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排一件事情,需要時間,武慶不可能當晚就去放一把火,那是傻子。
如果武慶是這樣的性格,李瑁也不敢將事情交給他來做。
要等,要等到右金吾負責金城坊的夜巡。
也就是兩天後。
李晟和王人傑那幫河西兵已經準備就緒,放火用得着的東西都已經準備妥當,就存放在金城坊望樓下的衛所。
雖然因爲東市走水的事情,整個長安的防火工作上升了好幾個檔次,成衛京師的衛土甚至挨家挨戶檢查他們的用火情況,有隱患的,責令限期整改。
但是防不住家賊啊,防火的去放火,怎麼防範?
張盈盈外宅的警衛佈置,老黃狗他們已經摸清了,十來個人而已,剪除這些暗哨對於河西兵來說輕而易舉。
長安的宵禁變得更加嚴格,一入夜,京師瞬間便安靜了下來,除了一些特殊地方和夜市,幾乎看不到燈火,如果到了子夜,那更是黑漆漆一片。
「替罪羊找好了沒有?」李晟站在望樓上,詢問剛登樓的王人傑道。
王人傑點了點頭:「坊內有個波斯寺,裡面住着二十幾個白虜,這邊放火之後,徐少華就會進寺殺人。」
替罪羊只能在本坊找,因爲宵禁的時候每個裡坊的大門都會關閉,外人進不來。
波斯寺也叫大秦寺,或是景教,其實就是基督教的一個分支,也是大唐外來的三大教之一。
皇帝准許外來教派進入中土傳播教義,一來是提取你教義當中一些有用的成分,再者也展現了大唐對外的包容,但你千方不要認爲朝廷是支持你傳教的。
那是嘴上支持,背地裡給你設置了無數道鎖,只有長安和洛陽可以傳播其它地方都不行。
因爲兩京的貴族居多,貴族們都是讀的聖賢書,只信儒丶釋丶道,你那套教義對他們沒用。
但也不是沒有上套的貴族子弟,畢竟景教是一種成熟的宗教,而貴族當中愣頭青也不少。
而外來教,都是歸鴻臚寺管理,大唐有律法,襖教丶景教丶摩尼教立寺所在,不得外人騷擾,一切事宜與鴻臚寺協商辦理。
所以這類寺廟當中的人,都很橫,只要不是鴻臚寺去了,其他人進去他們就敢拿兵器跟你對着幹。
那麼王人傑就有藉口了,不是我不想留活口,是他們不聽勸,武力反抗。
李晟點了點頭,對王人傑選的替罪羊還是滿意的,不能濫殺無辜嘛,那麼外來人就不無辜了。
景教在安西地區傳播極廣,給安西和北庭在地方的管理造成了很大壓力,那麼出身安西的王人傑自然就非常牴觸,選替罪羊的時候,幾乎都不用考慮。
「還有兩刻,右驍衛會從坊外經過,等他們走後,咱們就動手,」李晟道。
王人傑點了點頭,看了一眼望樓上的漏刻,下去準備了。
時辰一到,老黃狗帶隊翻牆入院,以臂張弩將宅內的護衛射殺乾淨,隨後將牆外扔進來的乾柴澆上火油,點着之後迅速撤離。
在長安,只有一等一的勳貴,才能住的上亮的大宅院,剩下的房子都是緊挨緊,一旦起火,都不好跑。
就比如後世的小區樓着火,你連家門都出不去,否則兩三秒之內就會被濃煙嗆暈。
火災喪生的人當中,百分之九十是被嗆死的。
同一時間,徐少華帶隊衝入波斯寺,見人就殺,而那些波斯人自然也會反抗,他們反抗的武器就是臂張弩和刀。
刀不是橫刀,是一種刀身略微彎曲,與吐蕃形制非常相似的外來刀。
因爲三夷教剛剛進入長安的時候,經常會被本地人欺負,畢竟他們是白種人,老百姓稱之爲白妖,極爲排斥。
白人男人是白妖,女人是菩薩蠻,黑人是崑崙奴,棒子那邊叫新羅婢,回叫回奴,突叫鍊鐵奴,統稱蠻夷,總之,大唐對外族的稱呼總是充滿了蔑視。
看不起你,又排斥你,自然會不停的找你麻煩。
如果遇到那種膽大包天的地痞無賴,甚至都能要了你的命,所以三大外來教向朝廷申請,獲得了臂張弩的使用權。
弩是殺傷力最大的武器之一,有了這玩意,他們的人身安危也得到了保障,
至少對付平民是沒有問題了。
但你遇上兵,那肯定完續子,因爲兵有盾牌甲胃。
二十三個人的戶體被整齊的擺放在地上,徐少華第一時間派人通知王人傑:
兇手反抗,已被盡戮。
而金城坊的這把火,也瞬間吸引來了在周邊巡查的其它衛府。
「你完了你完了,頂風作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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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驍衛中郎將武第一時間帶隊趕來,指着李晟道:
「你們望樓上沒人嗎?怎麼能讓燒成這樣?東市的風頭還沒有過去,竟然在你的眼皮子底下發生這種事,你的職位保不住了,十八郎也保不了你。」
李晟當下正在組織人救火,本來呢,他都不打算救人,但是既然有外府來了,還是要盡心盡力一些的。
他現在也是一副擔驚受怕的樣子,灰頭土臉的恨聲道:
「我也沒想到,那些白虜膽子這麼大,都是讓鴻臚寺給慣的,無法無天了都,我這是運氣不好,如果這把火燒在昨天,那就是武將軍擔責了。」
昨天成衛金城坊的就是武,所以他聽到這話,也是暗覺慶幸,幸好是今晚,不然就輪到我倒黴了。
東市那場火,有關衙門不少人已經被下獄了,李瑁的右金吾自然也要報上來幾個,都是原先的老人,不是李瑁的心腹,交出去也沒毛病。
但是李晟這一次,是肯定跑不了了,因爲今晚是他坐鎮這裡,是第一責任人。
張盈盈也是命大,她這幾日本來就憂心,晚上睡的也輕,所以發現的早,躲進了宅子的蓄水池裡算是逃過了一劫。
當她被救出來之後,看到是李晟負責這裡,就猜到多半是李瑁下的手,心裡頓時五味雜陳,說不上是什麼滋味。
「快將貴人送回燕國公府,」李晟上前查看之後,趕忙吩咐左右道。
張盈盈斷然拒絕道:「送我去隋王宅,我只信任隋王。」
李晟眉頭一皺,瞬間體會到,怪不得隋王常說這個女人的腦子特別好使,確實厲害啊。
人家主動申請去隋王宅尋求庇護,這等於將李瑁給摘了出去,也就是說,她絕不會認爲這把火會是李瑁放的,反而覺得李瑁能夠幫助她,這是一種示好。
「高見,你將貴人送回王府,」李晟吩咐道。
望着張二孃離開的背影,武皺眉沉思:
「這個女人是個禍水啊,十八郎怎麼又跟她沾惹上了,我說良器,我在跟你說話呢?」
「嗯?」李晟一愣,他以爲對方是在自言自語呢,於是愣道:
「說什麼?」
「算了不說了,」武不耐煩的擺了擺手,道:
「幸好水車就在附近,救的及時,否則燒了太清觀,你小子可以去刑部大獄呆着了,這些波斯教徒,爲什麼要對付張二孃呢?他們有仇?」
李晟支支吾吾說不上來:「我只管救火,查案不是我的事情吧?」
一旁的王人傑道:
「張貴人是道門弟子,自然排斥外教,兩家又是鄰居,說不準平時有什麼口角之爭,這幫白虜都是些法外狂徒,不通中原禮數,男女關係也比較混亂,沒有一個好東西,但凡能在老家活得下去,誰願意千里迢迢來我大唐傳教,說不得他們在本國,就是一幫殺人越貨的盜匪之衆。」
他的話是完全有道理的,所有的外國人,對大唐的律法和人文習俗是不太清楚的,打個比方,大唐女人的地位非常高,可以參加大多數的社交活動,但是他們那邊不行,所以他們對女人有一種天生的主人感,認爲女人是男人的附庸,地位低下。
所以白妖在長安犯事最多的就是調戲女人,他們沒有華夏正統的禮教約束,
對男女之間關係沒有邊界感。
武點了點頭道:「有道理,這幫白毛鬼確實不是東西。」
這時候,陸陸續續有其它衙門的人趕來了,張盈盈的宅子裡五十七個人,活下來二十一個,算是不錯了,主要是張盈盈沒事就行,至於那些家僕護院奴婢,
無所謂的。
這把火跟東市那把火,完全沒法比,也就是張盈盈的一座外宅燒沒了,附近建築都沒有被殃及,宅內又沒有什麼貨物,所以火勢很快便得到控制。
金城坊隸屬於長安縣,所以第一個趕來的,就是縣令蘇震。
放在平時,他來不了,但是最近因爲東市那場火,很多官員都守在衙門裡,
盤算着熬過這陣風頭,再恢復往日的正常作息。
但是沒想到,這才兩天,又來了一場火。
蘇震皺眉看向武:「今夜是你值守?」
「差不多吧,」武點頭道:
「我就在附近,來的也算及時,那些白虜膽子太大了,敢對衛士動手,是右金吾先發現端倪的,兇手也已伏誅。」
「一個活口都沒留?」蘇震皺眉道。
武聰指向王人傑道:「怎麼留?右金吾都傷了四五個弟兄,留活口的話,是要死人的。」
他是李瑁的表弟,自然是要配合金吾衛向上面交代的。
蘇震的目光隨即看向王人傑,正要問話,結果王人傑先說話了:
「別問我,我不歸長安縣管。」
蘇震一愣,好家夥,沒來長安多久,衛府的那股臭德行倒是都學會了。
只見他點了點頭:「那就等韋大將軍來了再說。」
這時候,街道盡頭傳來馬蹄聲,武慶帶人策馬趕來,一下馬,便疾步上前一個耳光抽在李晟臉上:
「你個糊塗蛋,怎麼值守的?阿郎找你問話,還不快去!」
李晟一臉犯錯的模樣,低着頭就往街外走。
蘇震望着這一幕目瞪口呆,好家夥,這是直接將第一責任人叫走了?待會上級衙門來人找誰問話?這保的也太明目張膽了些吧?
不過呢,他跟楊洄沾着複雜的關係,自然對隋王府的作爲,會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保就保吧,情理之中嘛。
東市大火那件案子,已經了結了。
也就是說,那個已經不是案子了,明面上三法司已經結案,每個衙門找來幾個擔責的就算完事了。
但是私下裡,吳懷實一直在查。
他已經查到,走水的那天晚上,東市四面的坊門雖然沒有打開過,但是西門方向的小側門,進來過人。
爲什麼有側門呢?因爲這道門是爲了方便成衛京師的衛士們出入。
裡坊的大門都是非常厚重的,門後還有頂門柱,絆馬索,每次開啓都非常麻煩,但是巡夜的衛士不可能總是待在坊外,有時候他們也會進坊內找些樂子。
所以側門這玩意,只出現在擁有夜生活的裡坊,正常的居民坊是沒有的。
「你的意思是,側門的鑰匙,衛府都有?」吳懷實在東市的坊吏公內,詢問坊正道。
坊正查拉着腦袋回話道:
「不單單衛府,京兆府丶縣衙也有,右相丶左相也都有。」
吳懷實自瞪口呆:「你們這是將京師的成衛當兒戲呢?他們既然可以自由出入,那麼宵禁又有何意義?」
坊正卑微道:「回將軍的話,小人接手的時候就是這樣,這道側門是在永徽三年便有的,小人已經換過三次鎖了,不然的話,能進來的人更多。」
東市,是長安第一大貿易中心,因爲是貴族的娛樂區,所以關係戶特別多,
他們有時候玩的太晚,又想回家了,便會走這道門,如果家裡正當權,比如李林甫之類的,坊正爲了討好人家,會主動送上鑰匙,意思是你隨便什麼時候進出都可以。
一旁的嚴武也點頭道:
「擁有小門的裡坊,在長安有七處,這是大家都默認的,就連平康坊都有,
尤其是當下國事都在偃月堂議,很多官員半夜才能回家,爲了方便,纔有的小門。」
吳懷實常年在宮內任職,對於長安某些隱秘的規矩還是不太清楚的,嚴武要不是因爲在金吾衛幹過,他也不知道。
「也就是說,那晚到底有誰進來,你們都不知道,對吧?」吳懷實問話道。
坊正結結巴巴道:「確實不知道,他們有鑰匙,進出很方便的,都是上差,
我們也管不了啊。」
這可難查了......吳懷實意識到,金鋪那場火多半是官府自己乾的,但是究竟來自哪個衙門,被誰指使的,就不好查了,因爲鑰匙是可以配的,保不住那些衙門的人爲了方便,私下裡配了多少。
好在這類側門只出現在擁有夜市的裡坊,出不了多大問題,李林甫都默認平康坊有側門,他還能說什麼呢?
「今日換把鎖,想要鑰匙的,讓他們來找我,」吳懷實起身道。
他接下來,還要去一趟右武衛,因爲那晚在金鋪附近值夜的,是右武衛的兵曹參軍韓混。
「金城坊那把火,會不會與這件事情有關聯呢?」離開公之後,嚴武跟在屁股後面問道。
吳懷實咧嘴一笑:
「關聯大了,一個是裴夫人的產業,一個是燕國公的外宅,哪有這麼巧,走水的都是貴人宅邸?查一查,裴夫人,燕國公丶張二孃最近都去過哪裡,他們之間是否有什麼交集。」
說罷,吳懷實補充道:「不要去問右金吾,隋王牽扯其中,那邊是不會跟你說實話的。」
「嘶」隋王牽扯了嗎?我怎麼看不出來?」嚴武裝傻道。
吳懷實瞪了自己的弟子一眼,冷哼道:
「一個是表姐,一個是關係暖昧的老冤家,都跟他有關係,你說他牽扯進來沒有?」
「我覺得沒有吧..:::.隋王從西北迴來纔不久啊,」嚴武嘿嘿道。
吳懷實一腳踢在他大腿上,笑罵道:
「是啊,他回來之前什麼事都沒有,剛回來長安便兩次走水,我也不希望他牽扯其中,但這兩件事,絕對跟他有關係。」
張二孃被送進隋王宅之後,李瑁第一時間趕來探視。
「怎麼回事?怎麼會好端端的走水?人沒事就好,你先換件衣服吧,」李瑁一臉擔憂的上下打量了對方一眼後,招來下人爲張二孃沐浴更衣。
張盈盈幾乎已經肯定,就是李瑁乾的,因爲李瑁剛纔這句話,從頭到尾都透露着虛僞,而以李瑁的城府,想要哄騙人是很容易的,而對方剛纔的敷衍態度,
明擺着就是不想掩飾。
也就是說,李瑁只是演戲而已,而且是故意讓她知道在演戲。
這就叫看透不說透,繼續做朋友。
郭淑韋妮兒等人都被驚動了,而韋妮兒更是親自照顧張盈盈沐浴換衣,這裡只有她的衣服,張盈盈穿的了。
因爲郭淑和楊絳的個子高。
溫暖的堂屋內,一羣人圍繞着哭哭啼啼的張盈盈問長問短,大家雖然也是在客套,但是比李瑁剛纔的表現真摯多了。
就連武明堂也是不勝晞噓道:「真是多事之年,明日拜拜火神吧。」
李瑁剛纔一直在盯着武明堂,因爲他見識到了一種超強的演技,用柳宗元《賀進士王參元失火書》的句子來形容,最貼切不過:始而駭丶中而疑丶終乃大喜。
武明堂起初在聽說之後,一臉駭然,對於三天之內長安兩次走水而感到不可思議,接着就是疑惑,到底是什麼樣的賊人,敢對外戚下手,最後就是恭喜張盈盈了,沒事,房子沒了都是小事,你人沒事就行,這叫大難之後必有後福。
「那些白妖太猖獗了,」郭淑也是怒道:
「我在長安見過幾次,他們見到我竟不知俯首低頭,真是沒有規矩,做出這樣的惡事,也是預料之中。」
大唐是非常照顧外國人風俗的,一直都保持着開放和包容的態度。
波斯是向大唐朝貢的,但因爲路途遙遠,所以次數不多,正常的朝貢只有四次,分別發生在公元638年丶639年丶647年丶648年,也就是李世民和李治在位時期,而且大唐還在波斯先後設立過六座都督府。
不正常的次數就多了,因爲開元時期,被大唐認可的波斯王卑路斯一脈已經在當地不行了,卑路斯更是病逝在長安,他的兒子泥涅師從長安出發,被裴行儉護送至碎葉城,返回故國想要光復,也失敗了,二十年後灰溜溜的又返回長安,
被李顯封爲左威衛將軍,也是死在了大唐,但是他的兒子普尚依然留在故國。
當下給大唐朝貢的,就是普尚這一系。
金城坊的波斯寺教首,是新來的波斯人,跟卑路斯這一脈沒有任何關係。
張盈盈心裡很清楚,李瑁一次沒有弄死她,就不會再有第二次了,但她還是擔心,所以才主動示好,希望李瑁高擡貴手。
一切都在不言中,她知道李瑁會懂的。
「燕國公府來人了,希望將張二孃接回去,」管家張井進來通報導。
張盈盈聞言趕忙道:「讓他進來,讓我交代他。」
說罷,她看向李瑁道:「讓我在你這裡躲幾天,我不想回去。」
自從她被太子休了之後,與家裡的關係就一直不好,因爲她牽連自己的父母得罪了少陽院,所以纔想着能夠做些什麼事情,挽回父母對她的關心。
王秀的那件事,就是一次討好少陽院的機會,張去逸欣然做了,但是眼下事情鬧這麼大,張去逸肯定非常惱怒,所以張盈盈短時間內,也不敢回去。
郭淑第一個查拉下臉來,我們家又不是收容所,發生這麼大事情,你住王府算怎麼一回事?你又不是沒有家。
但她還是尊重李瑁意願的,聞言看向李瑁道:
「郎君怎麼看?」
李瑁點了點頭:「收拾出一間庭院,讓她暫且住進去吧。」
「我隔壁不是有一座空置的院落嗎?」武明堂看向李瑁笑道。
李瑁點頭道:「對,就住在阿姐隔壁吧。」
張盈盈心頭一緊,膽戰心驚的看向武明堂,她心裡清楚,能不能獲得李瑁的諒解,武明堂將會是最難過的一關,人家的鋪子都燒沒了,損失慘重,能不記恨她嗎?
我是有錯在先,但你們也差點燒死我,大家應該扯平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