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40年7月5日。
有些煩惱地敲了敲自己的頭,布吉拉苦着臉看着自己面前的小本子,不由得對着正坐對面的兔獸人抱怨道:“喂喂,我說老闆,最近你也不是不知道我過的很不輕鬆啊,現在這樣突然要收回所有的欠款這不是要了我的命麼……您再行行好寬限幾天吧嗚嗚嗚……好不好啊……”
布吉拉確信自己已經用出了全部的演技,不僅有號稱小孩子最強必殺的眼淚,連自己聽了都有些肉麻的撒嬌都用出來了,可是拉爾很不領情地撇了撇嘴,抄起小本子拍了過去:“行了,這一套你都用了一百八十五次了,你在我這裡欠下的錢我都不想數了。要不是近年來客人越來越多,我早把你踹出去啦……”
“都說過情報行業纔剛剛興起嘛,再等一個月,一定可以的~”布吉拉見好就收,急忙抱住老闆的手臂,露出討好的笑容。
“然而前些天你的表現——”
“那只是遇到了很對胃口的人嘛,絕對不會有下次了!請務必相信我!”滿頭大汗的少年打斷了老闆的話,用無比真誠的語氣發誓道——不過在拉爾眼中這完全沒什麼可行度。
“……算了,算我上輩子欠你了還不行嗎。”嘆了一口氣,拉爾還是把小本子收了起來。這樣的鬧劇他們之間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了,或許真的是有緣,在那個沒有月亮的夜晚,這位神色狼狽卻又不失尊嚴的少年出現在旅店門口的時候,他的心裡忽然泛起了一絲莫名的惆悵。
不知道是單純因爲憐憫,還是因爲那雙清澈的眼睛與自己早夭的孩子有七分相似,總之在鬼使神差之下,他打開了門,示意少年進來。
也由此,開始了一段自己都沒有預想過的生活。
拉爾知道,嚴格來說布吉拉確實不能算是什麼壞孩子,先不說他那充滿貴族後代氣息的外貌,單單是知恩圖報一項,就讓自己看到他純淨的本性了。
雖然有的時候布吉拉也會有耍賴、貧嘴的時候,來店裡幫忙也難免粗手粗腳的,不過拉爾看的很清楚,布吉拉在真正重要的事情上從來沒有馬虎過,比如算賬,還有傳菜。而其他的小事,他也在漸漸地學習,一點點地向令自己滿意的地方成長着。
而且這個孩子也並不是那種爲了一時之氣就離家出走的類型。拉爾曾經問過他:“爲什麼要離家出走呢?這個年齡的話還有很多需要學習的,況且這樣的話父母也會擔心的吧?”
那個時候布吉拉沉默了片刻,明亮的眼睛慢慢地黯淡下去。在拉爾快要以爲自己是不是太突兀的時候,他纔回答:“因爲我真正想要學的東西,學院裡根本不會教,父母也不理解我的想法……不,應該說他們從來都不在意我的想法……”
“這不是溫室裡的花朵的自怨自艾,我看得很清楚,也認真地想過,繼續留在那邊沒有什麼意義,我所希望的,是……”
“做我想要做的事啊。”
那個時候,少年眼裡的堅定,拉爾想自己也許一輩子也忘不了吧。
總之從那以後,布吉拉就一直留在自己的店裡幫忙了,不過更多的時候,他還是更上心那個“情報行業”,拉爾不知道那算什麼,不過既然布吉拉覺得做下去沒什麼錯,自己也就沒有阻礙的理由。
更重要的是,拉爾已經不算年輕了,雖然還沒有人把“老頭子”這種稱呼加過來,不過再過幾年大概就會了吧。有人說,一家旅店其實很容易受到店主的影響。如果店主是充滿朝氣的年輕人,那店裡也會散發出一種勃勃生氣,讓客人感到發自內心的愉悅。如果店主是美麗的妙齡少女,那店裡就會有女子特有的芬芳,給人以舒適之感。如果店主是和藹可親的老婆婆,那旅店對於客人來說也會有家一般的溫馨。
——但是如果店主是個對生活抱着混吃等死渾渾噩噩的態度的老頭子,那可就……
不過還好,在這位開朗樂觀的陽光少年到來以後,自己似乎也慢慢地被改變了呢。儘管他大多數時候還是在忙情報行業,不過就算如此,那太陽一般的溫暖還是會停留在旅店中。
“說起來……你之前有見過兩個人嗎?一男一女,女的比較冷漠,男的很清秀?”
突然在耳邊響起的說話聲打斷了拉爾的思緒。是來尋找同伴的嗎?
他有些意外地看了看旁邊,那裡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站了兩個英氣勃勃的少年,不同於布吉拉稚嫩中帶着的微微貴氣,紫發的少年身穿冒險者常用的輕型皮甲,紫水晶一般的眼睛裡顯露着一種大海的寬廣,讓人不禁想要沉醉到那片美麗的世界中去;狼人少年相比起來則要熱情得多,即使沒有說話,也可以清晰地感覺到他身上那隨着裸露在外的肌肉緩緩散發着的些微熱力,一對幽綠色的眼眸彷彿蘊藏着火焰的寶石,明明是冷色調,卻給人一種暖色調的張揚。
其實如此冒昧地詢問並不是帝波的本意,不過昨天的大雨已經完全抹消了留下的氣味,剛剛又聽到布吉拉和拉爾之間的對話,這讓他不免有些在意,所以才決定試着問一下。
“哦哦,是叫賽利贊亞和蘇嗎?”布吉拉眼前一亮,或許……又是一筆生意呢?
“誒,真的看到過啊……”賽亞拉斯也是一愣,這也太巧了吧?
“啊哈哈,你們可算是找對人了,”把拉爾支開後,布吉拉拽着兩人直接來到了自己的房間裡,“前些天他們還和我一起野餐呢~你們是不是想知道他們的近況啊?”
賽亞拉斯迫不及待地點了點頭:“對啊,小兄弟你知道的吧?拜託告訴我們好不好?”
“……不要。”
“誒誒誒?”
意料之外的回答,帝波有點發愣地看看僵住的狼少年,又看看明顯在鬧彆扭的布吉拉,忽然明白過來了:“呃,請不要在意,賽亞拉斯只是沒看出你的內涵而已,貿然用外表揣測了……實在是抱歉。那麼請問,可否稍微借用一點時間,來告知我們的同伴的去向?”
顯然這一番比較巧妙的話極大地滿足了布吉拉的“虛榮心”,於是他清了清喉嚨:“嗯,算你們有誠意。不過我是個情報商人,想要換取信息的話呢,沒有代價是不可以的。”
“如果是要錢的話,我們……”
賽亞拉斯爲難地拽了下帝波的袖子,原因很簡單:雖然之前他也說過自己不缺錢,可是……再多的錢也經不住他那嚇人的飯量。而且從遇到帝波以後他就沒怎麼去賺錢了,這一路過來各種住旅館吃飯用的都是他的錢,所以嘛……
“……好像不太夠呢……”眼角微微抽搐着改口道,帝波很尷尬地注意到少年原本發亮的眼睛一下子變得無精打采了,“總之真的非常抱歉,有別的支付方式嗎?”
“有,代替我在店裡幹一星期的活吧。”布吉拉翻了個白眼,不抱什麼希望地準備出去。這話只是他隨口一說,他不覺得真有人會答應這種要求,可是情況很快就超出了他的預想。
“一個星期的話,應該沒問題。”
仔細算了下日期,帝波忽然發現這還是有可行性的。畢竟當初說的是兩座大陸的祭壇突破同時進行,最後再會合的,結果沒想到水之祭壇這麼順利就突破了,再加上來到馬西多西亞大陸不用像賽利贊亞他們那樣飛過來,而是直接連接一次性空間傳送設備,這導致自己這邊的進度要遠遠快於另一邊,說不定對方連祭壇的位置都沒找到,如果現在就會合的話也是去找,所以……
一邊的賽亞拉斯明顯也是想到了這一層,他上前一步抓住布吉拉的肩膀笑道:“嘿嘿,那就這麼說好了,到時候一定要告訴我們哦~”
“哈啊?”
五分鐘後。
“所以說,他們在一個星期內要代替你幫忙店裡的工作了嗎?”
拉爾的接受能力明顯不如布吉拉強,他愣了一小會才反應過來。不過看着這兩位一眼看上去就實力不俗的少年冒險者換上普通的粗布衣服,他還是有一種不太真實的感覺。
平民是指那些既非貴族,又沒有考取過魔法師認證證書,也沒有在冒險者公會裡掛名的人的統稱。不管在哪個大陸的社會裡,平民永遠都是除了奴隸之外最下層的存在,在沒有奴隸的扎肯諾斯帝國,就更是如此了。
這裡還要稍微多說一些,由於脫離中世紀的時間並不算太長,近代的科學纔剛剛起步,魔法的體系也處於不斷的完善和發展之中,除龍族外其他三個智慧種族的實力並不在食物鏈的絕對頂端,所以無論是維德希斯大陸還是馬西多西亞大陸,城市以外大多都是魔獸橫行的危險區域。
爲了有效地對抗魔獸,不斷擴大安全的活動範圍,冒險者這一職業從中世紀開始就誕生了。而最初的魔法師本來是作爲冒險者體系中的一個分支,其他的冒險者還有戰士、盜賊、騎士之類的分支職業。然而隨着時間的流逝,魔法在人們生活中的作用越來越大,魔法師這個職業便也漸漸地獨立出來,形成了超越戰鬥意義的一種研究性職業,與“科學家”這個稱呼並列起來。而原本單純爲了戰鬥而生的魔法師則被人稱爲“魔導師”。
因此,兩座大陸上都存在着冒險者公會和魔法師認證機構,只是具體的名字略有不同罷了。
總之,在人們的眼裡,平民和奴隸是下層社會的成員,而貴族以其血脈的優越性,魔法師以其困難的考取程度被視爲上層社會的成員,冒險者雖然不如貴族和魔法師地位尊貴,卻也要強於普通的平民,而且有一些冒險者本身也是魔法師或者貴族,這就進一步地拉大了社會成員之間的差距。
很自然地,拉爾對於這兩個看起來很可能是冒險者的有爲少年願意在自己的店裡進行爲期不短的打工生活,就覺得有些不真實了。
而對布吉拉來說,其實他也不是完全隨口一說,而是最近的兩個星期裡,他的情報行業工作確實有一些很難走開的問題,所以心裡想的不自覺說出來了而已。至於帝波他們這麼輕易地就答應了自己的要求,布吉拉倒也是樂於坐享其成。在叮囑了一下兩人需要注意的事情後,就優哉遊哉地忙自己的事去了。
既然決定要努力幫忙一個星期,那就要做到最好。這麼想着的帝波第二天起了個大早,打算叫上賽亞拉斯一起先做一些準備工作,然而在看到對方空空如也的被窩後,帝波心裡忽然有了一種不妙的預感。
“……”
無語地看着袒露着健壯上身,赤腳站在旅店後那一小片菜地邊正在做着晨練的狼少年,帝波終於驗證了心裡的預感。
“老大不要這麼計較嘛,菜地裡的工作也是很辛苦的,剩下的店裡的事就全部拜託你啦~”
無奈地哀嘆了一聲,面對賽亞拉斯笑得沒心沒肺的樣子,帝波總是沒辦法真的生氣。好在拉爾也不是那種特別注重算計的老闆,一開始就沒準備把兩人的價值壓榨到極限,所以真正忙起來的時候還是在打烊前,之後的時間完全是自由的。
當然和賽亞拉斯沒法比就是了,菜地是拉爾出於私人愛好弄的,狼少年只需要不時地去侍弄一下就行了。
不過除了明面上的這些原因,其實還有一個賽亞拉斯從來都沒說但是帝波隱約可以猜到的原因:賽亞拉斯他……似乎在戰鬥之外的時候總是儘量避免接觸相對繁重的工作。這些時間的冒險帝波也不是沒注意過,似乎在每一次劇烈的運動或者戰鬥後,賽亞拉斯的食量都會突然暴增,而平時的時候也只是比普通人多一些而已。
這其中,會有什麼關係嗎?
帝波還明白,工作期間的食物是由拉爾老闆提供的,那麼賽亞拉斯的行爲或許……
結論越發清晰的思考忽然被生生截斷,大腦短暫的空白過後,帝波下意識地伸出手去,試圖扶起跌坐在角落裡的黑衣少年。
感受到空氣流動的變化,易水寒慢慢地擡起了頭,他看見一位有着紫色長髮的少年正愣愣地注視着自己,清澈的紫色眼眸裡映出自己狼狽不堪的樣子。
熔焰般的赤金,回望着他。
在這短短的一瞬間,在這被欲頹之殘陽所籠罩的土地上,他們在對方的眼睛中看到了自己的映像。
水晶之淡紫、熔焰之赤金、夕日之血紅,交相輝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