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的高力士,正值事業的上升期,幾乎是坐了高鐵一樣在往上急速飆升。
因爲壓在高力士頭頂的那片雲不在了,那片雲有個名字,叫楊思勖,這個人在歷史上的名氣遠遠不如高力士,但實際上在今年三月之前,李隆基最信任的宦官,就是楊思勖。
內侍省的最高長官叫內侍監,置二人,就是楊思勖和高力士,不過前者已經掛了,如今宮內的那幫宦官都是以高力士馬首是瞻。
高力士有多牛逼呢?太子亦呼之爲兄,諸王公呼之爲翁,駙馬輩直謂之爺。
“二十一郎不必起身,老奴來此就是說些家常,沒別的事,”高力士上前阻止李琦起身,手掌壓在李琦的肩膀上,示意他坐在榻上說話即可。
李琦也不強扭,往裡坐了坐,給高力士騰出位置。
接下來,高力士聊起了昨天朝會上的一些事情,包括朝會結束之後,李林甫和牛仙客在中書門下都議了些什麼。
國事講給李琦聽一聽,高力士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妥,大臣們不將皇子當回事,但是他不會,因爲他名義上,是李家的家奴。
更何況,李琦就算知道了,也什麼都干預不了。
“這麼說,朔方那十萬貫錢,李林甫打算從國庫調撥,牛仙客卻讓王忠嗣自己從朔方籌備?”李琦裝傻道:“兩位宰相意見不合,不是什麼好事啊。”
高力士握著李琦的手,笑道:“事情總會解決的,無論以什麼方式,最後總是得聖人點頭,千秋萬歲節就要到了,二十一郎進獻的賀禮都準備妥善了嗎?眼下,沒有比這更大的事了。”
隋朝時期,隋文帝楊堅的生日叫做萬歲節,皇后獨孤伽羅的生日叫做千秋節,只是生日,不算節日。
但是到了李隆基這裡,他直接將自己的生日改爲千秋萬歲節,成爲法定節日,舉國同慶,休沐三日,來自全國各地的地方官,都得進獻賀禮。
這也就是爲什麼,律法規定地方官不得無故離開轄地,但是李北海就敢大老遠從山東跑到京城,因爲人家的藉口偉光正,我的禮物太貴重,不放心交給屬下運送。
李琦做爲兒子,早早便開始準備賀禮,無外乎就是一些請名匠打造的精美樂器,畢竟他那個爹,是個音樂戲曲藝術家。
他想送別的,也送不了,因爲連長安都出不去,而長安有的東西,李隆基的內庫都有。
高力士似乎是出於好心,親自驗查了李琦準備的所有禮物,罷了,只見他意味深長的笑了笑:
“這些獻禮,雖皆爲精緻器物,然並不足以使聖人歡顏。”
李琦看似落寞的點了點頭:“我知道父皇不缺這些,但是我這裡已經盡力了,阿翁是知道的,我能力有限。”
高力士微笑道:“聽說太子昨晚送給二十一郎一名舞伎,聖人知曉之後,一直牽掛著你的事情,如今你也成年了,身邊連個照顧的人都沒有,實在不妥,也該考慮一下了,百孫院裡一片相合,你也該早早誕嗣。”
“這是父皇的意思?”李琦問道。
高力士點頭道:
“事已至此,無可挽回,如今還惦記著十八郎婚事的,也就是聖人和寧王了,要不,你先跟寧王通個氣?看看他老人家的意思,還有十八郎.......”
他這句話的重點,只是最後一句,其中的暗示已經很明顯了,不單單是李琦自己的婚事,還有李琩的。
現在的情況是,李琩只有再娶正妻,才能斷了楊太真成仙之路,好讓皇帝名正言順召一個出家人爲妃。
楊太真出家,是一個必備的過程,沒有這個過程,皇帝就等於直接搶兒媳,有了這個步驟,人家就是納了一個出家人。
因爲出家斷了六根,無父無母斬斷塵緣,那自然也就沒有丈夫。
但是呢,首先李琩需要移情別戀,再娶個老婆,這樣外人就會覺得,是李琩先拋棄了楊太真,不是聖人搶走的,聖人只是讓楊太真出家了。
李隆基嘴巴上說,要解決李琦的婚姻問題,實際上是提醒高力士,把李琩的問題先解決掉。
李琦心知肚明,如今木已成舟無可挽回,當下沒有人可以鬥得過李隆基,胞兄若是正面剛,他們兄妹四個估摸都得完蛋。
高力士這麼著急,恐怕也是因爲寧王的身體快不行了,李琩做爲寧王養子,百分之百會服喪,服喪就是三年,三年不能娶妻,李隆基可等不了那麼久。
“阿翁的意思,我明白,我會盡力去辦,”李琦點了點頭。
高力士嘆息一聲,拍了拍李琦的肩膀。
他心裡,對壽王其實是有一份憐憫的,因爲他一直都覺得,壽王是個性格很好的孩子,沒有城府心機,以前爭儲的時候,武惠妃在李林甫的幫助下,幾乎就要成事了,但是最後聖人屬意長子,還讓他高力士背了一個黑鍋。
如今外面的人都認爲,是他那句“推長而立,孰敢爭”一錘定音,事實上,他不過是順應皇帝心意罷了,他還說過“仙客本胥史,非宰相器也”,聖人不照樣拜相了嗎?
這本不是他能左右的。
而李琩當年在所有皇子當中,是最得聖人寵愛的兒子,如今淪落至此,也是讓人唏噓。
而李琩也從未埋怨過他一句。
這時候,李琦忽然擡頭正色道:“我不欲讓阿翁爲難,此事我會去勸說阿兄,但是將來若有事,還盼阿翁替我們兄弟說幾句公道話。”
這不算交易吧.......高力士不認爲今後幫李琩李琦說話,有什麼不合適,畢竟不涉及皇儲,適當幫忙他還是樂意的,如今的李琩永遠都不會與皇儲有任何關係了。
只見高力士點了點頭:“聖人諸子當中,唯汝二人與老奴最是親近,應當的。”
穿越過來的四年間,李琦非常清楚該巴結誰,該與誰撇清楚關係,當年母妃最看重的宦官其實是牛貴兒,有意提攜,但是在李琦的影響下,還是與高力士相處的最好。
“千秋節之前,我會辦妥這件事,以爲聖人賀禮,阿翁也好交代,”李琦道。
高力士微笑起身:“那老奴就放心了,今日之事不要與他人言說,僅止於寧王,宮裡還有些事情,老奴這便回了。”
李琦連忙披了件衣服,親自將對方送出府外,直到高力士的車駕消失在巷子裡,這才返回了王府。
回到屋內,李琦枯坐沉思。
自己的親哥哥壽王,眼下非常消沉,幾乎與行屍走肉無異,他的尊嚴,已經被自己的親爹徹底擊碎了。
楊玉環,是胞姐咸宜公主當初牽的線,母妃請求李隆基做主,封爲壽王妃。
也就是說,李隆基在五年前壽王成親的時候,就見過楊玉環,成爲兒媳之後的一些宮廷宴會上,他也見過不少次,恐怕是早就看上了。
但是那個時候,武惠妃還活著,雖無皇后之名,卻有皇后之實。
當初李隆基是要冊立皇后的,但是因爲羣臣反對而罷手,因爲武惠妃姓武,這天下人,怕了武家的女人了,但武惠妃在宮中禮秩,一如皇后。
所以一直等到武惠妃過世,李隆基便以楊玉環善舞通音律之名,時常召見入宮,李琦能幫著攔幾次,但也不可能全攔著。
後來兄長也察覺出不對勁了,父皇那麼多兒媳婦,通音律的不少,你怎麼只召見我的妻子呢?
於是壽王發了狠,直接聲稱王妃患疾,恐傳於宮,不讓楊玉環出門了。
但是楊玉環有病沒病,李隆基一清二楚,因爲壽王府全是他的眼線。
於是乾脆來了個狠的,直接以給自己的母親竇太后追福爲名義,將兒媳楊玉環度爲女道士。
如今一年多過去,李隆基只敢在太真觀裡苟且,不敢明目張膽的納楊玉環爲妃,因爲寧王和壽王那一關不好過。
皇權來自於宗室,寧王做爲讓出儲君的先帝嫡長,在宗室內的聲望不做第二人想,所以李隆基非常顧忌寧王的看法,壽王遭受奇恥大辱,李隆基也害怕兒子掀桌子。
而李琦想要改變自己兄妹的生存環境,如今只能答應高力士,他需要對方的幫忙,他要離開十王宅。
只有離開這裡,他纔不再是籠中之鳥,纔有機會獲得自由。
所以他想了一個辦法,一個有機會離開十王宅的辦法,而且已經與寧王謀劃許久。
但他就怕李隆基那關過不了,所以賣個人情給高力士,希望對方將來能在這件事情上幫忙說話。
.......
寧王府,李琦其實每天都來,因爲這裡供奉著他的養母。
靈堂祭拜之後,李琦在山池園內見到了養病的大伯。
“這次是個機會,能否成功,全靠阿爺了,”李琦跪在寧王身前,低垂著腦袋。
他稱呼寧王爲阿爺,李隆基對此並不在意,畢竟有養育之恩。
寧王的身體近來一直都不好,與自己那位皇帝弟弟反差鮮明,身邊一直需要有人服侍,他心裡也清楚,自己這輩子快活到頭了。
也正因爲如此,他纔會同意幫助李琦做那件事,換做他身體康健的時候,他不會這麼幹。
“我這身子是好不了了, 你那些堂兄弟雖不成器,但也還算過得去,”李憲望著跪在面前的李琦,嘆息一聲:“就是你們兄弟兩個,我放心不下。”
當年李隆基將兒子交到了寧王手裡,寧王夫妻自然不敢怠慢,畢竟那時候武惠妃權傾後宮,李琩李琦雖沒有嫡子的名分,但跟嫡子沒什麼區別了。
要知道李琦那位早夭的大哥,被聖人親自賜名爲“一”,如果李一未死,儲君之位,孰敢爭?
寧王知道終日窩在那十王宅究竟是怎麼一番滋味,暗無天日,身不由己,各中苦楚,沒有人比他更清楚。
因爲他就是從五王宅裡走出來的。
“孩兒都想清楚了,只要能離開那個地方,孩兒什麼都捨得,阿兄那邊,我來說,”李琦哭訴道。
他的演技無需磨鍊,幾乎就是與生俱來,生在這種父親整天想著鬥兒子,兒子整天想著親爹早死的家庭,連這點演技都沒有,實在是活不下去。
太子有夠仁厚吧?天底下期盼李隆基早點死的人當中,太子排第一。
而李琦自認爲自己可以排第三,第二,肯定就是胞兄壽王了。
唐朝由盛轉衰,禍根就在李隆基身上,而且他留下的那副爛攤子,後繼之君全都在給他擦屁股,直到唐朝滅亡,都沒有扭轉過來。
有時候李琦甚至認爲,玄宗之後的大唐皇帝,心裡最恨的人應該也是李隆基,要不是自家祖宗,說不定都想扒了他的墳。
“既然你都想好了,那我便入宮一趟,”寧王搖頭苦嘆:“成與不成,看你們的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