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離開十王宅,與此番感悟不同,若成常勢,該有多好,」
永王李出發了,他刻意在王府飾了一番,帶上自己的幕僚和親衛隊,離開了十王宅。
以前出門,大多數情況下都是被動的,而且基本都跟在太子身邊,是個陪襯,不是參加他爹舉辦的宮宴,就是某類典禮,屬於他自己的社交,少之又少。
這次不一樣了,他是奉旨辦差,整個人要自由很多,而且有一旬時間,無疑給他一種戀悶一整年終於盼來假期的暢快感覺。
王府長史韋子春笑道:
「永王還是要慎言,此番出宅與往昔不同,切記謹言慎行。」
韋子春原先是刑部主事,後來還幹過秘書省的着作郎,參與修訂律法,但因爲當年牽扯了牛仙童一案,被罷了官,然後便託關係給李當了王府長史。
他們當下不是去大理寺,也不是去右金吾,而是去隋王宅。
不是查案,而是探望隋王妃,準確點說,是李的侄兒李佶。
李本人,絕對不是一個酒囊飯袋,雖然他給人的感覺好像是這樣的,但那是在十王宅,如果能夠出來,他就是另外一個截然不同的人。
因爲一個人當下的行爲舉止,與他所處的環境關係極大,隨着環境變化,人也是會變的。
平時見到李瑁就開嗆,這次人家倒是玩起了人情世故。
隋王宅,蘭方院的客廳,
李低頭品着茶,朝坐在對面的李瑁笑道:
「我母妃出身太原郭氏,與四娘是同族,十八郎又是我的親弟弟,於情於理,我都應先來探視一番,案子是案子,親情是親情嘛。」
李瑁看了一眼李背後的韋子春以及那兩名內侍,忍不住笑道:
「這個差事怎麼就落你頭上了?你就這麼想對付我?」
「款胡言!」李臻放下茶林,皺眉道:
「我來負責這件案子,是最爲公允的,別人不會護你,但我不一樣,這也是父皇讓我主辦此案的深意,我看吶,你不如早早寫份請罪的奏疏,向父皇認個錯,這事也就了結了。」
「請罪?」李瑁挑眉道:
「這麼說,你覺得我有罪嘍?你要是帶着這個想法查案,我怎麼覺得我有點不妙啊?」
韋子春趕忙接話道:
「永王不是這個意思,這件案子可大可小,永王也是擔心有人借題發揮,將事情捅大。」
李瑁冷笑道:「不是已經捅大了嗎?都捅至聖人那裡,還不叫大?你們想要多大?」
「瞧瞧,胡攪蠻纏了不是?」李一本正經道:
「是有人要針對你,但不是我,剛纔我都跟你說清楚了,老大他們當下對你非常不滿,打算給你點教訓。」
他來之前,自然已經得到太子的囑咐,查辦這件案子的核心在於,挑撥李瑁與慶王琮等人對立。
太子李紹對李還不放心,於是便讓他身邊的兩個內侍跟着。
一個叫啖廷瑤,一個叫段喬福,就是眼下站在李屁股後面這兩位。
「你平常不是也對我頗多怨恨嗎?難保你這次不會落井下石,」李瑁淡淡道。
李笑了笑:
「咱們兄弟的矛盾,不過是小打小鬧,鬥鬥嘴而已,不會動真格的,嚴武那樁公案,我不也沒摻和嗎?」
他的正妃,就是侯莫陳超的女兒,歷史記載是第六女,實際上是第二女,嚴武殺了的那個是第三女。
他當時真的沒有摻和嗎?摻和了,礙於老丈人的面子,怎麼可能不摻和。
人家既然是來看孩子的,李瑁自然也非常客氣,罕見的沒有跟李針鋒相對。
兄弟倆難得會像眼下這樣,雙方都這麼心平氣和。
坐了一個時辰,李便離開了。
這件案子雖然告的是李,但人家現在喜當爹,肯定不可能直接找人家問話,先將整個事件都查清楚了,再找李瑁不遲。
李是有自己的打算的。
太子對他的囑咐,話裡話外都在暗示不要將事情搞的太大,他雖然認可,但具體怎麼做,是要因地制宜的。
這是父皇給我的差事,我只向父皇一個人負責,所以要做到不偏不倚,絕對不冤枉李瑁,也不會偏。
事情是怎樣的就是怎樣,因爲我要讓父皇知道我處事公允,不屬於任何一派,是一個有能力的幹練親王。
李的腦子絕對是靈光的,人家基哥這次讓他主辦,其實就隱含了試探太子的心意。
他真要按照太子的矚附去辦,反而會給太子惹麻煩。
在大唐,想要抓到一個人犯,說難也難,說易也易。
就看你當沒當回事,也就是說,是看這個人犯值不值得耗費大量人力資源來抓你。
打個比方,你牽扯的案子,就值一百貫錢,那我就不能使用超出一百貫的經費來抓你,那是浪費司法資源,但也不會不抓,而是慢慢來。
但如果你牽扯重大,那花費多大人力物力,都得逮到你。
徐重終究還是小看了大唐的司法系統,他以爲當下那麼多逃避兵役的人都沒有被抓回來,只要他藏得足夠隱秘,肯定不會被抓到。
但是他也不想想,逃役的那些人,值得官府大張旗鼓搜捕嗎?
還沒逃出關中,他就被人給逮着了,長安派出去的不良人將他押解回京,關進了大理寺獄。
此人是混混世家出身,從爺爺那輩開始,就是不良人,親爹混的好點,進了金吾衛,他文順利接班,如果不出意外,他兒子也能接班。
勉強就算他是江湖中人吧,這類人有個特點,嘴巴嚴。
而且徐重久在金吾衛,平時也拿過不少犯人,他很清楚,如果想活着離開大理獄,就千方不能賣了駙馬。
一旦賣了,全家都完蛋。
大理獄,負責審問徐重的是大理寺丞楊,李收到消息後也趕來了,就在隔壁旁聽。
「老黃狗是個慣偷,我丟了十貫錢,必是此人所竊,但是他不認,」
徐重頭髮凌亂,已經被換上了囚服,隔着柵欄,朝外面的楊道:
「我本意是找人教訓教訓他,絕沒有下死手的意思,後來聽說人被打死了,
這才害怕擔罪,逃離京師,既然他人沒事,那我應該也沒事了。」
楊笑了笑,看向一旁的記錄官,道:
「都給他記清楚了。」
說罷,楊指着自己朝徐重道:
「本官在大理寺任職四年有餘,經辦的案子不下數百,你是不是覺得我是個傻子?」
徐重一臉錯愣道:
「卑職絕對沒有輕視之心,句句實言,望上官明察。」
楊道:「我問你,十二月初七,嘉會坊靈安寺廟會期間,你都見過什麼人,說過什麼話?」
果然!徐重心中一動,老黃狗果然是偷聽到了我和駙馬的談話,還是我夠謹慎啊,早早通知駙馬做準備。
那麼當下,附馬一定有所安排。
他現在並不知道竇鱷已經將李瑁給告了,楊怎麼可能跟他說這些?
「我見的人很多,有誰誰誰....還有誰誰誰.....那晚人多雜亂,卑職一時間也不能全都回憶起來。」
楊璃繼續道:
「東回曲巷第三排東五十步民宅旁的巷弄,你跟駙馬都說了些什麼?」
「駙馬?哪個駙馬?」徐重一臉異道。
楊咧嘴笑道:「你在人家手底辦差一年有餘,現在反倒不認識了?」
徐重一愣:「上官是在說昌樂公主駙馬,竇將軍?我最近沒見過他啊。」
他以前也審過人,自然知道詐術是審問的常用手段,老黃狗絕對不可能見到駙馬,當時是夜裡,又不是長了一雙夜視眼,怎麼可能認得出?
徐重是鐵了心不會認的,不認,駙馬在外面就會保他。
認了,兩邊都會弄死他。
「用刑吧」
楊朝着身後的獄卒交代一句,便不再理會徐重聲嘶力竭的喊冤聲,來到隔壁側室,朝李磷道:
「我們還是先去金吾衛吧,案子有先後,河西軍士的事情,首先要查清楚。
李端坐在一張椅子上,擺了擺手:
「搞清楚一件事情,再辦下一件,待會本王來審。」
楊點了點頭,他本意就是如此,所以剛纔審訊徐重纔會這麼敷衍了事。
沒問幾句,就給人家上刑了,其實就是倒逼李來審。
若是將人打壞了,李還怎麼審?所以李肯定會制止。
楊是不想摻和的太深,既然聖人交給你來主辦,那麼決定權在你,我就是個輔助,只做好輔佐的分內之事。
一聲聲的慘叫,響徹牢房,李磷非常耐心的等待着。
別看他常居十王宅,實際上用刑的場面見的多了,當年三庶人之亂,三座王府內的家僕奴婢,慘狀如何,他可是歷歷在目。
李隆基故意派內侍在十王宅用刑,就是要震鑷其他親王。
那時候的李,確實嚇壞了。
半響後,李擡了擡手,隔壁的獄卒停下手來。
李沒有過去,而是隔着一面木牆,問話道:
「盧奐與李瑁,一共見過幾次?」
捱了一頓鞭子的徐重,只覺全身劇痛,正常情況,他會裝作不省人事,逃避問話,這樣一來身體可以緩一緩,但是隔壁這道聲音一開口,便直接叫出了隋王真名,對盧奐也無絲毫敬意。
說明什麼?來頭不小啊。
於是他忍着劇痛,趕忙道:
「就.....就卑職所知......只有兩次。」
李隨即道:「你不過一巡檢遊奕,他們倆見面,你是怎麼知道的?」
徐重嘴角一抽,心裡瞬間涼了半截。
這個問話的,比剛纔那個刁鑽啊。
這倒不是楊不行,而是剛纔故意在敷衍,因爲牽扯的人物太大了,他的級別又太低了,按照程序,也不該是他來審這樣的案子。
聽到這樣的問詢,楊也是偷警了一眼站在永王背後的那個人。
這個人他認識,地地道道刑名出身,大唐律疏,人家倒背如流。
竇鱷與盧奐之間的矛盾,人盡皆知,因爲就是人家盧奐罷了他的官。
李磷自然也清楚。
徐重雖然咬死了,自己只是嘴巴快,平時愛亂打聽,但李還是猜的出,此人是幫別人打聽的。
因爲正常情況下,無論哪個部門的官吏,也不會天天去打聽上司在做什麼又見過什麼人。
絕大多數的金吾衛,每天的心神主要還是放在了怎麼搞錢上面。
大唐大部分的官署衙門,都將賺錢放在了第一位,因爲不是所有部門都有國庫的轉移支付,更多時候,他們是自力更生。
李非常耐心的審問着徐重,各種問題層出不窮,大到金吾衛的日常行政事務,小到家長裡短,甚至還會聊些與案子毫無關聯的話題。
比如徐重喜歡去哪吃飯,哪裡的女人最漂亮,各個賭坊的押注大小,還有每晚宵禁的時候,都見到哪些人出門夜行,
楊在一旁靜靜的聆聽着,時不時便會看一眼泰然自若的李。
這位永王給他的印象,已經擊碎了他一直以來道聽途說,對十王宅親王們的固有觀感。
先是一個隋王,出嗣一年已成風雲人物,而這位永王,明顯也不是簡單之輩。
不愧是聖人的兒子,這幫人其實不簡單啊,楊這樣想到。
因爲李這番看似毫無章法的詢問,其實已經問出了幾個關鍵線索。
他的問題,涵蓋極廣,兒乎問到了長安大半里坊內的情況,而徐重一開始還很謹慎,不敢胡亂回話,但是隨着問題越來越偏題,越來越偏日常,他的口風便沒有那麼嚴謹了。
最後李得出了一個答案,長安一百零八坊,拋除貴族聚集地,剩下的裡坊和東西兩市,徐重都有線人。
這不是一個金吾衛該有的消息網絡,說明什麼?說明是有人將這個網絡交給他來負責的。
「都記下了嗎?」李看向一旁的韋子春,壓低聲音問道。
韋子春點了點頭:
「二十一人,十三處地址,分別來自二十七個裡坊。」
李小聲道:
「就按照這個名單,大理寺即刻調查,但凡與徐重有關係的,全部緝拿,現在是午時,我要在申時之前,見到所有人。」
韋子春看向同樣協助辦案的大理評事張延賞,將名錄交給了對方。
張延賞點了點頭,悄無聲息的離開了。
隔壁的徐重根本沒有聽到李他們的交談,所以壓根不知道自己其實已經池露了一些線索。
既然他骨頭硬,不肯交代與竇的關係,那麼名單上這些人呢?
「衛所的問話記錄,拿來,」李道。
楊擺了擺手,後方一名官吏趕緊在厚厚的卷宗當中找出徐重所在的衛所這些天被大理寺問詢的案卷記錄。
李翻看之後,微笑着朝韋子春指了指上面幾個人名地名,與剛纔從徐重嘴裡問出來的,完全吻合。
這份案卷,主要是詢問衛所內其他的金吾衛,對徐重日常巡查的一些供述,
經常去哪,在哪盤桓,都記載的很詳細。
「這個石寧,沒有抓到嗎?」李擡頭看向楊。
楊搖頭道:「此人乃最關鍵的線索,沒有抓到人,家裡也派人調查了,那晚廟會過後,此人便沒有再返家。」
他們口中說的這個石寧,就是那晚竇鱷派去,將徐重從靈安寺叫出來的那個人。
當時的廟會,不單單隻有金吾衛,其他衛所也有人,其中就有衛士認出了石寧,因爲石寧是長安縣的不良人。
李繼續翻看大理寺的案卷,石寧的家人也都盤問過,他們並沒有聽說過竇鱷這個名字,也就是說,他們不認識駙馬。
李倒也不會懷疑這些人將大理寺矇騙了,老翁老嫗婦人,沒有那個心裡素質過的了大理寺的盤問。
「午時了,放飯吧,就在這吃,」李淡淡說了一句,隨後又補充道:
「還有徐重的那一份,他自己吃不了,就讓人餵給他。」
「家裡住着多舒服,何必委屈住在這裡?升道坊距離崇仁坊又沒有多遠,怎麼?進奏院的還能比貴府更舒適?」
李今天晚上來了河西進奏院,悄悄來的,左右領軍衛打的掩護,不疑被人發現。
他也需要謹慎啊,畢竟這裡是河西的駐京辦事處,節度使駐京聯絡點。
蓋擎也沒有想到李會來找他,趕忙將人請入客廳。
這幾天,他是沒有機會去偃月堂的,因爲每日常朝正常舉行,李林甫返回家裡大多是下午,人家只准許他每天的上午已時可以在偃月堂參議聽事,可沒說下午也能去。
「進奏院的事務一團亂麻,我需儘早整理清楚,」蓋擎笑道:
「話說,季廣琛如今去哪了?」
李哈哈一笑,接過盧氏遞來的香茶,道:
「別裝糊塗了,我不信你沒有調查過,好了,不說他,我今天來主要是詢問右金吾那些河西兵的事情,你應該聽說了吧,有人着這點不放,要對付隋王。」
蓋擎點了點頭:
「聽說了,但我覺得這不是什麼值得大做文章的事情,隋王也不會因爲這種事情獲罪,李少監認爲呢?」
李郵笑道:
「我其實就是想看看你的態度,這件事情,你不要摻和進來,大理寺若來問話,你也要撇清楚關係,問什麼,你都說不知道,人是蓋帥給的,你不知道很正常。」
蓋擎皺眉道:「難道我不應該幫隋王澄清一下嗎?」
「不該!」李冷冷道:
「你可別害他,他現在不能和你們父子有任何關係,無論公事還是私交,你都要撇乾淨。」
蓋擎沒有接話,因爲他並不認同對方的這個說法。
我不需要跟他保持距離啊?河西還有葡萄酒和貢品,我是需要經楊三娘獻給聖人的,隋王是中間人,聖人是知道的,只是你們不知道而已。
因爲不能讓你們知道,聖人也不會讓人知道,涼州有額外的孝敬。
五十名河西兵裡面,我的部下就有四個,我想撇清楚,能撇清楚嗎?
「你怎麼不說話?」李深沉道。
蓋擎皺眉道:「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你,李少監與隋王的私交極深,我以爲你會請我幫忙澄清。」
「正因交情深,我纔會勸你不要這麼做,」李道:
「養一些河西兵,屁點大的事,但是與蓋嘉運之間有關聯,事情可就沒那麼簡單了,你們要讓人覺得,你們父子和隋王,沒有任何關係,這樣是爲他好。」
蓋擎還是沒有接話。
沒必要洗脫關係啊?我爹都是人家帶回長安的,也是人家在背後謀劃給保下來的,聖人都知道我們有關係,其他人怎麼看?重要嗎?
在蓋擎看來,他能出面澄清,反倒有助於李瑁化解,何況人家楊三娘早就提前一步來這裡見過他,囑附他幫忙。
我現在跟人家是合作關係,我不可能聽你的。
「你是不是將我的話,當作耳邊風了?」李見蓋擎半天不哎聲,皺眉道:
「別忘了,是我將你帶進偃月堂的。」
蓋擎笑了笑,一臉爲難道:
「但李少監似乎也忘了,是隋王妃幫我牽的線,兩邊都是情意,我不會做任何對你不利的事情,對隋王也是如此。」
你還別說,事實確實如此......李苦笑搖頭:
「你還真難纏,這樣吧,你暫時不要出面,至於什麼時候出面,我會給你消息,如何?」
他和他爹的盤算,是先將因案子而引發的兩派勢力矛盾,升至最大化,那麼李瑁就不能早早洗脫。
而且最後,要由李林甫來幫李瑁脫罪,將李瑁綁在右相府這架馬車上。
眼下形勢已經逐漸明朗,隨着二王逝,十王宅裡不安分了,除了少陽院,
又一派勢力要冒頭了。
聖人春秋已高,有些人要開始爲自己盤算了。
蓋擎也是非常爲難,他需要李瑁,也需要李林甫,更需要楊三娘,三方都不能得罪,夾在中間不好權衡啊。
「好吧,我聽你的,但是不要太晚,我不希望看到隋王出事,」蓋擎嘆息道李微笑起身,道:
「杞人憂天,他要是出事,早就出事了,也不會等到現在,我常聽十八郎說,你是個穩重的人,但我卻並不這麼認爲,你呀,還是容易浮躁啊。」
蓋擎笑了笑,道:
「所以需李少監多多指教。」
李瑁希望我是一個穩重的人,所以我穩重,你希望我是一個笨蛋,所以在你面前,我只能是笨蛋。
就是這樣。
蓋擎起身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