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7章 房貸
從開元至今,又或者從大唐開國至今,掌握銓選的從來都不是一個人。
這個權力,可以說是人臣極致了,哪個皇帝也不能讓一個人將人事權都管了。
但是呢,無論皇帝將這個權力平攤給了幾個人,其中必然有一個是權柄最重的,這個人就叫做首輔,也就是首相。
而到了李林甫,他手裡的人事權,在李隆基的縱容下,已經達到了巔峰,可以說,是開國以來,人事權最大的一個宰相。
李瑁必然是要改變這一局面的,但是方式要柔和,畢竟李林甫是他的擁,
基哥還沒入土就剝奪了人家的部分權力,太傷他了。
也顯得李瑁太薄情。
所以無論李適之他們怎麼推舉盧奐,李瑁這邊都是表現的猶猶豫豫,一直在詢問李林甫的意思。
這可是吏部尚書,李林甫願意交給嚴挺之,那是因爲嚴挺之順從他,其實權力還在他手上,但是交給盧奐那是方般個不願意的,因爲盧奐一直在跟他對着幹。
「銓選之務,乃用人之根本,用人,乃國事之根概,國寶郎還年輕,做法比較激進,不宜交付吏部,」
李林甫在宣政殿,朝李瑁道:
「臣絕非貪戀權力之人,然新舊更迭之際,人事變動之勤,遠超以往,即使是臣,仍覺如履薄冰,不敢有絲毫疏失,國寶郎可爲輔佐,卻不能爲主事,望陛下明鑑。」
他這句話,隱藏的意思非常多,新舊更迭,是在暗示李瑁,我知道你會安排很多新人,我已經準備好了,但是盧奐有沒有準備好呢?他會幫你大肆安排心腹嗎?
再者,銓選四貴,一直都是以我爲主,盧奐要是接手吏部,肯定會搶走我很多權力,他還嫩,這麼大的權力交給他,他把握不住。
盧奐聽到這裡,已經咬牙切齒了,今天在座的都是頂級大佬,沒必要裝的雲淡風輕,這是吏部尚書,你怎麼可能雲淡風輕呢?
你自己不去爭取?指望別人強加於你嗎?
他跟李林甫在用人方面,本來就衝突非常大,其實準確來說,真正與他衝突的是李隆基,因爲李林甫是遵照李隆基的用人原則。
什麼原則呢?還特麼是關中本位,準確點叫做兩京走廊集團,而且這種趨勢,在武則天時期起來的那幫人才逐漸落幕之後,更加的愈演愈烈了。
盧奐毫不客氣道:
「按我大唐制,五品以上官由聖人直接任命,五品以下除去員外郎丶御史丶
供奉官之外,文官由吏部銓選,武官由兵部銓選,但是自有政事堂(中書門下)之後,便全亂套了,三省六部變得有名無實,一應官員銓選,全都出自政事堂,此乃張說之罪,我以爲,是該革除積弊了,首當其衝,就是取締中書門下。」
他這句話,無疑是穿雲裂石,將在座的不少人都給震住了。
都知道盧奐這個人說話很剛,但也沒想到剛到這個份上,他這個建議,等於是削弱了很多人的權力,首當其衝就是右相和左相,而相反,因此受益的人,數量更爲龐大。
「你瘋了!」李林甫沉聲道:
「燕公(張說)之得失,豈容你在這裡大放蕨詞?」
政事堂,最早源自於唐太宗時期,當時設立政事堂,是因爲中書省和門下省斗的太狠,所以李世民將尚書省拉了進來,組成了一個由大佬參議的樞紐部門,
這一時期還叫三省參議,平起平坐。
後來,因爲李治時期使職官員的增加,而很多使職是直接跨過政事堂,只對皇帝負責,因此造成了三省與使職官在行政體制上的衝突。
最顯着的便是節度使丶水陸轉運使丶經略使丶採訪使丶按察使等等。
使職官本來是臨時性的,結果好了,成永久性崗位,政事堂管不了了。
因而張說改革,從三省參議,直接改爲三省合一,組建中書門下,將使職官員的監督和管理權收回了一部分。
但是這麼一改,弊端在於,中書門丁下的老大,權力太大了,什麼都能管。
眼下的六部主官,幾乎無法決定任何大事,都是首相說了算,別說盧奐忍了很久,尚書省那些人更是忍不了。
所以盧奐這話一出,得到了很多人的贊成,予頭幾乎全都對準了李林甫。
這一招狠啊,李林甫被打的都有些措手不及了。
他知道李瑁上位肯定會收權,而他也爲此做好了準備,畢竟他是不會SB到去跟皇帝爭權的,但是他沒有想到,盧奐竟然敢說出這話。
而他又猜到,李瑁肯定是意動的,畢竟盧奐也不是SB,他是順着李瑁的心意來的。
拆解首相的權力,最合適的莫過於拆掉中書門下。
李林甫沉聲道:「那麼今後各大藩鎮,誰去約束?」
「自然是陛下,」盧奐道。
這句話,很多人就沒有跟着附和了,因爲皇帝一個人管不了,張說當時又不是瞎改的,就是因爲皇帝管不了這麼多事務,才組建的中書門下。
大唐十大藩鎮,所有監督權和管理權都交給皇帝?累死他也幹不了。
「真是笑話,」陳希烈冷嘲道:
「我還以爲你有什麼驚天言論,說來說去,還是重走老路,那條路是行不通的,你以爲你比燕公還有能耐嗎?」
盧奐呵呵一笑:「還有一個辦法,今後中書門下只管藩鎮事務,三省事務,
三省自己去管。」
「我贊同!」李適之這次不猶豫了,非常利索道。
三省權力迴歸的話,門下省那可是主管審覈的地方,權力大了去了。
兵部尚書崔翹,也趕忙看向李瑁道:「臣也以爲合適。」
「合適個屁!」李瑁突然來了一句。
這下子,殿內所有人都不敢說話了,靜靜等待李瑁的下文。
這幫人全都在想着去瓜分李林甫的權力,他們也不想想,哪個皇帝剛剛上位,會去這麼放權。
李瑁他現在敢放權嗎?打死他他也不敢。
他可以從李林甫手裡收回一部分權利,但絕不能被別人拿走,他現在已經非常清晰的認識到,皇帝,並非看不出國家的弊端在什麼地方,而是不敢去隨意改動,因爲會涉及到自身的利益。
他肯定要改革,但前提是他自己的權力穩固之後,才改的動,眼下怎麼改?
一旦三省六部拿回各自的權力,那時候會冒出很多給他挑刺的人,因爲大家權力均攤了,矛盾減少了,那麼就要給皇帝挑毛病了。
管理這幫人,真的不容易。
「銓選的事情,還是得右相擔着,撤銷中書門下,更不是動動嘴皮子就能去做,」李瑁臉色陰沉的看向衆人道:
「當然了,科舉不能停辦,任何時候任何事情,科舉都不能停,今年的士子都已經入京了,你怎麼停?讓他們回去?這是亂了綱紀。」
說罷,李瑁朝盧奐道:
「今年的科舉,朕就交給你,中舉之士子,該怎麼安置就怎麼安置。」
盧奐趕忙揖手道:
「臣領命,陛下英明。」
這下子,等於李瑁給了盧奐一個有使用期限的人事權力,算是特事特辦,今年的士子將由盧奐全權安排,也就是說,他要負責給士子們騰出一些崗位,那麼勢必就要罷免和遷任一部分官員。
這是得罪人的事,但盧奐總是喜歡這麼幹,這就是李瑁最欣賞對方的一點,
心中有國家大義。
等到盧奐將這次科舉辦的漂亮了,李瑁就會藉機將吏部交給他。
等到其他人都離開之後,李林甫與李瑁對視一眼,兩人同時露出苦笑。
「臣也沒有想到,來的這麼早,這麼猛烈,」李林甫搖頭道:
「看來臣過往樹敵還是太多了。」
李瑁笑道:
「能者多勞,乾的越多,必遭人恨,朕知右相,自不會爲旁人所擾,中書門下不會動,首相也不會動,右相從前怎麼做,今後還怎麼做,有朕給你撐腰。」
他現在必須穩住李林甫,因爲李林甫眼下,依然在迎合他,皇帝需要這樣的人。
李瑁需要慢慢的從對方手中拿回權力,而不是強行奪取,因爲李林甫是個明白人,他會慢慢交出來的。
權力這玩意,只能慢慢拿,一下子拿回去,你也握不住。
正如剛纔盧奐建議的那些,皇帝直接管理藩鎮事務,開特麼什麼玩笑,我能管的了嗎?我有那個本事嗎?
我不懂啊。
外行不要去幹內行的事,這是李瑁對權力劃分最基本的標準。
「今年的科舉,你不要給盧奐使絆子,讓他去闖一闖,」李瑁柔聲道:
「有些官員尸位素餐,該辦的就要辦,尺寸你自己拿捏,當然了,朕也不是說士子做官就肯定能做好,但總是要給他們一個出路,堵死人家的路,就是堵死你自己的路。」
李林甫點了點頭:「臣會盡量配合他,陛下放心好了。」
「朕自然放心,」李瑁起身,將李林甫親自送出殿外:
「朕對右相,從來都是最放心的。」
李林甫露出一副感動的表情,揖手之後,緩緩離開。
他感動嗎?他是不敢動。
郭淑回來了,她今年不過只有十八歲。
十八歲的女人,身體甚至都還沒有發育完全呢,但是她卻即將成爲全天下最有權柄的女人。
進入靈堂之後,郭淑按照制度,肯定是要哭靈的。
她跟李隆基這對公媳之間,可以說一點感情都沒有,甚至都沒有見過幾次面,說過的話更是少的可憐。
但是郭淑卻是迄今爲止,哭靈哭的最慘的那一個,跪在地上的時候,鼻涕都快流到膝蓋上了。
那眼淚就跟水壺似的,嘩啦啦的往下流,李瑁都快看不下了,他都不知道自已這個媳婦這麼會演。
這是有人教的,誰呢?郭子儀媳婦王氏。
王氏這次也回來了,因爲女婿已經是皇帝了,她不用拖家帶口跑靈武避難去了。
不過她這次回來,肚子已經顯懷了,也就是說,郭子儀在靈武也沒有老實,
跟他媳婦挺躁動的。
也正因如此,所以郭淑回來的這麼晚,再遲幾天,基哥的棺材就要被擺在陵寢旁邊了。
哭了一陣之後,郭淑率先起身,被一旁的諸多王妃好一陣安撫。
從前這幫人是會打架的,現在呢,郭淑如衆星捧月。
終於不再大喘氣之後,郭淑起身過去,將楊玉環也給扶了起來:
「太妃快起來吧,今後千方要保重身體。」
楊玉環渾身顫抖着起身,沒有敢擡頭去看郭淑,她又不傻,這哪裡是憐憫她,分明是另外一種示威。
當你打算對付一個人的時候,那麼最好不要讓他看出來,否則人家有了防備,你不好下手。
楊玉環不管怎麼說,也是跟在李隆基身邊有些日子了,耳濡目染,也知道這人心鬼域,複雜至極。
韋妮兒只是踢了她一腳,明擺着是告訴她,今後不會讓她好過,但是郭淑,
恐怕是要下狠手的。
楊玉環起身之後,本想收回手臂,卻發現被郭淑緊緊的抓着,抓着她,往李瑁方向去了。
「陛下,太妃今後,應居何殿,可否交給臣妾安置?」郭淑問道。
李瑁點了點頭,什麼話都沒有說。
高力士也是內心一嘆,心裡多少有些不忍,道:
「聖人與太妃最喜花萼樓,太妃之物,也盡在樓內,不如就去花萼樓吧。」
郭淑嘴角一動,點頭道:
「高將軍所言極是,正所謂睹物思人,惟有花萼樓,可令太妃慰藉相思。」
一句話,高力士便感覺到這位未來的皇后非常難纏,怕是不好伺候了。
於是他抱走皇長子李信,吩咐禮官進來,安排李信行孝禮。
李信身份就不一樣了,沒有繼承人之名,卻已經有繼承人之實了,嫡長子,
嫡長孫,李瑁名下第一順位繼承人。
他祭拜他爺爺,禮數是非常複雜的,反正大概意思就是:爺爺你放心,我會變得很優秀。
郭淑坐下之後,韋妮兒便在地上碰了她一下,小聲道:
「你剛回來就針對她,目的也太明顯了,這麼多人看着呢。」
她還好意思說人家,她自己都踢了楊玉環一腳。
郭淑小聲道:「這個禍害需早點處理掉,楊貴妃這三個字,今後不準宮內任何人再提。」
韋妮兒最清楚郭淑是個狼人,聞言道:
「別亂來,以免給夫君添麻煩,十娘(楊絳)一直沒有爲她求情,就是等着你回來呢,衝着十娘,你也不要下手太狠了。」
郭淑環顧左右,異道:「十娘呢?」
「昨晚熬了一夜,身體不適,夫君讓她下去休息去了,」韋妮兒道。
郭淑點了點頭,看向正在朝着靈位磕頭的兒子,道:
「我自有主張。」
韋妮兒無奈的搖了搖頭,不再說了。
她跟郭淑之間,無論將來會發生什麼,當下都不是斗的時候,實際上,本來就不是她們倆鬥,而是她們背後的人。
所以郭淑和韋妮兒都很清楚,她們從前是什麼樣,今後還是什麼樣,要始終維持和睦,丈夫還沒有掌控大局呢,她們有什麼好爭的,現在她們要做的,是幫助丈夫鞏固皇權。
現在爭奪繼承人,等於是盼着李瑁死,那麼誰爭,誰就是找死。
運河的事情,肯定是不能停的,這是國家級工程。
任何工程一旦爛尾,重新開工難度將會是幾何倍數。
裴耀卿非常明白這個道理,人雖然還在皇城,卻已經開始佈局運河事宜,他本來就是專家,專家中的專家,所以上手非常快。
首先便是人事安排,他第一件事,就是將元載給踢出來了。
他現在需要的是水利專家,不是學徒,要你幹什麼?湊熱鬧啊?
這下好了,門下省也不要他了,元載原地失業。
他們家算是天塌了,老丈人完蛋,自己又失業,可謂雙重打擊,失業就等於進入守選,想從守選出來,必然得上面有人。
他現在沒人了,難道再去求人家韋妮幾嗎?我還欠着人家的錢,都不知道該怎麼還呢。
正因有房貸壓力,而元載又不想做失信人,於是他找到高見幫忙引薦,去見了達奚盈盈。
「陛下對你的印象很好,你不必求我的,」達奚盈盈非常客氣請對方坐下後,道:
「當然了,如果你只是想賺錢,我倒是可以幫忙。」
元載低着頭,卑微道:
「我如今已是白身,哪有資格面見聖人?只求達奚娘子指條明路,早日得還欠債,我也心安一些。」
達奚盈盈笑道:「長安眼下有很多產業,其主人已無力維持,已經開始掛牌售賣了,你幫我去談,壓下來的價格,我付你牙錢。」
這其實是一個非常賺錢的路子,做中間人嘛,中間人是誰不重要,他壓價的本事有多大,才重要。
元載不管怎麼說,他們夫婦跟韋妮兒的關係,很多人都知道,畢竟元載買宅子的時候,都是韋妮兒大搖大擺帶着他在長安挑選的。
那麼元載去壓價,對面敢報高價的可能性,不高,再者,達奚盈盈也希望元載能將韋妮兒的錢還上。
幾千貫呢,不是個小數字,以前的元載因爲老丈人的緣故,還值得長期投資,現在不行了,必須及時抽貸,儘快讓他還錢。
「誰的產業?我認識嗎?」元載很聰明,猜到對方肯定是認識自己,否則達奚盈盈不會讓他去談。
達奚盈盈笑道:「虢國夫人丶王,哦對了,還有那個王元寶。」
元載嘴角一抽,錢難賺屎難吃,我就知道,這錢要是好賺,你不會讓我去。
楊玉瑤就不說了,她短期內盤了太多的產業,需要長期的聖寵才能維持,現在聖寵沒了,再不出手,全賠乾淨了。
至於王,他跟着楊玉瑤吃香喝辣,自然也貪了不少,如今李瑁上去,他擔心會被清算,所以得趕緊吐出來,有一部分讓兒子王準,給盛王李琦送過去了,
另外一部分,那是老本,得趕緊兌現。
王元寶呢,上頭的靠山沒了,修荔枝道欠的錢,朝廷不認了,所以他需要變賣產業去還錢。
所以啊,人這輩子,先富不是真富,先窮也不是真窮,人生那麼長,起起落落哪能躲得了。
「元郎到底接不接呢?」達奚盈盈笑道。
元載猛一咬牙:「接。」
他爲什麼着急還錢呢?因爲還錢纔有機會見到韋妮兒啊,不然你拿什麼藉口見人家?我失業了能不能給我安排個工作?
求人辦事空着手去,那得多大的交情才行啊?元載自認爲,跟韋孺人還算有點交情,現在嘛,交情不起來了。
王秀這邊,則是在幹另外一件事。
他父親得知聖人駕崩,奏請朝廷返京服喪,因爲是義子,情理上也說得過去。
但是中書門下壓根沒搭理他,奏疏直接就扔火爐裡燒了,因爲王忠嗣是逆賊黨羽,陛下會不會清算你,還不一定呢。
服喪,服NM的喪!
元載不好意思往上面攀關係找人,是因爲人脈本來就不是他的,但是王秀肯定要找人,能讓她爹回來的,只有陛下,這關係必須找到陛下那裡。
所以他跟他哥王震兩個人,去了盛王府,請王府的人通知宮裡的盛王,幫他們說句話。
盛王府的管家武嵩,這是老武家的人,收到消息後,手腳的進入含元殿,在李琦耳邊嘀咕了一番。
李琦和王震兄妹,當下的關係還是不錯的,但是聽罷之後,也是一臉爲難。
他可以幫忙傳遞給李瑁,但絕對不會發表意見。
於是他悄悄來到李瑁身邊,小聲道:
「王忠嗣奏請返京服喪,阿兄知道這件事嗎?」
李瑁皺了皺眉:「不知道,多半是被中書門下給淹了。」
不讓李瑁知道,是爲了不使李瑁爲難,人家義子要服喪,你擋着不合適,那是聖人的義子,又不是你的義子。
而王忠嗣終究屬於太子黨的漏網之魚,李林甫是打算慢慢搞死的,肯定不會讓他回來。
李琦道:「王震與十二孃求到我頭上了,我就是傳個話,你自己拿主意。」
李瑁忍不住道:
「你都傳話了,還讓我怎麼拿主意呢?讓他回來吧。
李琦山山一笑,退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