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蒂斯山脈】
傳說,人在臨死的時候,眼前會浮現出一生的景象,作爲對此世的最後眷戀。之後無論是心有不甘也好,了無牽掛也好,都註定化作一抷塵土,慢慢地,就消失在人們的記憶中了。
易水寒想,大概現在的自己就是這種狀態吧。
周身是冰冷的霧氣,彷彿有生命一般瘋狂地吸食着身體最後的溫度,刺骨的寒意徘徊不去,龍之靈脈中的能量似乎也被這恐怖的寒冷所凍結,易水寒只能像個沒有絲毫力量的普通人一樣,絕望地等待着終焉之降臨。
“還有什麼遺言嗎?如果我心情好的話,說不定會考慮幫你完成呢……”
一位全身裹着黑色長袍的龍人正帶着一抹貓戲老鼠的嘲笑站在不遠的地方,雖然因爲霧氣看不清他的面容,但是那對璀璨的金黃色眼睛卻透露着清晰的殘忍之美。
“爲什麼……會變成這樣……”用盡最後的力氣看了一眼身邊驚慌失措的小男孩,易水寒終於抵抗不住從心底不斷涌上來的疲倦感,意識猛地沉入了那最終的幻象裡。
……好溫暖啊……
有些懶洋洋的感覺,這時真的很奇怪,明明沒有睜開眼,卻能夠看到前面的景象。然而易水寒並沒有覺得奇怪,似乎一切理應如此。
這裡……是什麼地方?
對了,想起來了,是那裡啊。
被壓制在內心最深處的記憶忽然像是被打開了閘門,那種無法言說的苦澀瞬間灌入了他的胸腔。
在自己的祖國,由於一些特殊的歷史問題,龍人的地位是四大種族裡最爲低下的,他們不但生活在最爲貧困的地方,時常被所謂的“上層公民”以各種奇怪的理由壓榨,還被絕大多數的同族視爲低賤的生物。
易水寒小的時候不明白這是爲什麼,也無法理解大家對這個種族的厭惡,他只是覺得同爲國家的公民,即使是二等公民,也不應該受到巨大的歧視。可他沒有想到,這不但沒能緩解龍人的處境,還爲自己引來了災禍。
因爲常常對龍人表現出善意,易水寒終於激怒了一羣狂熱的極右翼巨龍主義份子,以“沒有尊嚴的龍”爲原因而被宣佈清除出族羣。
那個時候,他還沒有成年。
無法回到城市對於一條未成年的幼龍來說,無疑是絕對的死境。易水寒的祖國以實力爲尊,如果因爲實力不足而死掉,是不會受到什麼同情的。儘管並非所有人都認同這一點,然而遇到那不到1%的例外對易水寒來說實在是個遙遠的幻想。
深冬的一個夜晚,橘黃之昏月的光芒將萬物籠罩上了一層悽惶的色彩。用盡一切辦法卻依舊看不到希望的易水寒,在飢寒交迫之下終於倒在了茫茫的大雪之中。
那時候,他眼前什麼都沒有。
一片黑暗。
“名字?”
微微抽動着鼻子,易水寒忽然從昏沉裡驚醒,周圍不再是大雪紛飛的野外,而是一個溫暖的房間,隱隱有奶香和陳年的木材氣息漂浮在四周。自己此刻正坐在一張牀上,旁邊的小桌上真的擺放着一隻白瓷碗,裡面的熱牛奶升騰起氤氳的霧氣。
不遠的地方,一位神色冷漠的男子正坐在一把椅子上,察覺到自己甦醒之後才擡起之前一直看書的雙眼,用淡淡的語氣問道。
“……易、易水寒……謝謝你……”有些手足無措地回答着,易水寒忽然覺得自己傻透了,本來可以說點更有建設性的話吧,但是剛剛醒來腦子又是一片混亂……
“不用,先喝了牛奶。”男子仍然很平靜地說了一句,然後繼續低下頭看書,似乎完全不在意易水寒的遭遇。
將這碗溫暖的液體一飲而盡,感受着內臟裡漸漸升起的暖流,易水寒忽然有了一種想要傾訴的衝動。不知道是不是第六感發作,他有預感,這個男人,一定是可以理解自己全部想法的人。
“前輩……你說,公平和正義,真的是存在的嗎?”微微有些嘶啞的語氣,幾乎用光了所有的力氣。
男子仍然在看書,好像沒有聽到。
“你知道嗎?明明到處都在宣揚平等、正義、愛,可是那從來都不包括龍人一族,難道他們不是國家的公民嗎,爲什麼……這麼多年了,我只看到了一等公民對他們的歧視和厭惡,即使有同情他們的人,也會受到同樣的厭惡……”雖然是極力掩飾的平靜,可是誰都能聽得出來易水寒那最不堪的殘忍回憶。
這些年的挫折,幾乎摧毀了這個少年一直以來的信仰。
“你說,爲什麼我還活着呢?明明是前輩救了我的命,我卻寧願那時候就死去……”
“死了就什麼都沒了。”那個男人終於開口,臉上淡淡的,看不出悲喜。
“可是我已經……什麼都做不到了……”易水寒垂下眸,聲音輕輕的,彷彿風一吹就會散,話沒說完卻被打斷了,“公平和正義,永遠只針對自己人。而且,一部分人的公平一定就意味着另一部分人的不公。”
“如果覺得無法接受,那就是你的原因。你還沒有看到這個世界更深處的東西。”說這番話的時候男子的視線還是停留在書本上,他的聲音涼涼的,不算冷,但是好像一下子給易水寒打開了一扇全新的門。
“一直以來,我做的難道都是錯的嗎……”易水寒怔怔地看着對方,眼淚不受控制地滑了下來。似乎頃刻之間,始終戴在臉上的堅強面具被狠狠粉碎,露出血肉模糊的真實。雖然無法完全理解對方說的話,可易水寒突然感到了深深的恐懼。
萬一他說的對呢?萬一我一直堅信不疑的事情,真的——
“活着,纔有希望。”半晌,男子淡淡開口。請你記住,不論怎麼樣,要活下去,只要還在這個世上,就有可以看到希望的一天……
這是他曾經想要告訴弟弟卻再也沒有機會開口的話,如今說給眼前的少年,應該也算是稍微盡了一點力吧。
“前輩……”
“叫我克勞恩•阿爾加隆•米奈希爾。”
分別前的一天,易水寒猶豫了很久,還是鼓起勇氣問了出來。
“米奈希爾先生,爲什麼你要……救我?”
“……因爲你很像我的一個故人。”是錯覺嗎,爲什麼易水寒總覺得有一瞬間,對方的瞳孔微微一滯,清冷的身影微不可查地僵住了。“我的……弟弟。”
“可是,你弟弟呢?”
瞳孔滯縮了下,蝶翼似的睫羽倏地垂落下去,覆下一片濃烈的陰影。
“死了。”良久,淡淡的嗓音響起,似輕嘆,恍惚地唏噓。
往昔的笑靨終是化爲夢影,徒留回憶。
長久的緘默。
幻境之外,此刻已經到了異常兇險的程度。
易水寒失去意識的身體後面,大約十歲左右的小男孩驚恐地瑟縮着,清澈的瞳孔裡倒映出身穿黑袍的不知名龍人一步步地靠近的樣子,他臉上的獰笑清晰可見,那是野獸即將品嚐血肉之前的冷酷與得意。
“還不行嗎,賽亞拉斯?!”帝波盡力地釋放着驅散魔法,轉頭對一邊的賽亞拉斯吼道。
“再等一會,這個術式很複雜……”滿頭大汗的狼少年盡力地集中精神,調動帝波輸送過來的魔力不斷地摸索着魔法陣的構造,還有一點……
白濛濛的霧氣自顧自飄動,天地之間依然沒什麼變化。
就在不久前,忽然感覺到了異常的兩人急忙朝着易水寒離開的方向追了過去,卻見整個麥蒂斯山脈都被大霧封鎖,無法進入。更糟糕的是,之前還能感覺到的易水寒的生命反應忽然急速下降,很快就到了危險的程度!
帝波再次加了把力氣,努力地抑制住快要從胸腔裡跳出的心臟,大口喘了幾聲粗氣。可惡,再這樣下去的話,易水寒一定會死!沒辦法了,就算是冒着可能的危險,也不得不……
紫色的瞳孔閃了閃,一聲輕吟忽然從帝波體內傳來。下一刻,少年清瘦的身影直接化爲龍領主那龐大而威嚴的形態,賽亞拉斯還來不及阻止就被龍翼掀起的颶風衝擊得說不出話來。
果然,恢復了本體之後實力頓時上漲了一截,隱隱的壓抑消失無蹤,而且原本的實力還在刻意的壓制下反而增加了一點。
那麼,現在就是破陣的時候了!
呼呼的風聲傳來,赤金色的雙眸如同君臨天下的帝王,支配着這一片區域的所有時、幻屬性魔法靈子,完美比例的身軀洋溢着不羈與倔強的氣息,賽亞拉斯驚訝地望着那永不退縮的堅定身影,一時間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給我破!!!”執着的守護之心瞬息之間化作無比強大的力量,紫色與白色的魔法洪流交織着,光芒霎時席捲了整個天地。
霧氣驀地散開,無形中有什麼碎裂的聲音響起。
“怎麼可能……你是……?!”
恢復了人身的帝波正想回頭招呼賽亞拉斯一起,眼前的景象卻讓他愣住了。
不禁是他,就連一向神經粗大的賽亞拉斯都詫異地張大嘴,不敢置信地注視着前方的一切。
“怎麼,見到老朋友就是這種態度嗎?哼哼……既然如此的話,殺掉你們也無所謂了。不過在此之前,還是先解決了這個小孩再說!”
三十託亞以外的地方,易水寒滿是血跡的身體像個破麻袋一樣被隨意地扔在一邊,他明顯已經昏迷了過去。一位年紀尚小的男孩驚恐地不斷退縮着,試圖逃離那個正踩着易水寒頭顱的龍人,而後者則是一臉的囂張與陰冷。
“亞伯罕……你怎麼——”
雖然沒有了霧氣,但是帝波還是確認了好幾次,才發着抖開口。
不錯,眼前這位全身滿是殺戮氣息的龍人,正是在水之祭壇裡就自滅了靈魂的亞伯罕!
可是他爲什麼會出現在了這裡,而且看樣子已經變成了敵人?短短几秒鐘裡,無數的猜測從帝波腦海中閃過,卻被他一一否定。
wωw. ttka n. c ○ 可惡……情況一直不明的話,到底要不要打?而且就算打,憑對方現在的樣子看,自己這邊也沒有把握能贏!
“老大,情況不對。”賽亞拉斯似乎發現了什麼,湊到帝波耳邊小聲道,“剛剛我用靈視之術看了一下,亞伯罕的情況不對……他的肉體已經開始變異了,身體更深處的情況雖然看不到,但是我能確定,那裡面是一團冰冷的黑暗,就像……”
狼少年遲疑了一下,才繼續說:“就像是已死之人一樣!”
什麼?!
不敢置信地擡起頭看了看滿臉獰厲之色的龍人,帝波下意識地凝聚起魔力,卻幾乎在同時又散去——現在攻擊的話,那個無辜的小男孩絕對活不下來!
儘管心裡清楚,放任情況不明的亞伯罕不管的話,事情必然會更糟,但是爲了大局,真的要犧牲一個無辜者嗎……?
沒時間給帝波思考了,只見亞伯罕胸前的長袍忽然裂開,原本是胸腔的位置被一道血盆大口所佔據,一條佈滿粘液的血紅色觸手猛地從遍佈獠牙的大口裡伸了出來,緊緊地纏住了小男孩的脖子,將他舉在了半空!
“算了,在你們死之前就讓你們做個明白鬼好了……”龍人赤色的眼中放射着詭異的光,他咬牙切齒地說道,“我不是亞伯罕,他確實已經死在了水之祭壇裡……我、是、魔、魂!”
不等兩人反應過來,魔魂胸前的嘴忽然張到最大,竟然是想直接吞掉這個小男孩。
“等一下——”
帝波的話還沒說完就被生生地嚥了回去,因爲下一刻,異變再生。
原本驚恐至極的小男孩突然停止了掙扎,臉上閃過一絲無比瘋狂足以令亡命之徒都心驚膽戰的表情,隨後一道透明的氣流直直地衝入了魔魂體內——
“轟!!!”
【格林城,東門】
“誒,怎麼不走了,羅伊?”
米歇爾停下腳步,奇怪地在流露出異常之色的議長面前搖搖手指,“回神啦!”
“啊,哦……不好意思……”
也是覺得自己的行爲似乎有點不妥,羅伊連忙對其他人道歉。
斯爾維婭微微搖頭,示意對方不用在意:“羅伊老師,剛纔……是感覺到了什麼嗎?”
此話一出,賽利贊亞和蘇神色頓時一變:莫非,這位議長的感知能力已經超過了身爲聖侍者的他們?
“暴風雨要來了啊……”
羅伊並沒有多說,只是拋下一句簡單的話,便繼續朝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