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輕抽了抽鼻子,肺部頓時溢滿了牀單與被子淡淡的清新氣息,帝波的精神稍稍振作了一些,他將手掌攤開,藉着燈光等着視野漸漸清晰起來。
他看到的是一隻屬於少年的手掌,皮膚白皙如玉,掌紋清晰可見,這樣的手只怕會是讓那些喜歡美麗的貴婦人羨慕不已……可是對帝波來說,這恰恰是最大的不和諧。
不管是普通的冒險者還是常年把自己關在實驗室裡的魔法師,他們的手都有大量的工作要做,所以經常受到磨損的地方多少會有繭子出現——可是自己沒有。帝波記得在剛剛離開阿里安特鎮的時候,自己的手和任何一個普通的鄉野少年沒有任何不同,可是後來情況就不同了……
是從什麼時候呢?
啊,對了,就是在天空之城毀滅之後……
盯着自己的手看了好一會,帝波才猛地回神來。好像就是從那以後,自己的身體就開始發生一系列的變化,其中最明顯的,無疑是實力的持續提升。雖說作爲維德希斯龍族的末代後裔,繼承了整個種族力量的帝波在成長的過程中即使什麼都不學,也能掌握不弱的力量。可是要知道,自身實力的提升是與意志力密切相關的,只有與當前實力相符的意志才能將自身的強大完全發揮出來,否則就像是拿着重武器的小孩,無法隨意地控制自己的力量。
然而帝波的情況卻將這一定律完全打破了,明明之前根本沒有接觸過任何系統的學習和修行,可無論自己的實力增加了多少,他還是感到如臂使指,彷彿那些力量本來就隱藏在身體裡,現在只不過是將它們引導出來而已。
“老師……”
神色黯淡下來了,雖然擁有這種實力意味着可以保護自己想保護的人,但是老師他……明顯是知道些什麼的。
那麼……老師他爲什麼要一直隱瞞着我呢?還是說這具身體裡隱藏的秘密太過驚人,即使是我也不應該知道?
而且,艾迪魯克說過的……老師沒有事,那麼……爲什麼老師不來見我一面呢……
越想越亂。
之前因爲連日的忙碌而被一直壓制在心底的迷茫與困惑這一刻全部噴涌而出,瞬間溢滿了少年的內心。
帝波知道,自己不是一個堅強的人,從來都不是。他不想賽亞拉斯,表面大大咧咧實際心裡對要做的事情很有數,也不像龍,那是一位真正的勇者,無論什麼樣的困難都不足以擊倒他,更不像易水寒,隱忍的外表下是冰山般強大的內心。
之所以自己一直走到這一步,還沒有放棄的原因,無非是爲了再見老師一面,至於追尋真實……
苦笑,自己做人的時間要遠遠長於做龍的時間,即使是有了維德希斯龍族的傳承,也沒辦法徹底淡忘自己的本心。大概老師聽到了會很失望吧,可是事實就是這樣:
這些偉大的事情就交給那些註定偉大的人去做吧,我所追求的,僅僅是愛我和我愛的人都能好好活着,這比什麼都重要。
然而現在,自己已經沒得選擇了。
帝波又把頭埋進牀單裡。
其他人……都有什麼想法呢?大戰在即,與其這樣猶豫不決……不如去問問他們的意思吧。
如果自己拿不定主意,那就去參考一下其他人的意見好了。
打定了主意,帝波雙手一撐,跳下牀,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
希望,能得到參考吧。
當帝波敲門的時候易水寒正在悠閒地吃着一份夜宵,聽到敲門聲,他急忙嚥下最後一口食物,然後打開了門。
“帝波?”易水寒有些意外地看了看紫發的少年,隨後恍然大悟,“啊,你是在擔心明天的事情吧?”
喝着易水寒從房間櫥櫃裡拿出的紅茶,帝波輕輕點了點頭:“這樣說也沒錯啦……不過,你是怎麼猜出來的?”
“猜?我是看出來的啊。”易水寒笑笑,“今天討論的時候雖然你也很認真,不過不知道爲什麼,我總能感覺到你有點不安……”
“果然很容易被看穿麼……”帝波聞言苦澀的神情越發明顯。
“說起來,小寒你難道就沒有對局面感到迷茫的時候嗎?”
“我嘛……說沒有的話絕對是騙人的。不過,那種時候只要想想我的哥哥,自然就會有動力了呢。”
“誒?”
易水寒拍拍一臉意外之色的帝波:“其實不是親生的哥哥,不過我能坐在這裡和你說這些話,也是多虧了哥哥……”想着那時的情景,易水寒不由得會心一笑。
“哥哥非常有能力,而且不管面對什麼樣的難題都能保持最大限度的冷靜,好像沒有什麼事能讓他失態的……所以在遇到困難的時候我就會把自己想成哥哥,如果是他的話會怎麼做……這樣自然而然地就不會困惑了。”
“是這樣啊……”帝波放下紅茶,嘴角的無奈之色彷彿是對自己的嘲諷,“真羨慕你呢。”
真羨慕你……還有可以藉助力量的人。
“帝波的話,應該也是有什麼隱情的吧?”易水寒試圖旁敲側擊。
“我之前和賽亞拉斯談論過帝波的事,怎麼說呢……覺得你雖然是從一個普通人走到今天的地步,但是很讓人敬佩,明明對未來一點把握也沒有,卻還是堅持着走了過來,特別是斬斷以前和同伴的羈絆……如果是我,我絕對做不到。”
帝波有些猶豫:“這只是因爲我內心的那一點執念罷了,可那都是無根之水,現在已經在漸漸地被消耗了……”
“不是這樣。”易水寒的聲音稍微提高了一點,“帝波外表可能有點軟弱,也對自己沒什麼信心,但是認真起來的話不會輸給任何人的。還有……你發自真心的溫柔也是別人所不具備的啊,能夠把我們從不同的地方聚集到一起,除了命運的選擇,還有你的溫柔啊。”
“說實話,到現在我也忘不了在布萊克村的那段時間……真的很開心!”
這些話好像有了一點效果,可少年淡紫色的眼眸仍舊暗淡:“說這些也沒有什麼用啊……雖然從前老師一直告訴我,要相信同伴之間的羈絆,要相信希望的力量,可是在面對着遠遠超出自己能力的敵人的時候,這些一廂情願的想法一點用處也沒有……如果因此而導致你們遭遇危險的話——”
“帝波。”
不安的話語被忽然打斷,易水寒認真地盯着帝波紫色的雙眼,像是要將自己的心情傳遞給他一樣:“這次的敵人儘管也非常強大,可以說是仍然隱藏在黑暗裡,誰都不知道他們究竟多強。可是之前你在對戰米莉亞的時候,還有對戰魔魂的時候,難道都是事先就有了勝利的把握嗎?”
“?!”
“對,就是這樣。”易水寒點頭笑笑,“在我到來之前,你和你的同伴們不就是這樣一路奮鬥過來的嗎?那個時候你都沒有放棄,現在就更沒有理由了……和大家在一起就能發揮出更強的力量,我想,這就是隻屬於你的,獨一無二的強大!”
強大……嗎。
紫色與暗藍色的眼睛相互對視着,這一刻,不僅僅是身爲同族之間的心有靈犀,還有那種作爲同伴而形成的深刻羈絆將兩位少年緊緊地聯繫起來。
嘴角的弧度微微上揚,帝波站起身來,心裡的壓力似乎減少了一些:“讓你費心了呢,小寒。”
“哪裡,你能不再迷茫的話我就很高興了。”
“哈哈,你能這麼說,我真是安心了不少。謝謝你這樣陪我談心。接下來,就讓我自己好好思考一下吧。”稍稍放鬆了心情的帝波衝易水寒再次笑了笑,便退出了房間。
回想起剛剛的談話,總覺得似乎解開了什麼心結,又似乎什麼都沒解開。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我記得……這裡是有露天陽臺的吧?去吹吹風好了……”
帝波自言自語着,繼續踏上了向上的臺階。
卡的一聲推開頂層的門,夜晚寒冷的空氣忽的涌入原本並不算溫暖的空間。
“呼……”
長長地吐出肺裡空氣,彷彿心裡的鬱悶也隨着這一下而消散了不少。帝波這麼想着,不自覺的笑了,然後緊了緊自己的外衣。儘管已經是夏天了,有些遠離赤道的特拉蘇斯的夜晚還是有點涼的。
雖然說不上整個城市盡收眼底,不過,這裡姑且還是能看到大半個首都。
夜晚的特拉蘇斯燈火通明。商店的窗、居民樓的窗、街邊的燈,橘紅色、明黃色、暗橙色,各種紛亂的色彩交織在一起。暗紫色的夜空下,建築物灰黑色的堅硬輪廓被這紛亂的色彩染得光怪陸離,在銀紅色月光的照耀下顯得越發魅惑。
視野的極盡處,則是雄偉得如同頂天立地的巨人一般的皇室城堡,不過因爲皇室成員一直堅持着節儉的習慣,所以與想象中燈火輝煌的樣子不同,城堡裡只有少數的幾個房間還亮着魔法燈。
“哈哈,好棒的夜景啊……”
雙臂壓在防護欄上,帝波淡淡地感慨着。
說起來,帝波還是第一次來到這種大型城市。維德希斯大陸的經濟發展原本就滯後於馬西多西亞大陸,之前帝波也並沒有去過最爲繁華的奧克伍德王國的首都,所以特拉蘇斯對他來說,自然就是難以想象的龐大城市了。
白天的時候因爲有很多事情需要考慮,所以帝波也沒什麼心情去欣賞這座城市的景觀,然而入夜以後再欣賞,反而又有了一種別緻的情懷。
安靜地欣賞着眼前繁華而喧囂的夜景,一絲奇特的祥和之感從心底慢慢地升了起來。真是奇怪呢,本來以爲自從與老師分別以後,自己就不會再感受到類似的情感了,沒想到在異國他鄉的自己,居然還能產生這種感覺啊……
“帝波小弟?”
一個帶着些許驚訝的聲音忽然傳了過來。
“是賽利贊亞和蘇啊,晚上好。”帝波扭過頭,衝着不遠處的年輕聖侍者們微微點了點頭。
“真沒想到你也會有心情來看夜景呢。”換上了便服的賽利贊亞笑着走到了帝波的身邊,一身碎花小裙的蘇也跟了過來。
“是啊,因爲明天有很多事要做,感覺還是有點不**心,所以想散散心。”帝波的視線轉向了蘇,不禁愣了一下,印象裡這個少女一直是以冷淡的形象出現的,就連衣服也是毫無個性可言的黑白色戰鬥服,什麼時候居然會穿這種富有少女氣息的裙子了?
“因爲賽利贊亞覺得這樣好看,所以平時我會穿。”似乎是察覺到了帝波的疑問,蘇淡淡地開口解釋道。
“這樣啊……”帝波遲疑了一下,“話說明天就要行動了,你們沒有一點緊張的樣子嗎?”
的確,兩個夜晚還有心情出來觀賞夜景,並且穿得這麼隨意的人,怎麼看都不像是緊張的樣子啊。
“爲什麼要緊張?”蘇露出了一個疑惑的表情。
“畢竟這一次的敵人非常強,搞不好會死掉也不一定——”
“那種事的話,我們不是已經經歷了很多次了嗎?”賽利贊亞突然笑着開口道,墨藍色的眼瞳深處是彷彿看破世事的超然,“雖然不太清楚帝波你的過去,不過猜也能猜到,走到我們這種級別的人,哪一個不是經歷了不止一次的九死一生?那些輕而易舉就能提升實力的事情,也只存在於故事中了。”
“況且,我實在想不出有什麼緊張的理由。”
銀白與血紅交織的月光下,年輕的龍族緩緩說着:“緊張的產生呢,無非就是來源於不堅定的內心,只有你感到了未來的不確定,並害怕的時候,緊張的情緒纔會產生。從理性上來說,阻止他們是我們身爲聖侍者的責任,所以根本沒有猶豫的理由;從感性上來說,我們可是一個強大的團隊,老實說在執法者身邊這麼多年,我也是第一次見到如此強大的團隊,如果這樣都打不過的話,那我真的不知道有什麼辦法可以阻止他們了……”
夜晚微涼的風輕輕吹拂過少年的臉龐,聖侍者的話語像是一條溫暖的河流,無聲無息地流入他的心底。
爲什麼……你們可以如此堅定地相信着同伴,而我卻……
“你是把自己排除在外了。”
這時一直保持着沉默的蘇說話了,她的聲音並不大,卻直直地衝進帝波心裡最脆弱的那個地方,帶出一片鮮血淋漓卻無比真實的傷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