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里安特鎮,草坪】
“沒有永不結束的冒險,也沒有人可以永遠擁有年輕與熱情。所以,當魔王被打敗時,這一課就是勇者們所需要學習的了——至於我,呵,我也不知道啊。”
“嗯?”
少年驚訝地擡起頭,尚顯稚嫩的臉上充滿了迷惑之色。就在剛纔,他的老師出乎意料地說了一段與往日不同的,有點消極的話。雖然他不明白老師這麼做的原因,但是他看的很清楚,在說這段話的時候,老師一向淡然超脫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微微的哀傷和失落,就像是找不到回家的路的孩子那般,面對逐漸降臨的黑夜只能把恐懼和彷徨藏在心裡,咬牙堅持前行。
難道說……像老師這樣無論外表還是內心都很強大的魔法師,也會有脆弱的一面嗎?
帝波很快就把心裡的想法驅趕出去,因爲從見面到現在,一直是老師在陪伴着自己,他似乎沒有受過傷,沒有需要陪伴的時候,不管遇到什麼樣的難題都可以帶着雲淡風輕的笑容隨手化解。
他還記得那一晚自己成功恢復人類的形態後,老師帶着自己一路向北,直達飛翼王國北方邊境——坐落於皚皚雪山下的雪山關所,卻被告知能夠穿越雪山的索道壞掉了,短時間內不可能修好。然後,老師就做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
他到現在都記得,當時老師堅定的表情。
【八年前,大雪山】
“老師你瘋了?!這麼高的雪山,你想要跨越?就算是魔法師的話,也做不到的吧!你知道那山有多高?一千八百七十三託亞!”
帝波震驚地看着面前白袍的男人,就在剛纔,確認了直接翻越外沒有任何辦法跨越雪山的他用平靜的語氣告訴自己這個決定。帝波以前只聽說過神話故事裡的英雄人物纔有過徒步翻越雪山的事情,可那些英雄無一沒有強大的體魄,而老師——只是一個普通的人類。
“不,這是最好的選擇。現在是盛夏,山上的積雪最薄,而且我們沒有必要爬到山頂,只要到半山腰就可以繞過去了,況且山上也不是完全沒路。最重要的是,我們一路走過來已經被很多人看到了,如果你沒死的消息被殺手知道了,我們就更難離開了。”魔法師淡淡地分析着,“如果真打起來,我並非沒有勝算,但是勢必會波及到你。我知道你是龍族,可是你需要時間去成長。繞路也不可能,附近的山都要比大雪山高得多。”
“但是……”帝波不甘心地開口,雖然內心知道老師說的是正確的,但他還是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不用再說了,”魔法師嘴角微微一揚,伸手摸了摸少年的頭,“另外大雪山我之前也來過,這個季節山上的魔獸是最少的,雪山上生活的魔獸大多在秋冬季活動,而現在它們還沒到活躍的時候,我們上山很安全。最後,其實已經有不少登山愛好者征服過大雪山了,跟着他們的足跡走,可以降低我們的難度。”
終究是拗不過,帝波和伊亞萊斯站在了雪山腳下。
“老師,真的沒問題嗎?”
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帝波可以感覺得到,山上的水屬性魔法靈子密度不低,雖然密度與溫度之間沒有絕對的比例關係,但是總體趨勢確實是負相關的。自己身爲龍族的優勢已經隨着覺醒而漸漸體現出來,因爲有着龍鱗的保護,對冷和熱都有着極高的抗性,就算不穿棉衣也不會凍着,老師可只有一件袍子啊……
“放心,一切有我。”
又是那個給人信心的笑容,魔法師隨手爲自己加持上火系的驅寒魔法,便帶頭走上了山道。
就是這樣,每次遇到困難的時候,老師都是這樣鼓勵着自己,哪怕老師所面對的困難比自己大得多。帝波有些發愣,一時突然覺得不對勁——搞什麼啊,身爲龍族的自己怎麼可以被人類比下去——這樣一想,忽然就有動力了。
……
老師的判斷錯了。
積雪並不薄,相反還很厚。半山腰上的積雪就已經到了沒過腳跟的程度,呼嘯的大風伴隨着刺骨的寒意直逼胸腔。天空陰沉沉的,一輪血色落日懸掛在西方,將妖豔的紅色灑遍雪山。山道上死寂無聲,一種莫名的恐慌悄然襲來。
“還是大意了。”魔法師停下腳步,臉色有些蒼白,顯然爬山對他來說是個負擔,特別是在環境惡化的情況下。他喘了口氣,神情凝重起來,“難怪水屬性靈子密度會這麼大,應該是高等級水系魔獸已經佔據了這座山。如果我沒想錯,那條索道也是被破壞的——來了麼,站到我身後。”最後一句話是對帝波說的,隨後魔法師翻開那本大書,魔力飛速地凝聚。
“!!”
接下來的事情則完全超出了帝波的想象,他本來以爲像老師這樣強大的魔法師一定可以輕易解決點魔獸的,但是……
太陽已接近落山,血紅色的光暈染了雪地,讓人分不清地上的究竟是夕陽光,還是鮮血。
帝波半跪在雪地上,雖然龍鱗的保護讓他並不覺得冷,但是他的內心卻是一片寒冬。眼前,血液像是濃稠的紅色漿體一樣,噴灑滿了周圍所有的地面和牆壁。岩石鋪就的路面上,是坑坑窪窪的一個個魔法爆破後留下的小坑和深深淺淺的溝壑,空氣裡瀰漫着血液的腥香與冰雪的清冷。
伊亞萊斯半靠在山壁上,用盡全力控制着身體讓自己不要倒下去,他的白袍已經被血染成紅色,只有手裡緊緊抓着的那本大書依舊完好。大口地喘息着,魔法師努力平復胸口混亂的氣流,不斷默唸着精神咒文使自己保持清醒。
而他的對面,不到20託亞的距離,一隻雄壯的冰雪巨狼傲然屹立,藍色的獸瞳中滿是不屑和嘲諷,似乎在笑話他的自不量力。
“真是要命……”魔法師苦笑着,看向全身依舊不染纖塵的白狼,彷彿超脫凡世的神獸,而自己……小傷不計其數,胸口更是有三道深可見骨的傷痕,劇烈的疼痛像是跗骨之蛆,死死纏繞住他的心臟。
【凜冬使者】,即使在水系高級魔獸裡都屬於頂尖的存在,擁有單挑整個中等魔獸族羣的實力,甚至能夠控制敵人體內的水分凝聚出可怕的形態——若不是自己身爲高階魔法師,身體對魔力的屏蔽作用不低,恐怕此刻早就被無數冰劍分屍了吧。不過值得慶幸的是,魔獸的所有注意力都被吸引到這邊來,帝波還是安全的。
但是真正感到恐懼的,反而是此刻顯得遊刃有餘的魔獸凜冬使者,它內心的震撼甚至還要超過帝波。爲什麼……明明氣息那麼弱小的一個魔法師,在戰鬥中竟然能和身爲接近頂級魔獸的自己戰到平手?
衆所周知,魔獸的體質要遠遠超過人類,更何況凜冬使者在魔獸中都是體格非常強壯的,而身爲魔法師的伊亞萊斯,體質最多就和中級魔獸差不多而已。最重要的是,這裡是水系魔獸天然的領地,在密度如此大的水屬性魔法靈子的加成下,魔獸發出的魔法攻擊被增強了很多。但是即使佔據這麼多不利的條件,這個人類還可以和自己拼到這種地步,而且雖然看起來他隨時都可能斷氣,可是自己可以感覺到對方的生命力仍然強勁!難道說……一定要自己用出那一招了嗎?!
巨狼低聲吼叫起來,眼神中殺意盎然。隨後,它開始一步步逼近魔法師。一旁的少年驚慌失措,想要做點什麼卻發現自己的身體已經被魔獸的威壓完全制住,居然連動一下都做不到!
打不過的……
老師,快跑!
快跑啊!!!
心裡這般驚呼着,帝波渾身顫抖,視線有些模糊了。
“……用不着,謝謝你。”似乎是有所感應,魔法師勉強轉身,衝少年露出一個熟悉的笑容,然後吐出幾個字,狠狠砸進了他的心湖,“我走了的話,你怎麼辦?”
“不……行……的……”
攥緊拳頭,卻感受不到指甲嵌進肉裡的疼痛。巨狼冷酷的眼眸下,數十把利刃已經凝聚完畢,封死了魔法師可能躲避的每一個方向——死亡,隨時都會降臨!
好不容易纔得到的溫暖……
好不容易纔看到的希望……
怎麼可以……
如果有奇蹟的話,求求你快點發生啊!
然而什麼都沒有改變,全身的能量流幾乎被徹底封凍,帝波就連恢復本體都做不到,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冰刃以極慢卻又無可阻擋的速度飛來。
老師……
極光般的迷幻中,有人輕輕地抱住少年的身體,溫柔的語氣彷彿能融化萬年冰雪。
那人說:“害怕的話,就閉上眼睛。不會有事的,沒有人會有事。一切都會過去。”
那人說:“痛苦一般都會來的很迅猛,所以你必須要用比它多十倍的強大,去消化,去吞嚥。”
那人說:“有我在,放心。”
安靜,好安靜。
少年閉上了眼睛,周圍的一切都融化在了空氣中。刻骨的寒意消失了,溫暖的感覺深入骨髓。
這樣無力的感覺,我此生都不想經歷第三次。
……
“噗通。”
什麼聲音?
“噗通。”
是心跳啊……我還活着?
血液在心臟的鼓動下被擠壓到全身,驅走血管裡殘留的最後一絲寒冷。
知覺恢復。
努力地睜開眼皮,有些過於明亮的光線投射進視網膜,讓少年忍不住又閉上眼,過了一會才逐漸適應過來。
應該是活着了,至少魔獸的肚子裡不會擺滿了木桶和水罐,更不會有被子。
思緒忽然回到了昏迷前的一刻——老師?!
猛地站起身,卻因爲突如其來的乏力而再次倒了下去。幸好,很快一雙手就扶住了他的身體,讓他不至於摔得太難看。
“睡醒了?來點熱湯怎麼樣?”
“……!”
一瞬間,身體快過了大腦,等帝波反應過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已經撲到了對方的懷裡,還沒來得及開口,眼淚就不爭氣地先一步流了出來。
“誒誒,怎麼了,剛睡醒就哭?這麼脆弱可不像男孩子啊。”
對方略帶寵溺和無奈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然後就是後背被輕輕撫摸的感覺。
“有我在呢,沒關係的。”
是那樣乾燥如羽的聲音,讓人莫名地安心。
看着懷裡的男孩子像只小動物一樣漸漸安靜下來,魔法師沒有再說什麼,只是默默注視着這一切,蒼青色的眸裡漾起一絲波瀾,淡水色的脣堅定而惆悵。
“……老師,我會強大起來。”
“我知道。”
“總有一天,我會比老師想的更強,這樣的事,絕對不會再次發生。”
“嗯,謝謝你。”
“到那時,我不會再躲在老師身後什麼都做不了。我會有足夠的力量去保護我所在乎的一切。”
“加油吧。”
有人說,很多時候成長其實就是一瞬間的事。帝波想,或許那天在雪山上,那個只會尋求別人保護的小孩子就這樣消失了,再也找不到了。
可是過去的那些悲傷與歡喜,所有的祈願與守候,依然頑強地活在心臟裡。
我會繼承一切,不管是光,還是影,因爲,那些都是成長留下的傷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