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經很深了。
紫發的少年背靠着一棵大樹,獨自坐在沒有人的地方,神情顯得很複雜。今天晚上發生的事對他來說實在過於夢幻,不僅知道了同族的消息,甚至連自己的身份都被說了出去——還是老師默許的。
然而,最讓他在意的還是狼少年隨後而來的那一段話。
“老大之前一直都沒有說起過這件事,我想可能不止是因爲躲避追殺,還是因爲……害怕吧。”
近乎漫長的沉默後,狼少年擡起頭,清澈的綠色眼睛裡閃動着奇異的光芒。
“我是什麼都不懂的熱血笨蛋,原本沒資格說這些的,但是——我想老大的心情,我不是不能夠理解。老大害怕別人因爲自己的身份而遠離,也害怕萬一以後真的變成了像現在飛翼王國那邊的惡龍那樣會危害到別人的存在,所以才一直不告訴我,對嗎?”
“其實從心底說,恢復龍族的身份不是老大一直想要的嗎?爲什麼會對此覺得害怕?”
“我……”
帝波不自覺地移開了視線。他不知道賽亞拉斯爲什麼會這麼清楚自己心底想的事,明明自己一直掩飾得很好,甚至就連老師都不知道啊。
不,也許……老師早就知道了,所以才特意選這個時候把事情挑明?
“我很清楚的,如果跟隨了老大這麼長時間還不能稍微瞭解到一點的話,這些年就真的白活了。其實龍族的身份有什麼不好呢?這只是提供給老大更強力量的途徑而已,至於到底怎麼使用,決定權不是還掌握在老大的手裡嗎?況且連人類和獸人中都是有着好與壞的區別,龍族怎麼可能沒有?老大的心還是站在世界與光明這一邊的吧……”
“最重要的是,如果連這樣基本的信任都不能給與的話,怎麼配稱得上同伴呢。”
賽亞拉斯用前所未有的認真表情這樣說着,不知道爲什麼,平日裡總是沒心沒肺的他現在卻給人一種震撼的力量。
“我一直相信的,能夠在這個龐大世界中相遇的渺小的人們,本身就是受到了緣分的牽引而聚集起來的。所以,即使是爲了這份難得的緣分,我也會選擇相信老大的!”
帝波輕輕地嘆息着,將漫無目的的思緒收了回來。賽亞拉斯啊,既然你能夠選擇這樣信任我,那我……也只有以同樣的信任作爲回報了。
帝波知道,其實自己並不像表面上看起來那麼強大。論醫術不如龍,論應變能力不如雷伊,論心境不如老師,論交際能力……五分鐘內能夠與任何人套上近乎並獲得想要的情報的賽亞拉斯可以甩出他幾條街,所以,他所能夠做的,除了死死抓住希望不放手外,就是努力回報每一個在乎他的人了。
身後傳來輕輕的腳步聲。沒有回頭,帝波知道這種即使聽到就能給他無形安慰的腳步聲只屬於一個人。
“帝波你知道嗎,我不喜歡一個人靠着樹坐着的感覺,那樣就像是孤零零的一個人活在世界上一樣。”
少年不由得側過身,於是,看到的便是一位仰望夜空的男子。
淡雅的身影沐浴在宛如牛奶似的乳白色光輝下,蒼青色的眼瞳散發着同樣超然的光。似乎有層溫和的薄霧籠罩其上。
帝波忽然發現,其實老師真的很年輕,大概不到三十歲左右的樣子,雖然過去的這些年裡總是像個真正的父輩一樣教導自己,可是他本身也只是個年輕人。
龍族化爲人形態時的成長與人類和獸人不同,成年前與普通人沒有任何區別,一旦成年,人類形態就會始終維持在十八歲的樣子,即人類身體最完美的時期,一直到接近老年期纔會再次發生變化。而自從徹底覺醒後,帝波明白自己的身體也會變成這樣。
那麼……等到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乃至更久以後,自己依舊會是風華正茂的青春少年,可老師和賽亞拉斯都必然衰老,也可能死去。那個時候,自己又該如何面對這一切呢?
魔法師並沒有理會似乎已經看呆了的少年,他緩步走到他的身旁,在這一片難得的寂靜中坐了下來,坐在這一片星空光芒籠罩中。
這一夜的情形,連同老師對自己說的話,帝波很久以後都記得那麼清楚,宛如永遠不會忘記。
“帝波,記得我說過的故事嗎?”
那時,魔法師宛若嘆息般地開口,雪銀色的長髮襯托得他像是月光的精靈,“很久很久以前,人們相信這片星空中個每一顆星星,都對應着大地上的一個人。因此他們時常仰望星空,從中獲得勇氣、力量以及戰勝困難的堅強……可是,這些你並不缺少。”
對方的手臂環繞過來,將少年的身軀摟住,魔法師感受着從手臂上傳來的微微顫抖,繼續說道:“因此那天晚上以後,我才覺得,你已經可以去進行傳承儀式了……不過我現在想問你一個問題,你究竟是爲了什麼纔想要獲得龍族的身份?”
“爲了……什麼?”帝波一驚,下意識地脫口而出,“自然是……”
是什麼呢?
少年忽然語塞。
是的,對他來說,如此強烈地渴望着龍族的身份,最初不過是爲了想要活着。儘管有着老師的保護,過早地面對了殺戮的帝波卻始終無法擺脫那種恐懼,那種面對深沉的黑暗而沒有人可以依靠的恐懼讓他潛意識裡萌發了只有得到強大的力量,才能保護好自己的感覺。
身受重傷而第一次恢復本體,是老師激活了他體內的龍之靈脈,否則很可能會因此死去。
之後也是爲了逃避那樣的絕望,才一心向往龍的強大。
或者說,到目前爲止,帝波做的一切都根本沒有任何選擇的餘地。
所以,自然也說不上爲了什麼而獲得龍族的身份了。準確地說,爲了活下來,他必須成爲真正的龍。
“爲了生存嗎?那樣的話,我不否認到了生死關頭確實會有驚人的表現,但是……如果敵人根本不給你這個機會呢?”
魔法師的語速有些加快:“比如說,那天的殺手不是抱着玩弄的心態而是真正地把你們當做敵人,你能夠活到我趕來的時候嗎?”
“?!”
伊亞萊斯敏銳地感覺到,少年的心跳快了幾拍。
“我不是在指責你,但是現在的你,確實還沒有真正的信仰,或者說,無論如何都無法放棄的理由。”魔法師的聲音悠然,彷彿遊吟詩人那樣講述着傳奇的故事,“縱使揹負起整個維德希斯龍族的意志,那也並不是出自你的本意啊。”
“無論如何都無法放棄的理由……”帝波低下頭,似乎是明白了什麼,又似乎仍然迷茫。
“現在的你還太稚嫩,還需要更多的時間去成長。我想,或許賽亞拉斯對你會有幫助——至少,在這一點上,你目前無法與他相比。”
“我……”
“我並不是想逼着你做什麼決定,帝波……”魔法師的話語中藏着深意,“你選擇的路超出了你的想象,哪怕是身爲龍族,也要無比地慎重。而內心的迷茫減少到最低,不管是對你的現在還是將來,無疑都是非常有必要的。哪怕是爲了期待着你的人們,你也要努力……”
帝波驚訝地擡起頭,紫色的眸子深處閃爍着名爲感動的光。
他一直都知道,老師是關心着自己的,但是從未像今天這樣幾乎是坦率地表達出來。
“好啦,時間已經很晚了,早點休息吧,明天我們還要走很長的路。”
魔法師寵溺似地摸了摸帝波的頭,看着少年有些侷促地跑走,心裡頓時覺得莫名地欣慰起來。
我的學生……你的成長,真的讓我很吃驚啊。
沉默了一會,魔法師依舊仰望着那浩瀚的星空,彷彿沉迷其中。但是他的聲音卻清朗地傳了出來:“既然已經來了,就過來吧。晚上冷,就算不穿上衣也應該找個背風的地方。”
“巴哈姆特先生……”
一個有些滯澀的聲音從樹幹的另一面響起,隨後,赤着上身的狼少年轉到了正面,幽綠的瞳孔裡不復白天的明媚,反而顯得躊躇。
“坐過來吧。還有,和帝波一樣叫我伊亞萊斯老師就行,這還是你說的呢。”魔法師並不怎麼在意,只是微微地笑。
“謝謝。”賽亞拉斯勉強擠出一個笑容,然後略顯拘束地坐在魔法師的身邊。“老師你……不在意我的身份?”
“爲什麼要在意?”魔法師的聲音依舊溫潤如玉,他看了看狼少年,習慣性地搭住他的肩膀,對方的瞳孔一縮,不過最終還是沒做什麼。
“第一,我在你身上感覺不到任何對帝波不利的想法。第二,晚上的事已經讓我確認,你是真心地把他當做同伴,發自內心地爲他考慮。第三……”魔法師的聲音越發輕微,“你是個迷路的孩子。”
那一刻,賽亞拉斯即使很久以後也不能輕易忘懷。在年少的雨季裡,淡藍色的憂傷輕輕落滿心底,孤寂落寞成了一道久久不能癒合的明媚憂傷。他記得那個風有些大的深夜,一位溫和的年輕男子是怎樣拾起了這一地的藍光,然後一語洞穿了他全部的僞裝。
眼眸如同最珍貴的天青石,他看見那背後隱藏着的一個散發着幽色的魂魄。那時,他未着上衣的身體微微顫抖,不是因爲冷,而是因爲疼。
或許是潛藏了太久,以致被人當衆揭開面具會感到無所適從的羞愧。他想,這樣的心有靈犀,是因爲他們都有一顆同樣的心。
年輕的魔法師默默注視着這個與帝波相比更加堅強也更加脆弱的孩子,什麼都沒有說,只是脫下自己的袍子給他披了上去。
相比於帝波,他和狼少年的交談更少,因爲沒有必要。他們之間的交集,其實比狼少年預想得要早得多。
最初遇見他是在一場冷雨中。那時雙方不過都是路人,只是視線無意的相交,便再也無法擺脫。
魔法師無法否認,那個時候,自己原本已經沉寂多年的心再次掀起了滔天巨浪,彷彿就像是……一頭本以爲世界上自己的種族只剩下自己的獸,忽然遇到了一模一樣的同類。他在遠處看着那個孩子,猛地感覺到了無比的恐懼。
狼少年就這樣孤傲地屹立在滂沱的凝愁裡,任大水沖走離夏,眼神卻依然孤高冷冽,好像暗夜中的一尾游魚。
說到底也只是個孩子,可他眼睛裡的東西,絕對不是一個孩子該有的。他這樣熟知他,正如熟知自己一樣。因爲他明白,自己也有一雙那樣的眼睛。
是悲憫,抑或疼惜?伊亞萊斯其實並不清楚,可他明白一點,這個光暗一體的神秘少年,是一個骨子裡和他有着相同情感的,同類。
後來魔法師對他說,一直這樣下去的話,可能會失去一些重要的東西。他靠在樹上看了魔法師很久,最後對他說,謝謝你,老師。
中天的晨月終於圓了。在東方和西方的天際,血色之紅月與橘黃之昏月即將顯現。
這個夜晚,註定是一個不眠之夜。不同種族不同身份不同立場的三個人,命運就此糾纏,從此再不得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