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就臨近大節,又驟逢一場及時雨,長安城陷入了狂歡。
古代封建王朝,是非常看重雨水的,尤其是開春與盛夏的雨水,直接決定了糧食產量。
即使在後世,農戶也比非農戶,更爲關注天氣預報,
凡祭天及日月丶星辰之玉帛,則焚之,祭地及社稷丶山嶽,則瘙之,海瀆,
則沉之。
太常寺的三位太祝,今天終於能鬆一口氣了。
祈雨幾個月,今天終於下雨了,那麼功勞自然算是皇帝的,李隆基非常興奮,親撰「告天書」焚於祭壇。
告天書,其實就是給老天爺的回信,因爲祈雨的時候一直在焚燒刻錄着祈雨文字的玉帛,既然雨水來了,你作爲人皇,自該回信感謝老天爺。
這個步驟,等於將這場雨水的功勞,徹底攬入自己手中。
那麼怎麼讓老百姓知道,這場雨是朕求來的呢?元日前,解除宵禁,聖人賜酒食,與民同慶。
長安城的每家每戶都可以得到酒和肉,這是一筆天大的開支,李林甫腦袋都快炸了。
來了一場好雨,如今仍在下着,本來是好事,結果聖人給他出了一個難題。
長安有多少人口呢?常住人口一百萬,流動人口二十萬至三十萬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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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參有詩《秋夜聞笛》寫到:天門街西聞搗帛,一夜愁殺湘南客,長安城中百萬家,不知何人吹夜笛。
韓愈有詩《出門》寫到:長安百方家,出門無所之。
賈島《望山》有寫:長安百萬家,家家張屏新。
元稹《遣興十首》中寫有:城中百萬家,冤哀雜絲管。
這些都是明證。
十二月二十九,李隆基在大雨之中,移仗興慶宮。
他這次打算在興慶宮常住,具體會住多久,誰也不知道,他自己也不知道。
那麼中書門下必然就要跟着皇帝走了,興慶宮的勤政務本樓一側,也有一座中書門下,李林甫要換個地方辦公了。
皇城其它官署,只有中書省丶門下省和御史臺,會抽調一部分人進入興慶宮,以便聖人隨時詢問政務。
換句話說,每日常朝,就此而停。
一眼望不到頭的儀仗隊伍,浩浩蕩蕩行走在大明宮與興慶宮之間的夾城內。
隊伍最前方的一人,身着耀眼的盔甲,騎在一匹神駿的馬背上,這就是吳懷實了,他是闢仗使,皇帝儀仗隊伍的老大。
雨水落在他的盔甲上,滴滴答答,吳懷實手持長鞭,時不時的就會甩一鞭子,聲音清脆激盪,在夾道內迴響。
這是開路。
李隆基的龍內,如今多了一個人,仍是一身道衣裝扮,雪白的皮膚與海青色的道袍,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她的一隻手,被李隆基握在手裡,此刻也是興致勃勃的望着外面的雨水。
「朕爲我大唐百姓,向上天求來了一場好雨,看這雨勢,恐怕要下好多天,
恰逢元日,真乃祥瑞也。」
李隆基握着兒媳婦的手,神情溫柔太真嘴角微動,半倚在李隆基的肩上,道:
「三郎功德厚,天亦褒之,如此良辰美景,該有奉和之作纔是。」
「朕倒給忘了,幸得娘子提醒,」李隆基哈哈一笑,朝車外道:
「力士,傳摩詰居士。」
王維這一次,還真就跟在隊伍裡,因爲他在御史臺,臺內要抽調一半人往興慶宮辦公,方便風聞奏事。
高力士向後面打了個招呼,殿中少監牛貴兒馬頭一轉,直接便朝着隊伍後方疾跑,口中吆喝着:
「王維何在?奉和作詩。」
「王維何在?奉和作詩。」
渾身淋的溼透的王維,在人羣中聽到吆喝聲,趕忙舉手:
「王維在此。」
這支隊伍當中,有打傘的,有沒打傘的,不是傘不夠,而是對於這類吉雨,
很多人喜歡淋一淋,類似於想沾點祥瑞。
王維抹了一把臉,立時便有龍武軍給他牽來一匹馬,然後便跟着牛貴兒去了。
這是非常惹人嫉妒的,聖人要奉和詩,第一個想到的就是王維,這就好比領導想要一篇演講稿,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某人一樣。
這種情況,非常招同事不滿,尤其是擅作詩的那類人。
奉和詩,顧名思義,奉旨應和的詩歌,源自於唐太宗時期。
李世民是宮體詩大師,他手下的大臣們也多爲此中高手。
宮體詩本來就主要用於君臣之間或者大臣之間的應答,既然是流行於國家級場合的詩詞作品,內容自然多爲讚頌朝廷。
格式非常嚴格,有着押韻丶平仄丶對仗等要求,辭藻華麗,但沒有多少實際意義,所以大多在後世沒什麼名氣。
王維匆匆奔至龍琴旁,躬身道:
「下臣來了,狼狽了些,恐有失禮之處。」
「呵呵,這有什麼失禮的呢?」車內傳來了悅耳的女聲:
「若非聖人攔着,我還想出去淋淋雨呢。」
「朕的太真淋雨,成何體統?」李隆基哈哈笑道。
王維面上掛着微笑,內心則是罵了一聲賤人。
他和前身壽王非常熟悉,自然是認識楊玉環的,誰能想到再見之日,會是眼下這副場景?
你那會還給我倒酒呢,現在我連給你倒酒的資格都沒有了。
王維和玉真的關係非常不一般,也是從對方口中得知,楊玉娘非常受寵,眼下已經是宮內所有嬪妃的眼中釘了。
女子首重貞潔,你怎麼不去死呢?
「太真讓你奉和作詩,朕等着呢,」李隆基催促道。
王維內心一嘆,收拾心情,開始在腦中尋找靈感。
在他身後,跟着中書省丶內侍省丶殿內省好幾位官員,他們站在華蓋之下, 一人執板,一人執筆,準備將王維的奉和詩記錄下來。
『渭水自縈秦塞曲,黃山舊繞漢宮斜。」
「鑾輿迥出千門柳,閣道回看上苑花。
「雲裡帝城雙鳳闕,雨中春樹萬人家。」
「爲乘陽氣行時令,不是宸遊玩物華。」
王維之所以可以流傳千年,爲後世詩壇所膜拜,就是因爲他是一個天才,一首詩,頃刻之間就已作成,而且對仗工整,符合宮體詩的所有標準。
就是民間不喜歡。
中書省起居舍人王仲丘,將詩稿瞬間寫好,並命題爲:《奉和聖制從蓬萊向興慶閣道中留春雨中春望之作應制》。
寫好之後,他小心翼翼遞給高力土,由高力士遞給龍琴內的李隆基。
沒有一句誇讚,龍琴繼續前行,而王維則是佇立雨中,目送龍駕離開。
此時此刻,他覺得自己像是一個伶人。
過完年,韋堅就要離開了。
回首今年,他覺得自己還是很順的,順利從長安令這個位置上,調到了水陸轉運使,一個管着縣城,一個供應京師,區別很大的。
在他的建議下,太子近月以來,和光同塵,沒有再做出任何惹聖人不滿的事情。
而他現在手握大權,已經儼然成爲太子黨這條大船中的舵手,怎麼開,往哪開,在我韋堅一人。
現在不過是積蓄威望,展現才能的時刻,等到聖人駕崩,太子繼位,毫無疑問,中書門下坐堂者,韋堅是也。
不過他在臨走前,打算見一見李瑁。
名義上是交接公務,畢竟平準令,他已經不用千了,左右藏平易的差不多了,雖然他給楊慎矜留下一堆爛攤子,但這已經不是他的事了,是下一任平準令的事情。
也不知道哪個倒了血黴的,接他這個班,
「子金真小人也,」這是李瑁見到韋堅之後的第一句話。
韋堅一愣,忍不住哈哈一笑:
「就知隋王曲解我韋堅了,所以臨行之前,特來道別。」
「坐吧,」李瑁笑了笑,令侍女煮茶:
「李齊物也來過幾次,被我拒之門外,子金應該是聽說過了,你又爲什麼覺得,我一定會見你呢?」
韋堅非常隨意的剝了一顆橘子,送入口中,咀嚼道:
「因爲李齊物不懂隋王。」
「這麼說,你懂我?」李瑁笑道。
韋堅微笑點頭:
「隋王出嗣,很多人都認爲,你會像在十王宅時一樣低調,但事實顯然不是,又有人認爲,隋王如此顯露,有違聖人初衷,但聖人明顯沒有責怪你的意思,隋王很聰明,依附李林甫,以抗東宮,這便是你當下的處事之道,我有說錯嗎?」
李瑁抿了抿嘴,笑着點頭道:
「常聞子金擅度人心,可見一斑。」
韋堅笑道;「隋王是聰明人,該知此非長久之計,三五年後,何如?」
在他看來,最多三五年,李林甫一定得滾蛋,沒聽說宰相能幹十年的,再者說,聖人能不能熬到那一刻還不一定呢。
眼下是絕對不可能出現更易儲君的事情了,所以韋堅纔會提醒李瑁,你跟太子對着幹,是自尋死路。
李瑁故作一愣,眼神中閃現出一道仿徨之色。
韋堅看在眼中,趁熱打鐵道:
「隋王與太子終是兄弟,兄弟之間有心結,是可以解開的,若隋王不棄,韋堅願爲解結之人。」
他是在拉攏李瑁嗎?
不是,只不過是因爲要離家長安了,擔心他不在的日子裡,李瑁繼續跟太子對着幹,所以想要在此之前,穩住李瑁。
畢竟這幾個月以來,太子吃的虧,全都拜李瑁所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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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本爲仁厚之人,脾氣是非常好的,並不容易被人鬥出火來。
唯獨一個李瑁,太子經得住別人拱火,唯獨受不了李瑁。
兄弟倆之間的心結,根本是解不開的,韋堅心知肚明。
李瑁沉默無語,臉上也是面無表情,他不能刻意的去裝,否則必然被韋堅這種老狐狸識破。
但是他又需要給韋堅一種,我在裝冷靜的感覺。
這個尺度很難把握的,對演技是一種極大的考驗。
「子金多慮了,我和太子之間的事情,還輪不到你來指點,」李瑁最終來了這麼一句。
韋堅笑了笑,自以爲李瑁膽怯了,也是啊,除了李林甫那個老不死的,誰又敢跟當今儲君結怨呢?
你走錯了幾步棋,已經晚了,再要錯上加錯,誰也救不了你。
韋堅笑道:
「太子妃常贊隋王仁厚,乃良善之人,今後必然會盡力化解隋王與太子之間的嫌隙,兄弟修好之日,幾可預見。」
他用非常婉轉的方式告訴李,我一定會幫忙修復你和太子之間的關係,提及太子妃,是告訴李瑁,我妹妹是幫你說話的,你巴結好她,將來就會沒事。
巴結我妹妹,可不就得先巴結我嗎?
饒是李瑁反應快,也得四五秒的功夫,才理會了韋堅的深意。
跟這類人打交道,彷彿在煮餃子,火候掌握不到位,就得露餡。
李瑁緩緩起身,擡手道:
「子金即將掌水陸轉運,保我漕運大事,我府內有一金斛,乃當年真順皇后所賜,今贈予子金,正是時候。」
這是要給我送禮了?韋堅微笑起身:
「自該欣賞一番。」
接着,李瑁便帶着這個王八蛋去挑禮物去了,名義上送金斛,是因爲斛是盛糧之量器,符合韋堅眼下的職位。
實際上送的不止這個,目的嘛,自然是迷惑韋堅,讓對方真的覺得自己膽怯了。
像韋堅這類自視甚高之人,有一個極大的短板,就是總覺得別人都比他笨。
他不在乎李瑁的禮物,在乎的是李瑁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