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忠嗣在收到聖人駕崩消息的第一時間,其實就已經從滎陽出發了,一路都是走的鄉野小道,就怕被人攔住,但是從洛陽入關中,潼關是繞不過去的,於是他在潼關被攔下了。
現在李亨成了弒君者,而衆所周知王忠嗣與太子關係不錯,與當今陛下卻關係惡劣,那麼誰敢放他過去呢?
你沒有正式批文,也沒有通關文,就是有,我也不能讓你過去。
地方主官擅自離開轄區,這是犯法的,但是爲陛下奔喪,這又屬於合法的,
尤其王忠嗣還是義子,所以他這次擅離職守,其實嚴格意義上,也不能挑他的毛病。
給聖人奔喪這是忠,給乾爹奔喪這是孝,忠孝都全了,要不是因爲王忠嗣身份特殊,是沒人會攔他的。
但是呢,長安那邊還是送來了旨意,陛下特准王忠嗣返京服喪。
王忠嗣一刻不敢耽擱,緊急入關,在沿途驛站不停更換馬匹,星夜兼程,終於在聖人靈樞即將離開長安的前一天,抵達京師。
他帶着自己的兒子,女兒女婿,身披重孝,往含元殿祭拜。
「咚咚咚咚......」王忠嗣老淚縱橫,額頭死命的磕在地上,鮮血直冒,口中一個勁兒的在請罪。
再任由他這麼磕下去,怕不是要磕死在這裡,李瑁連忙讓高力士帶人過去將王忠嗣硬給拉扯了起來。
安撫了好半天,在高力士的提醒下,王忠嗣的額頭被簡單包紮之後,來到李瑁面前跪坐下來:
「但憑陛下處置。」
李瑁淡淡道:「處置你什麼?」
王忠嗣一臉哀榮道:
「臣有眼無珠,不能窺破逆賊反心,以至聖人遇害,縱死千百次,亦不能贖我之罪過,請陛下准許臣戴罪服喪,期滿之後,自會以死謝罪。」
不管怎麼說,王忠嗣對李隆基的感情是最深的,幼年沒了爹,聖人認了他這個兒子,這份養育之恩,那是報答不了的。
他當年支持李亨,很大程度上是不想聖人再犯錯了,一日殺三子,這個罪過,必然載於史書,再動太子,必垂惡名於史書也。
但是他怎麼也沒有想到,李亨竟然會走這條路。
如果他知道,那麼殺李亨者,必是他王忠嗣。
「準了,準你與諸親王,一起服喪,」李瑁道。
王忠嗣頓時感激涕零,給李瑁磕了三個頭。
上一任皇帝死了,兒子們當中,除了下一任皇帝,都需服喪二十五個月,只有李瑁,是百日,而且不需要去陵前服喪。
因爲他是皇帝,皇帝不可能拋棄整個國家,二十五個月啥也不幹,那麼天下豈不是亂套了。
其實王忠嗣也是命好,早早被流外去了滎陽,他要是沒走,這一次勢必會與李亨一起完蛋。
這個人能不能用,又該怎麼用,李瑁是需要深思熟慮的,他心裡,肯定還是想用的。
畢竟以裴耀卿制衡蓋嘉運,只是權宜之計,因爲歷史上,裴耀卿死於明年,
雖然不知道這一世,對方能不能多撐幾年,但是李瑁肯定是需要早早謀劃的。
那麼裴耀卿之後,誰能壓制蓋嘉運,王忠嗣其實是排在郭子儀前面的。
於是李瑁給韋妮兒使了個眼色,小聲囑附兒句之後,韋妮兒點了點頭,出了大殿,朝着跪在外面的王震兄妹走了過去。
在王秀眼裡,韋妮兒算是她在長安最熟悉的人了,兩人的關係一直都很不錯。
有韋妮兒出面,繼續維持與元載夫婦的關係,再加上王震本來就傾向李瑁,
這對兒女是可以影響到王忠嗣,促使對方效忠李瑁的。
「這次全賴盛王,不然我阿爺回不來的,」王震眼下對李琦充滿了感激,他知道自己爹能回來,是李琦在陛下那裡說上話了。
而他們一家能夠回來,給聖人服喪,其實意義重大因爲這一次,如果你們家沒資格服喪,便等於王忠嗣聖人義子的身份,失效過期了,那麼他們家將失去宗室內親這一重要的政治身份。
當年的秦王府十八學士之一的孔穎達,對親戚的定義有過一番解釋:親指族內,戚指族外。
而王忠嗣並沒有被改姓,所以嚴格來說,屬於宗室外姓內親,而且只認他一個,他一死,他們家跟宗室就半毛錢的關係都沒有了。
韋妮兒點頭道:
「說到底,陛下與大將軍之間,終究還是有手足之情的,幼時同長於宮苑,
以兄弟相稱,怎麼可能不準大將軍回來呢?他的奏疏只是被朝廷給扣下了,陛下並不知道,我可不是你們。」
王秀趕忙點頭:「陛下絕對是不知情的,盛王已經提前告訴我們了。」
元載當下,內心非常猶豫,好不容易見到了韋妮兒,他很想跟對方談談自己的事情,但是轉念一想,人家剛幫了他們家大忙,再厚着臉皮求人,實在是有點太不要臉了。
但是韋妮兒卻主動提起來了:
「裴公接手漕運,你在他手底下幹,務要伺候周到,學得一分,將來都是受用無窮。」
元載硬着頭皮點了點頭:「是,謹遵貴人教誨。」
他不好意思說,王秀卻是嘆息一聲,老實道:
「他已經被裴公親自踢出來了,返回門下省之後,才發現被除名了,眼下身上沒有差事。」
裴耀卿踢元載出來,完全是因爲元載不懂水利工程,留着沒用,他可沒功夫培養新人,而門下省除名,也不是李適之乾的,而是陳希烈,就因爲元載是王忠嗣的女婿。
韋妮兒頓時一臉驚訝,不管怎麼說,元載夫婦與她交好,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他們夫婦倆又沒有摻和李亨的事情,無端受此牽連,也真是倒黴。
「我知道了,我會幫你想辦法的,」韋妮兒道。
元載趕忙擺手:「不敢不敢,萬不敢辛勞貴人...
韋妮兒擡手將他打斷:「我幫你也不是圖你什麼,只因咱們不是外人,耐心等着吧。」
元載頓時一臉愧疚,人家當然不會圖他什麼,他有什麼值得人家圖的呢?一丁點都沒有啊。
裴寬回來了,也就是說,眼下朝堂之上,三裴並立。
裴耀卿不在,他和裴敦復之間有些小小的矛盾,而且會隨着時間推移,被李林甫不斷挑唆放大,但是裴耀卿在,這倆人可就鬧不起來。
「別跟我解釋了,我知道你在長安沒幹好事,但是眼下,我也不跟你計較了,同舟共濟吧,」裴寬在大明宮的一條宮道內,與裴敦復小聲交談着。
他一看到裴敦復那張臉,心裡就不爽,朝廷召我回來,你特麼一點都沒有反對,虧咱們還是同族,要你有個吊用。
裴敦復也覺得不好意思,解釋道:
「我剛從洛陽回京,在朝堂說不上話的,人家將我調回京師,我總不能跟人家對着幹啊,你說是吧?」
裴寬頓時道:
「那就跟我對着幹?胳膊肘往外拐?別忘了你們家祖墳跟我們家的祖墳挨着呢。」
裴敦復趕忙道:
「好了好了,我給你道歉還不行嗎?眼下大局已定,你這個戶部尚書跟從前可不一樣了,右相不會明着壓你的權,盧奐那小子已經提議撤銷中書門下,眼下很多人都在支持他,右相的權力不如從前了。」
「喉......」裴寬長長一嘆:
「我是咽不下這口氣啊,半途而廢,再想要改變,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了。」
他在范陽的政策,是重漢人而輕外族,各個衙門機構的任命,都是優先漢人士子,一來可以幫朝廷解決土子的就業問題,再者可以將藩鎮外族做大的形勢拉回來一些,雖然因此挑起了范陽內部的漢胡之爭,但是在他看來,這都屬於改革的陣痛。
這下好了,正在起步階段,被朝廷特麼的拽回來了。
當你堅定的認爲某一件事是正確的,而你又執着的想要去做成這件事的時候,最討厭的就是因外力干預而半途而廢。
這會讓人非常的淚喪,以至於裴寬寧願不要這個戶部尚書,也希望自己能在范陽將事情做成。
因爲他認爲,做成這件事情,比做戶部尚書,意義要大的多。
「朝廷缺錢,所以你乾的那些事情,當下不符合朝廷利益,」裴敦複道:
「不過無妨,今上(皇帝)奉行節儉,等到財政緩過來,你還是有機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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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寬直接罵道:「有個屁的機會,我還能活幾年?安祿山這麼一上去,范陽更改不動了,你們就挑了這麼一個玩意兒接替我?中樞全都是一幫短視的蠢貨。」
「是是是,都是蠢貨,就你能耐,」裴敦復牢騷道:
「好了好了,事情已成定局,你也回長安了,還是先去戶部看看吧。」
裴寬點了點頭,告辭離開。
他返京之後,已經見過裴耀卿,對於運河不再改道的事情,他是完全支持的。
可見當今主上在繼位初期,還是會剷除一些積弊,不管是真節儉還是假節儉,終究也會做做樣子,新皇帝還年輕,沒有治國經驗,大事上必然會多聽大臣的意見。
只要他能聽勸,大唐就只會越來越好。
所以裴寬這次回來,也是帶着希望的,他希望這位新皇帝,能做出一些真正有利國家的事情。
李林甫最近,在各個方面都受到了制約,他切身的感受到,這些人在打着重整朝綱的機會,一步一步壓縮他的權力空間。
而且這種局面,他無法阻止,但也並沒有因此而沮喪。
因爲他的權力,仍然是高過任何人的,依然在正常的首相權力之上。
這是新舊更迭所帶來的必然趨勢,但是無論這些人怎麼爭,朝廷的財政大權,都不可能從自己手中滑走。
這一點,去了一趟戶部之後的裴寬所展現出來的態度,已經足夠說明了。
當時裴寬第一時間就想找李林甫談話,而李林甫深知,兩人之間的這次交談,將直接決定自己是否能將裴寬從李適之那邊拉攏過來,所以他將這次會面暫時推後,等到將聖人的靈柩送往渭南縣五龍山的泰陵。
同時,武惠妃的棺也將從敬陵遷出,提前一步進入泰陵,算是夫妻合葬。
當然了,也包括那些早死的嬪妃,都會改葬於泰陵,不過她們是陪葬,除了李亨他媽這次受到兒子牽連,將會孤孤單單的永遠留在細柳原,牌位也將移出先皇廟亭,不受香火祭拜。
李瑁帶領百官,將李隆基的靈樞送至五龍山之後,在那裡呆了三天,安頓好一些事情後,便返回了長安。
郭淑韋妮兒,以及李琦和咸宜需要在那裡繼續服喪,百日之後,郭淑可以回來,但是韋妮兒他們不行。
因爲按照禮制,未來的皇后可以降服改爲素麻,在宮內守孝。
當然了,太子也是特例,但是李瑁當下沒有立太子,所以兩個兒子都得在那邊服喪,爲了保障安全,武慶帶着龍武軍守在那邊。
返京之後的李瑁,降服爲衰麻,開始主持日常朝會。
他要做的第一步,就是開始肅清李亨餘孽,但凡與李亨關係較爲親近的官員以及東宮屬官,這一次都會遭到大裁員。
賀知章直接滾蛋了,太子詹事崔流放,左庶子高仲舒賜死,李亨舅舅楊令修的三個兒子全部貶爲庶人,家中三代不可入仕,杜良娣賜死,其父杜有鄰全家流放。
至於李亨的兒女們,分作三個地方,也被流放了。
所有獲罪的人,都由韋陟操刀處置。
原少陽院直接改建爲寺廟。
處理完這些事情之後,官員們改去了中書門下議事,而李瑁則是開始帶着盧奐在皇城內溜達,巡視各個衙門,好讓所有人都知道,新皇帝是會時不時監督他們的。
皇城是帝國中樞所在,早上卯時上班,下午申時下班,朝五晚四,十一個小時,中間還有一個小時早食時間,兩個小時午食時間,正兒八經的八個小時了。
而且,別看這是國家最高行政機構,真正忙碌的人其實並沒有多少,忙不開的時候,衙門內部就會申請增加吏員的名額,招進來幾個人分攤事務,那不就不忙了嗎?
而吏員不享受國家俸祿,完全是衙門養着,這些人當中,有些是因爲身份原因,比如非士族出身,又或者個人原因,比如讀書不多,而無法參與科舉。
但事實上,吏員的人情世故丶社會經驗丶行政能力,都是非常出衆的,皇城的很多事務,其實是在靠吏。
而李瑁當時在左衛的時候,就經常在皇城內溜達,所以對各個衙門的辦公環境非常熟悉,因此動了爲吏員增加一些上升空間的念頭。
也就是臨時工轉正。
但是想要做成這件事,難度非常大,因爲這涉及到了階級固化,因爲絕大多數的更員出身都不好。
「今年的科舉要放寬,儘量多錄取一些士子,」李瑁邊走邊對盧奐說道。
盧奐點了點頭:「右相打過招呼了,他這個人真矛盾,一開始建議今年停辦科舉,現在陛下一力主辦,他文讓我多多錄取。
李瑁笑了笑,李林甫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爲李瑁繼位了,那麼比往年錄取更多的士子,有助於李瑁收攏人心,士子們會認爲,是新皇帝帶給了他們更多的機會。
盧奐不是看不明白,只是不想說。
接着,只聽盧奐繼續道:
「可是要騰出這麼多地方,修爲不易啊,南方都不肯去,寧願守選也不願意去,我打算將一些官員遷往南方,給士子們騰出一些地方來,就是阻力太大了。」
盧奐口中的南方,可不是江南,江南富庶之地,誰不願意去呢?他說的這些個地方,指的是貴州丶江西丶湖南丶廣西丶廣東丶福建。
地廣人稀,環境惡劣,民風彪悍,交通不便,風俗迥異,物產匱乏,遠離京師,任何一條,都會讓人打消念頭。
尤其是廣西和廣東,那被認爲是流放之地。
南方真正意義上開發,還是在南宋,在南宋之前,幾乎不在科舉士子的考慮範圍之內,因爲他們知道,去了那個地方當官,一輩子也就那樣了。
但李瑁清楚,想要解決當下大唐的很多問題,開發南方簡直就是最好的出路。
「我有一個想法,只跟你一個人說,」李瑁道:
「如果將門閥當中的旁支派去南方任職,朝廷准許他們的子嗣當中,一人返京做官,一人世襲其位,你覺得會不會有人去?」
盧奐一愣,沉思半響後:
「難,各房都是聽大宗的,就算他們願意,大宗也不願意放人啊。」
對付門閥,其實有一個法子是可以做到了,那就是拆家,無論哪個門閥,當下都有落魄的一房,如果你們願意舉族遷徙南方,朝廷會給與優待。
一旦遷走,時間久了就會與大宗漸行漸遠,逐漸脫離,世代累積,門閥變世家,世家變小族,小族成寒門,可以達到瓦解門閥勢力的效果。
但是耗時非常久,至少兩三代人。
就比如華陰郭與太原郭,華陰郭是隋朝開始,從太原分家出來,一百多年了,雖然因爲距離太原較近,仍然會參與祭祖,但是李猖聽郭淑說起過,其實他們這一支,已經懶得再去太原了,太麻煩了。
如果遷徙到南方,那回來一趟可不容易,也許只需兩三代人,就可以與大宗逐漸分離。
對付門閥,不是一而就的事情,從隋朝開始到現在一百多年了,哪個皇帝都在想辦法,但是都沒有解決,就是因爲沒辦法擺平大宗。
大宗做爲宗族領袖,需要維持龐大的家族,將所有子弟團結在一面旗幟之下,這邊落了,自有另一邊幫忙,互惠互助,以維持長遠的穩定利益。
就拿京兆韋氏來說,各房一直在出人才,而這些人,全部團結在一起,就會形成一股龐大的力量,韋陟是大宗,韋堅小宗,但是韋陟可沒少給韋堅幫忙。
這個法子,其實就是變相的斬斷血緣關係,就比如當下的某個地方,再不收回,等到老一輩全死光了,那條血緣紐帶就沒有了。
李瑁沒有再說什麼,他肯定是打算試一試的,於是轉移話題道:
「皇城當中,有些吏員能力出衆,朕以爲,可以做爲流外官,赴任地方歷練,如若政績出衆,可酌情經吏部考覈,遞補爲官,你覺得呢?」
盧奐又是一愣,你這兩個想法,也太過別出心裁了,吏就是吏,怎麼能做官呢?那不是亂套了?
「吏員學識淺薄,素質參差,難當大任,恐怕不行,」盧奐搖頭道。
他的意思是,這幫人文化水平不行,必然是沒有大局觀的,因此做事沒有遠見,只能看到眼前,而且正因爲他們素質低下,所以爲官的話,會千出很多出格的事情。
說白了,就是狗肉不上桌,難登大雅之堂。
李瑁也沒打算讓他們上桌啊,在地方當個小官,做爲輔佐還是可以的。
如果吏都能有出路,那麼很多落舉的士子,就會開始嚮往這個曾經被他們完全拋棄的職業,這纔是李瑁真正的用意。
千得好的臨時工能轉正,那麼自然會吸引一批高素質的失業人才。
李瑁笑道:「凡事皆有利弊,吏員雖學問不精,但譜熟人情,善於執行,也是有可取之處的,縣丞一職,你可以考慮一下在京的吏員。」
這明顯帶着命令的語氣了,盧奐只能點頭道:
「臣會着重考量。」
李瑁見他爲難,拍着盧奐的肩膀笑道:
「這是朕給你的又一項權力,記住,很多權力,是在你處理了別人處理不了的問題之後,才能得到的,李林甫亦是如此,這才叫爭,這樣的權力,別人想搶都搶不走,朕喜歡你們這樣去爭,而不是生拉硬奪。」
盧奐汕汕一笑:「臣羞愧,無地自容。」
李瑁哈哈一笑,繼續與對方巡查皇城,盧奐對他來說有大用,今天之所以帶着盧奐,就是在告訴別人,盧奐今後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朕默許他去做的,算是給盧奐站臺,減輕對方的阻力。
一個心念河北的人,才能幫助李瑁處理好河北的問題。
你得是真心希望河北好,才能拿出適合河北的政策,而不是一味的平衡丶鎮壓丶剝削,朝堂上很多人在河北的問題上都跑偏了,但是盧奐沒有。
這就是他的價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