡你的人是不會介意這種方面的。那麼小寒,學着相信吧,相信關心你的人,相信喜歡你的人,相信希望……總有一天,此時牢不可破的黑暗也會被粉碎!”
輕輕喘息了一下,帝波伸手拍了拍易水寒的肩膀告別,“好了,天色不早了,我要回去了!”
跑了幾步彷彿又想起什麼似的,他突然轉身揮了揮手,再度揚起笑臉,“小寒,要加油哦!”
望着那抹逐漸消失在視野裡的身影,易水寒神色複雜。
相信?帝波……你究竟是……
時間如同白駒過隙,一週的時間眨眼即逝。很快,已經是在旅店打工的第七天了。
又是一個黃昏,送走最後一個客人,帝波心裡稍微鬆了一口氣,這樣一來,就可以換取到情報了吧……
“下午好,老大~今天也要送過去嘛?”
伴隨着一個歡快的聲音,狼少年也完成了菜地裡的工作,從門外走了回來。他很有活力地舉手打了個招呼,然後順手抄起櫃檯上專門給他留的漢堡大口地吃了起來。
這種食物帝波也是來到馬西多西亞大陸後才見到的,做法很簡單,把麪包切開,塞進去生菜、肉餅,再加一點醬汁就是很美味的加餐了。因爲賽亞拉斯老是抱怨肚子容易餓,旅店裡開晚飯的時間又偏偏比較晚,所以從第三天開始,帝波在接近打烊的時候會特別給他留一個。
幸運的是,旅店的老闆拉爾正好掌握了一種秘製漢堡的做法——說是秘製,其實也就在布萊克村裡很流行,和大城市裡真正的美食還是沒法比的。因此拉爾纔不介意嘗試過一口後的帝波直接把漢堡的做法學去了的結果。
自制的麪包烘焙得恰到好處,剛剛變得焦黃卻又不至於發硬的程度;直接從後院的小菜地裡採摘的新鮮生菜,清洗過後直接將整片葉子取下;從南部農莊裡運來的大番茄,切成丁狀,同時最大限度地保留其中的汁水;用剛宰殺好的小牛肉煎炸而成的肉餅,厚實而又多汁;由老闆本人自己製作的香濃醬汁,僅僅是聞一下都很有食慾。
以上就是秘製漢堡所需要的所有材料。這些東西在龍族超強的味覺下被迅速識別,然後將做法反應到了大腦中。
第一次做出來的時候,負責試吃的賽亞拉斯也必須承認,就算是跟在帝波身後吃到了不少好吃的東西,這次的食物也絕對沒有令自己失望。
光是看着就會感覺到食慾旺盛的大型漢堡,用力一口咬下去,瞬間香濃的醬汁與微燙的肉汁混合在口中,強有力地衝擊着味覺神經,那種飽滿的鮮香直接在口腔裡擴散開,讓人發自內心地滿足起來。繼續咀嚼的話,生菜的清香與番茄的酸甜也加入進來,不斷地創造着新的味道。更值得一提的則是肥嫩的牛肉餅,淋上醬汁後原本就讓人食慾頓生的肉餅將自身的奇異魅力發揮到了極致,再配上大大的麪包,這種漢堡的誘惑力頓時被完美地體現出來,簡直是讓人慾罷不能的享受。
也難怪這種最多兩個就能讓成年人吃飽的大漢堡,經常會有客人冒着吃撐的後果也要多來幾個啊!
要不是考慮到帝波一個人精力有限,賽亞拉斯真想一口氣吃掉十個……
“嗯是啊,如果不嘗試一下這種漢堡,他一定會後悔的~”
帝波笑着點點頭,隨後帶上另外兩個漢堡,小心地躲開村民的視線,來到了村外的密林裡。
自從那天晚上易水寒離開村子以後,似乎是帝波的話有了效果,他就一直在這片林子裡住着,好在那時他的體力恢復了不少,所以一個人的話也沒有什麼問題。不過在發現對方其實和賽亞拉斯一樣喜歡吃東西之後的帝波仍然每天都帶一點好吃的過來,用他的話來說,就是“作爲一個吃貨,如果明明知道附近有美食卻吃不到,那真是無比的痛苦啊”。
易水寒此刻遠遠地蹲在樹上,看着紫發的少年走過來,手中拎着散發出誘人氣息的袋子。下意識地吞了一口口水,安撫着蠢蠢欲動的肚子,他不禁微微失神。
第一次見面便覺得他很奇怪,明明發現了他,卻沒有和其他人說破,走掉了卻又返身回來,只爲了給他送雨衣嗎?……可笑,即使是衰弱到了極點,他又怎麼會像人類那般脆弱?只是看着他被雨淋溼的身影一點一點遠去,不知怎地心底劃過一抹怪異的情緒,情不自禁想要將雨衣撿起,卻在觸碰的那一刻突然意識到,這算是有人在擔心自己嗎?
立即搖頭把這個荒謬的想法甩掉,一個奇怪的少年而已,怎麼可能擔心一個陌生人?難道他把自己當成了人類?果然……需要儘快恢復纔可以……
沒想到連自己都低估了自己的虛弱程度,失去了全部力量只能希望從村子裡僥倖得到一點幫助的自己,竟然再一次遇到了他。雖然在雨天裡沒有看清他的樣子,可他有預感,這種喜歡多管閒事的傢伙……是他沒錯。心情一時有點複雜,特別是在知道了其實他也是龍族的時候,於是鬼使神差地,本來決定了儘量躲開所有人的自己還是跟着他回了旅店。
直到爲了救治那個人而暴露出血引術,在預料到的失落到來的同時,他的心底驀地閃過一絲恐慌,他知道了自己這種陰暗的能力,會怎麼樣呢?會從此遠離自己吧?那樣強烈的憤怒,又忽然有些悲哀……
可是,原以爲會留在旅店裡的他竟然跑了過來拉住自己。看到他主動靠近自己,他疑惑了,這是想幹什麼?
洋溢着淺笑與堅定的臉在眼前放大,明明應該立刻轉身離開的纔對,自己卻只是靜靜等待着,有莫可名狀的快樂充溢了心頭……
他叫了自己的名字,那麼自然,雖然也有自己的一點渴望,但心突然就變得柔軟,他的眼裡沒有敵意,沒有排斥,更沒有鄙夷或者厭惡,恍然間覺得一陣輕鬆,他似乎並不在意自己的情況呢……
兩人一起倒下,這究竟是……?!從未與人如此靠近過,心臟劇烈地顫動着,彷彿要躥出胸膛,他只覺火氣上涌臉燒得厲害……
聽到他提起血引術,他宛若霎時被失落感包圍,他果然……也是在意的吧?不禁嘲笑自己的愚蠢,怎麼,還抱着希望嗎?
可是下一刻……他,他說什麼?!在聽到那句話後不敢置信地睜大雙眸,瞳孔微微顫抖着。沒有人……會被全世界拒絕嗎?
相信認可我的人,相信希望……嗎。那你,會不會就是真正能夠接納我,認可我的人之一?
所以,纔不由自主地想要接近他,所以,才繼續留下來……等待着。
“小寒,明天是我的生日,一起來吧?”
“誒……?”
暗藍色的瞳孔猛然擴大,易水寒不可思議地盯着樹下少年發自內心的笑容,嘴裡忽然涌出了大量的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