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知道歷史走向,選擇跟着太子混,完全是一個明智的選擇。
尤其是一個成年的太子,上面還有一個老年的皇帝。
什麼樣的儲君,位置是最穩固的?沒犯過錯,有子嗣,還有出身良好的正牌太子妃,朝中有大官維護,親爹年紀超過五十五歲。
正所謂五十五,閻王來倒數,皇帝活到這個歲數,輕易不會動儲君。
朝野皆知,李林甫想要將太子拉下來,但對李林甫有這個信心的人,卻少的可憐,就連李瑁也知道,李林甫沒有這個能力,但是配合上他,就不一定了。
李泌明顯心動了,朝着高仲舒的方向走了過去,兩人開始了聊天。
這小子成名非常早,就連基哥也會時不時的提起他的名字,年少時先後得到張九齡丶嚴挺之丶蕭誠丶韋虛心丶張廷等人的器重賞識,要不是醉心玄學,這小子完全不用參加什麼科舉,就會被保舉入仕。
他今年來參加道舉,並不是想要做官,而是被人請來,增加道舉的含金量,
不是他需要道舉,是道舉需要他,人家的對道學的研究,已經可以當老師了,完全可以進集賢院丶翰林院丶弘文館這一類的學術機構。
那麼盯上他的部門,自然也不少,還在皇城那邊守着的門下省捉郎官聽說李泌被東宮截下之後,立即便跑過來搶人了。
他們給出的職位,是門下省主事,從八品下的官。
後世最好的部門,是兩辦一部一委,在大唐,是三省六部,是可以接觸到核心權力的,按照當下來看,比去東宮有前途,而東宮是屬於,要麼沒前途,要麼前途封頂。
很多人都認爲,李泌肯定非常難以取捨,多少進士都進不去門下省,多少人幾十年宦海,都沒跨進過門下省的大門,正常人,應該會選門下省,因爲眼下選東宮,需要蟄伏很長一段時間,不如門下省的實惠就在眼前。
但是李泌還是毫不猶豫選擇了東宮,將自己的一隻腳邁進了鬼門關。
因爲李瑁有過打算,李泌如果像歷史上那樣成了太子的人,他是肯定要殺掉的。
此子是正兒八經的關隴集團,祖上便是北周太師李弼,跟隋末的反賊頭子李密是同宗。
禮部那邊也過來搶人,但是塵埃落定,李泌順利接下了東宮的任命書,接下來,他會與其他士子繼續前行,進入皇城拜祭太廟。
元載在前方太常寺禮部官員的引導下,繼續往前走,但是他的心思已經飛到了九霄雲外。
毫無疑問,他將成爲近年來最悲哀的狀元,無人問津,甚至連個給他遞花箋的女子都沒有。
沒辦法啊,沒有後門,沒有人脈,就是這樣淒涼,元載不是傻子,相反,他很聰明,他如今已經反應過來,與其說這是一場遊彩,不如說這是雙方早就在背地裡商量好的你情我願。
根本不是官衙在挑人,而是背地裡人家已經挑好了官衙,今天不過是一場表演。
說到底,還是籮卜坑。
遊彩的路是非常漫長的,兩旁的街道上頻繁有人向士子敬酒,有人請你留步題詩題匾,並不是步履不停,而是停停走走。
偃月堂,中樞大官們仍在議事,但外面一直都有禮部官員彙報來最新的遊彩情況。
在得知李泌被選走之後,盧奐也是不好意思的看了一眼李瑁,意思是你別怨我,誰讓你看中的人,被那麼多人也看中了呢。
陳希烈在得知李泌拒絕了門下省之後,冷哼一聲:
「既是精修玄學,去東宮做什麼?簡直背道而馳。」
大唐一直都提倡研究道學,這方面的人才,也都被招募進了他該去的地方,
意在將道學發揚光大,鞏固國本,因此精通道學的人都非常吃香,李泌吃香就是源自於此。
李適之聽到陳希烈這麼說,頓時皺眉道:
「用詞不當,輔佐太子,以備諮詢,這是大道,怎麼就是背道而馳了呢?」
他並不是幫着太子或者李泌說話,完全就是衝着陳希烈去的,因爲門下省的老大,是李適之,而陳希烈卻越過李適之來表態,有不敬之嫌。
李適之要不是動不了陳希烈,他第一個就要將此人踢出門下省。
陳希烈不聲,但也沒有看李適之一眼,不屑的表情一覽無遺。
李林甫皺眉詢問禮官,道:
「你是說,元載至今,都沒有衙門請留?」
「沒有,」禮官道。
李林甫臉色難看的掃視了一遍堂內諸人,你們也太不當回事了,明擺着對方中狀元是聖人的意思,你們竟然沒有表示表示?
其實也不怪他們,是因爲最近這些年來,狀元的第一份工作,大多都不怎麼樣,少數得到優差的,那也是自己有門路。
比如以前的王維。
而在座的都是核心部門,輕易不想給缺,盧奐爭取來的七個缺,可不是他說了算的,缺編在哪個部門,哪個部門的老一意見最重要,而李林甫是最後那個拍板的。
狀元不如進士混得好,一點不新鮮,就好比NBA選秀,也有水貨狀元嘛。
李瑁已經猜到,李林甫馬上就要給元載安排了,於是他搶在李林甫開口之前,朝陳希烈道:
「門下的缺叫什麼來着?主事是吧?」
「是,」陳希烈點了點頭。
隨後李瑁又看向李適之,笑道:
「給元載吧,他總不至於像那個李泌一樣,看不上門下省的職位。」
一句話,讓李泌在門下省這邊,留了一個不好的印象,很多人都聽得出,李瑁有挑撥的嫌疑。
李適之點了點:
「既然有缺,確實該給頭名,隋王的建議正中本相下懷。」
說罷,李適之安排門下省官員,立即去朱雀大街,請元載留步。
李林甫這下安心了,他是不在乎元載的,他在乎的是聖人給王忠嗣的這個面子。
李瑁曾經告訴他,元載百分之百會成爲王忠嗣的女婿,而李林甫私下派人詳細調查一番後,也基本確認了這個事實,沒辦法,王忠嗣的閨女比較另類。
陳希烈的本意,門下省這個職位就是給元載留的,他還不知道元載是被特殊照顧的嗎?
但是他做不了主,因爲他現在於省內幹什麼事,李適之都在挑刺,他說左,
李適之必右,完全就是衝看他來的。
李泌也是李適之選的,陳希烈假模假樣的勸了幾次之後,就不勸了,等着看李適之的笑話,到時候聖人責問起來,我都推給你。
只是沒想到,李瑁又給提出來了,而李適之竟然同意了。
「你不是不太喜歡元載嗎?」裴耀卿在一旁小聲問道。
李瑁笑了笑,同樣小聲回覆道:
「但我更不喜歡李泌。」
「這是得不到就成仇人了?」裴耀卿笑道,他從盧奐那裡知道,李瑁對李泌是很看中的,而且也給人家留了一個職位,左衛府錄事參軍事。
沒辦法,李瑁能給的職位只有兩衛,其它地方他可沒本事給人家留缺。
負責去捉郎的,是蓋明書,早早的就開口了,李泌拒絕了,而李瑁這邊也收到了消息。
想想也正常,人家的理想抱負,李瑁當下是沒辦法提供舞臺的,選太子也是情理之中。
「狀元沒有衙門請留,是一件比較難堪的事情,不單單元載難堪,主考官們也難堪,」李瑁笑道:
「你說是吧,裴公?」
裴耀卿授須一笑,小聲道:
「嚴挺之手裡有一個吏部缺,給元載兜底呢,你倒好,送給李適之了。」
李瑁一愣,下意識看向嚴挺之,後者微微一笑。
「右相好像並不知道,剛纔似乎還有些不滿沒人選元載,」李瑁道。
裴耀卿道:「自然不知道,因爲這是.::::.咳咳,懂了吧?」
懂了,基哥的意思,那麼自然就不需要通過李林甫了,李瑁點頭表示我懂。
也就是這個時候,禮部一名官員急匆匆的跑進來,氣喘吁吁道:
「元載被王家娘子攔住了,要捉婿,還要在朱雀大街當場寫下婚書,不成體統,不成體統,可是沒人敢攔啊....:
,
偃月堂瞬間鴉雀無聲,一個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
捉女婿,一般都是遞出花箋紙即可,後續也都是族內男子或者媒人出面,沒見過正主當場搶人的。
還要寫婚書?
「啪」的一聲,李林甫怒火上頭,一掌拍在長几上。
他惱怒,是因爲王秀的行爲不恰當,你爹是聖人義子,你的婚事到底怎樣,不是你說了算,你敢跨過長輩自己做主?
看起來,名門貴女相中狀元郎,似乎是一樣非常值得稱道的事情,實則婚姻一事,是非常複雜的。
「事已至此,恐怕是攔不住了,」嚴挺之道。
李瑁悠然笑道:
「十二孃真女中豪傑,不愧爲大將軍之女,右相應立即派人入宮請旨,促成此事。」
他這話一出,大家都一臉訝異的朝着他看了過來,怎麼?你是要看王忠嗣笑話?
李林甫也覺得李這麼明顯的表態不合適,擡手道:
「不行,婚姻一事,本相不能亂摻和。」
「那就我去一趟朱雀大街,」李瑁起身道:
「千金之女,如何就嫁不得寒門之子呢?此事必然在我大唐傳爲一樁美談,
王忠嗣若是怪罪起來,讓他找我。」
說罷,李瑁在一幫人的攔阻之下,還是去了。
科舉,給了天下寒門士子一個希望,娶千金閨女,同樣也是一種希望,希望在,夢就在。
李瑁不能摧毀寒門士子心中的夢,今天這事已經這樣了,要是弄不成,更會讓寒門出身的人感到自卑,會讓他們覺得,跨越階層遙不可及。
朱雀大街安仁坊段,已經被人羣圍的水泄不通。
越來越多聽說這裡熱鬧的人,都在往這裡趕,以至於樹上丶隔壁屋宇的樓上甚至房頂上,眼下都擠滿了人,大家的眼晴全都看向了事發地中心。
王秀今天特意用心捌飾過一番,盛裝出席,可以肯定的是,她今天蓋過了所有打算捉婿的貴族女子,無論容貌還是家世,當然了,她的所作所爲,也驚掉了所有人的下巴,除了一個人。
她哥王震。
要麼說親兄妹即使性格不一樣,但大體的行事作風還是非常相仿的。
王震竟然沒有阻攔她的妹妹,而且是跟着一塊來了。
這就是成長經歷所造就的,他們兄妹倆在太原相依爲命,彼此做什麼事情都不會隱瞞,你清我楚的,王震自然知道,妹妹除了嫁給元載,其實也不好嫁了,
因爲不是處了。
人家這個不好嫁,可不是沒人願意娶王秀,而是想要嫁給門當戶對的家庭,不太容易。
此刻的情景,妹妹的舉動彷彿成了一樁笑話,王震雙臂抱肩站在馬車一旁,
望着周圍高處嬉皮笑臉,指指點點的好事者們,對耳邊不停勸說的話語,仿若未聞。
留京的王氏親族,看似好心的達官貴人們,甚至是宮裡,都來人在勸他,勸他將王秀帶走。
王震不爲所動,這小子沒有任何理想報復,一心想過閒雲野鶴的生活,他喜歡詩書琴畫,走馬鬥犬丶吃喝玩樂,唯獨不喜做官。
因此,族內很多人明面上丶背地裡都在指責他不求上進,但人家無動於衷,
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別人看不穿。
他自以爲自己活明白了,而事實上,人家真就是活明白了。
元載此時已經是老臉通紅,他希望自己成爲萬衆矚目的焦點,但沒想過是以這種方式。
這下好了,十個李泌也搶不走他的風頭,
但是元載知道,王秀此舉極爲不妥,會招來怎樣的嚴重後果,無法想像。
所以他也在小聲的勸說,希望王秀先走。
但是王秀的性格特別執,我決定的事情,十匹馬也拉不回去。
「婚書我已經請人寫好了,我的名字就在上面,你寫上你的名字,今後我便是元家的婦人,阿爺就算從朔方回來,也不會拿你怎樣了,」
王秀反過來在勸元載,在她看來,自己能不能嫁給元載,可能性並不大,
所以只有將事情鬧得天下皆知,才能迫使不同意這門親事的人,硬着頭皮同意。
婚書,不單單要有新娘和新郎的名諱,這裡面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名字,那就是媒人。
正所謂父母之命丶媒之言,按照大唐律法,婚書沒有媒人名字,是無效的元載望着婚書上媒人處的空白,心知自己就算寫下名諱和生辰八字,也不具備法律效力。
「走吧,別讓太多的人難堪,你這是自污,何必呢?」元載是非常感動的,
感動到,今天我就算不要這個狀元,也不願意王秀被人嘲笑侮辱。
他知道,周圍所有人,其實都在看他的笑話,笑話我不要緊,我就是個下人出身,見慣了冷眼與嘲笑,但是他不希望別人去嘲笑王秀。
「我不走,你把字簽了,我今天跟你走,」王秀態度堅決,其實已經挽回了很多人對她的印象。
看熱鬧的士子及貴族子弟,眼下大多都在想,這麼好的女人,怎麼就看上元載了?看上我該多好啊。
他們是在看熱鬧,但對王秀的輕視嘲笑已經漸漸淡去,逐漸轉變爲敬佩。
試問,大唐開國至今,何曾見過今天這樣的景象。
這時候,王忠嗣的族人已經聞訊趕來,他們打算強行將人帶走,還是那句話,你在外面多牛逼,你在家裡也得按照輩分排。
太原王去不起這個人,今天必須將王秀帶走。
而王震竟然指揮着家僕,將自己的族人攔阻在外,爲妹妹爭取時間。
「你們倒是快點,元載,你是要狀元,還是要我妹妹?」王震大聲呼喊着。
元載聽到此言,內心無比掙扎,他已經後悔了,後悔不該招惹王秀,不該虜獲人家的放心,以至於將人家害到如今的地步。
我只是個狀元,你嫁給我,只會越過越苦,比不上你如今的地位,今後還要受人嘲笑。
但是他又不忍心拒絕,因爲他了解王秀的性格,一根筋,做事不回頭。
「元載,簽了吧,」已經有進士開始支持他了。
「簽了簽了,元郎簽了,」
「將門虎女,真英傑也。」
「不愧是大將軍的女兒,嫁給狀元郎絕不辱沒,」
寒門士子鼓動的聲音越來越大,以至於周圍看熱鬧的人,也紛紛在口中呼喊着。
周遭的氛圍已經出現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從一開始的圍觀吃瓜,已經轉變爲對這樁婚事的強烈支持。
吃瓜羣衆倒是先同意這樁婚事了。
那邊廂,老對頭嚴武本來是奉命過來查看情況,見到王家的人已經快突破王震的防線,竟然帶着羽林軍站在了王震背後,並且小聲遞給王震一句話:
「你攔不住,還有我呢。」
場面幾乎已經是一邊倒的開始支持王秀了,尤其是平民和年輕人,覺得王秀有失體統,有傷風俗的,都是上了年紀的。
李瑁也在這時候趕到,他騎着馬,帶着兵,特別好認。
亂哄哄的形勢也隨着他的到來,迅速安定下來。
王家一個老頭過來要跟李瑁說話,被武慶給攔在一遍,壓根不能近身。
所有人的目光此刻也都落在了李瑁的身上,因爲李瑁是眼下級別最高,身份最尊的人,他的態度,將決定今天這場鬧劇,是否是鬧劇。
見到李瑁到來,王秀瞬間臉色煞白,她知道李瑁會攔他,因爲以前就攔過。
而李瑁要是將她拖走,誰也攔不住,
「不關隋王的事情,」王秀主動迎上去,小聲道:
「你與我的恩怨,咱們私下說,今天你不要管,算我求你了。」
李瑁手握馬鞭,笑了笑:「事已至此,鬧得這麼大,我已經不能不管了。」
王秀頓時面如死灰。
只見李瑁來到倆人中間,微笑衝着朝他行禮的元載點了點頭,隨後看向一旁桌子上的那紙婚書。
「還挺正式啊,聘禮和吉日都有啊,」李瑁忍俊不禁,看樣子王秀今天的舉動是早有準備啊,這丫頭的行徑看似荒唐可笑,但也確確實實令人欽佩。
元載真是祖墳冒青煙了,攤上了大唐萬里挑一,僅有的那個愣頭青。
李瑁看了一眼桌子對面的執筆郎,伸出手掌:
「筆拿來。」
這個執筆郎,是王家的家臣,王忠嗣他爹王海賓拜把子兄弟的兒子,王海濱和結義兄弟死在戰場上後,人家便在王家安頓下來,王忠嗣是當成義兄看待的,
也是大將軍府太原宅的大管家。
要不是他這個大管家縱容,王秀和元載也不會發展到今天這樣。
「不給,」管家直接拒絕了李瑁。
李瑁笑了笑,猛地探出手臂,一把奪了過來:
「拿來吧你。」
「隋王慎重,事關小女終身大事,你莫誤我,」王秀已經帶着哭腔在求饒了,但是她不敢去奪李瑁的筆。
元載已經迴避目光,做好了心理準備,等待着全天下對他的宣判。
李瑁笑了笑,提筆就寫,寫在媒人下面的那處空白上面。
木子李,玉昌瑁,寫的非常好看。
王秀從最初的驚駭和死心,逐漸轉變爲激動和興奮,她捂着半張臉龐,見證了李瑁一筆一劃寫下了自己名字,見證了自己的婚書從此具備法律效力。
接着,李瑁將筆遞給了一旁的元載,道:
「本王做媒,寫下你的名字,我現在就帶你們入宮面聖。」
元載顫顫巍巍走過來,不能置信的看着婚書上李瑁的名字,完全不敢相信眼下發生的事實。
在李瑁和王秀的催促下,他顫抖着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接着,李瑁拿起婚書,雙手舉高,轉着旋轉着朝四面八方展示,大聲道:
「天寶元年壬午科進士頭名元氏子弟,與朔方節度使王忠嗣嫡女,今訂婚約,才子佳人,有目共睹,諸位今日便是見證。」
「我同意!」人羣中有人喊道。
「彩!」
「妙哉!」
「當如是!」
在一片聲浪迭起的歡呼聲中,李瑁帶着元載和王秀入宮了。
但是在此之前,他讓嚴武立即飛報吳懷實,要讓聖人心裡有個底,別被他們仁打個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