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上或許有冷漠，但沒有無緣無故的恨。”
又是一個孤獨的冬夜，他舒展着自己的雙翼，骨骼發出歡快的輕鳴。
“時間過的很快，我記得你剛換牙的時候。現在你已經長出翅膀了。”老人笑眯眯地說，“你長大了不少，是時候教你魔法了。”
“我會將我的畢生絕學傳授給你。”
他問：“爸爸，有一件事我一直搞不明白。既然你如此強大，怎麼會被人放逐？”
“這是另一個故事。”老人的目光變得深邃，像之前做過的很多次那樣，用平緩而安靜的語氣講到，“強大的人被拔去翅膀，是因爲他們也具有軟肋……我一生的錯誤在於太相信我的孩子……我的學生。”
“爸爸……”心臟微微地顫抖。
“我不是說你。”老人又笑，安撫似地摸着他的頭。
“很久以前，我在爲國王執行任務的途中，進入一座遠古火神的神廟。在那裡，我意外地陷入一場大火。醒來卻發現自己毫髮無傷。那位神靈現身，和我簽訂了契約。他爲了懲罰我對魔法的研究進入了神的領域，惡作劇地賦予我永生的能力。”
“爸爸，你不會死？”他驚訝地睜大了雙眼。
老人點頭，繼續他的故事，“是的。從此我不會死亡，但這並不值得誇耀。火給我的不是庇佑，是詛咒。我的學生目睹了這一切，我不知道他怎麼想……這個秘密被泄露出去，國王知道了這件事。從此他非常害怕我，你明白嗎？他要除掉我。”
“沒有人能殺死你，這不是很好嗎？”
他不解，從小讀的書裡不乏宣揚對生命的熱愛與對死亡的擔憂的內容，人類是怕死的，龍也是。
“對其他人可不好，而且現在我對死亡求之不得。”
“爸爸，你別死。”有些急切地撲上去，他看到老人眼裡那如同少年一般的清澈，於是習慣性地再次將頭埋進對方的懷裡，依戀地蹭了蹭。
老人抱緊他的身體，儘管他的體型已經大到老人快要抱不動了：“我死不了。我現在告訴你我的軟肋在哪裡，仔細聽着。我唯一的軟肋是水，也因此他們將我騙到了島上，將我流放。我的學生參與了這場陰謀，從此他成爲了首席術士。”
“水會殺了你嗎？”猶豫了一下，還是問了出來。
“不會，但我會被困在更可怕的境地。”老人微笑，從容地講述着彷彿是另外一個人的故事，“我會永遠下沉，在深海中繼續活着。水認識我，不管我用什麼方法渡海，它都會把我攫走。我坐在這裡，就能感覺到四面的海水興奮的呼喚，想把我帶進它的懷抱……”
“現在你明白了吧。”
近乎滅頂的窒息感洶涌而出，他一時哽咽，無比巨大的恐怖從世界的角落漫延開：“爸爸，我不要你死。”
“你現在不會痛苦了，對嗎，因爲有我……我會永遠在你身邊！我保證。”
倔強地與老人對視，他急急地宣告着，因爲真的很怕，怕未知的因素將這個已經融進了自己生命的人生生剝離。雖然並沒有遭遇過，不過，即使想一想都會讓他感覺到鑽心的痛。
那時候，他還沒有聽說過“人不到死，不要輕言一輩子”。
“可是你會爲此痛苦嗎，我的孩子。”
時間飛逝，很快，又是一個孤獨的冬夜。
“爸爸，我要出去！我討厭這個洞，這個島！你不讓我殺光所有的牛，現在只有魚！”體型越發龐大的他賭氣似地站在老人對面，身後則是被火焰侵蝕得深深淺淺的牆壁。
老人沒有生氣，似乎沒有任何事能夠使他生氣，就像是面對一個真正頑劣的孩子那樣，他寬和地笑：“所以你就大發脾氣，把洞穴搞成這樣？”
不……不是這樣……他遲疑着，思緒紛紛揚揚，忽然覺得很害怕。
很早之前他就知道，其實自己和其他的龍都不一樣。老人有很多藏書，關於龍族的不在少數，可是他翻遍了所有的書，沒有發現任何一條龍到了自己這個年齡仍然無法變成人形，也沒有任何一條龍……擁有自己這樣可怕的血液。
他的血液組成很神秘，但他至少知道一點，這種完全是超強酸的龍血絕對不可能出現在任何一條龍的體內，甚至說沒有什麼生命體可以把這比氟銻酸還恐怖的液體注入血管。
“我只是想讓你重新裝修一下。”最後他像是一個固執得不願意承認失敗的孩子，輕聲說了這麼一句。
“我在這裡住了五十多年，我知道，我也煩了……我不怪你。當你能離開的時候自然會離開。可是你現在還得忍受，這是我的地盤。”
彷彿是被老人超然的態度所激怒，他有些破罐子破摔地抱怨：“我也討厭數學。爲什麼你要讓我學數學？”
“數學是一切魔法的基礎。我知道你也討厭人類歷史，但還是要學。”老人耐心地回答着，“物理、化學、生物、地理、哲學……即使不是爲了魔法，也是很有用的東西。以後你會明白的。”
他幾乎要尖叫起來：“因爲你想讓我復仇？！我不是你的工具，我要有自己的生活！”
“你有自己選擇的自由，可是我也有責任教會你如何生活。如何面對孤島外面的人類生活。”老人波瀾不驚，卻依舊堅定。
“雖然你是一條龍。”
很快，仍然在一個孤獨的冬夜裡，離別的時候終於近了。
那時候一心向往廣闊世界的他並沒有意識到，這一去，與老人竟再無相見之時。
“爸爸，你看，我長大了許多。我不會向你發脾氣了，我要離家遠遊。”
他驕傲地向老人展示着自己與成年巨龍無異的體格，巨大的雙翼幾乎無法在山洞裡展開。老人笑吟吟地看着他，眼裡滿是慈愛。
“你離真正的成長還有很遠，兒子。當然你確實有很大的進步。”
他要求道：“告訴我有關人類的一切吧，爸爸。他們的王國，他們的歷史和地理……”
長談中，他忽然問起：“人是不是不可信？”
老人微微點頭，原本清澈的眼睛裡閃過一絲他看不透的光：“人類是卑鄙的，我也是。不要輕信你出門遇到的任何人類。人類社會的主旨就是相互欺瞞和背叛，互相利用……”
“可是你沒有利用我……”他的聲音小了下去，覺得悶悶的。
“因爲我……我愛你。”儘管早就無法擁抱他了，老人還是安撫似地摸了摸他的腹部，再次給他那種令人落淚的溫柔。
“在你離開之後，一切小心。你會遇到一些狂妄的人，他們稱自己爲英雄，想和你締結契約。”
“你要懂得看透這些人的內心。”
他驕傲地笑起來：“我知道，爸爸，我已經讀了很多書了。這很簡單。”
老人只是笑，不說話。
“可連我自己也沒有看清人類的本質……”
時間終於到了。
孤島的海灘上，俊秀的少年如同月光中的大天使，緩緩地走到了老人面前，褪去了童年的稚嫩與青春期的叛逆，展露出輕柔的笑容。“爸爸，我能變成人了。感覺真奇怪。”
“這說明你成年了，兒子。要注意保護牙齒，你的牙齒不會再長了。”雖然明明知道眼前的少年懂得如何照顧自己，老人還是忍不住又一次提醒着。
“我是不是能出門遊歷了？”少年眺望着大海的另一邊，問道。
“你要照顧好自己。”
沉默了很久，老人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還是和以前一樣地波瀾不驚。
當他張開巨大的雙翼消失在視野的極盡，仍然可以感受到那一束溫柔的目光，這感覺如此強烈，以至於今後的很長時間，面對着陌生的世界，他都沒有感到孤獨。
他明白那一刻，他的家已經揹負在心裡了。
“別了，我的孩子。”
之後過了很多年。
我遊歷了很多地方，以人的身份生活，漸漸明白了爸爸最初執意教我那麼多看似無用的知識的深意。
憑藉對數學和物理的精確掌握，我能夠感受到魔法靈子的運動，也明白每一個堪稱奇蹟的魔法現象下的原理和本質；對化學和生物的深入研究，讓我第一次接觸鍊金術時就表現出無人能敵的天賦，短短几年便完成了別人幾十年的課程；歷史和地理則幫助我更好地理解人類，理解他們的生活和思想，並讓我比他們更像人類；而哲學……最終令我有了爸爸那樣深邃卻清澈的眼神，還有澄明的思想。
我獲得了金錢和地位，無數人將我看做百年不遇的大賢者，也有無數人抱着各種各樣的目的接近我。而我……牢記着爸爸曾經說過的話，沒有讓任何人深入我的生活。
因此我一直是一個人。
有一天，忽然厭倦了這樣的生活，也許還是離開比較好，回去找爸爸吧。
這樣想着，我毅然放棄了擁有的一切，像來的時候一樣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視線裡。
但是……
爸爸不見了，海面上漂浮着一隻船。
有人說，睹物思人的後半句，永遠都是物是人非。可我出乎意料地沒有覺得悲傷，或許這對始終帶着超然的微笑注視世界的爸爸來說，就是最合適的結局了吧……這樣想着，我便住了下來，像父親曾經做過的那樣，每天去小島的沙灘上散步。
然後，我看到了它。
海浪溫柔地拍打着沙灘，壯闊的落日時分，潔白如玉的龍蛋宛如珍寶，安靜地躺在海水與沙灘交界的地方。
似乎有那麼一瞬間，我明白了爸爸的深意。
“咔擦。”
白色的蛋殼上出現一道裂痕，很快，幼龍用脆弱的肢體破開這生命的囚牢，探出滿是粘液的頭顱，晶瑩的眼睛小心地打量着這個廣闊的世界。
“媽媽？”努力震動着聲帶，幼龍的眼中，那個沐浴在血色夕陽中的白色身影帶着一絲悲憫的笑容，緩緩地伸出手來。
“不，是爸爸。”
溫和的聲音，溫暖的笑意。
腐朽與死亡的黑暗地獄裡，伊亞萊斯•巴哈姆特忽然睜開了眼睛。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你啊……”
微微嘆息着，散落幾許晶瑩。
“我回來了……這些年，苦了你了……我的孩子，艾迪魯克•巴哈姆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