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昶是昔年的“三俠”之首,雖同屬三俠,他的名聲卻遠遠勝過其餘兩人,就好比皓月之光掩蓋了螢火之輝。他身負盛名,卻也被盛名所累。人人都當他舉世無雙,再無敵手,只得合力將他剿殺。最終體無完膚,身無寸縷,屍首被拋入凌山深淵,孤墳也沒有一座。
縱使十八年過去,叛亂早已平息,新帝安穩繼位。再提起當日那場混戰,衆人仍是心有餘悸。
眼見得各方僵持不下,衛雙的姿態便顯得有些尷尬。她強自按捺下心中忐忑,又喚了一聲:“秦莊主,既有故人造訪,何不相迎?”
秦臨是格殺聞昶的英雄之首,當時形勢危急,不僅無人指責他不顧兄弟情誼,反倒紛紛讚揚他行事果決。
此時聽到衛雙這句話,大家齊齊看向秦臨,見他姿態端方,並無一絲異常,心下都安定不少。
秦臨徐徐打量了一圈周遭各色人等,把汗溼的手心緊緊蜷入袖口,一步一步地走上了高臺。
阿沅不明白——“天昀訣”有何奇特之處?她自幼修習,覺得招式再尋常不過,只不過是使劍更爲趁手,這纔對它偏愛一些。
怎麼這些人都如臨大敵一般,倒像是活見鬼。
秦臨的步伐很慢,但終究還是走到了阿沅面前。
衛雙高聲道:“秦莊主,你近來瞧瞧,可認得她?”她言辭無狀,語氣輕佻,憑白無故便惹人生厭。
阿沅不由得退了兩步,試圖遠遠站開。可惜她身後也聚齊了人,一點縫隙不留,大有將她困死在這裡的架勢。
秦臨沒有理睬衛雙,只面向阿沅開口:“你的武功是誰教的?”
離得近了,阿沅才發現,秦臨遠沒有傳言中那般神武。他面容俊逸不假,可惜眼底青灰濃重,鼻翼扯出的兩道法令紋如同刀鑿,平白多了些狠厲之色。
阿沅心下不適,又覺得這問題好生無禮,譏誚道:“我憑什麼告訴你?”
秦臨似乎疲憊不堪,低低念道:“想來也不會是旁人,左右不過一個葛欽。”他閉了閉眼,平平推出一指:“聞昶餘孽萬不可留,殺了她。”
阿沅一驚,只覺萬分莫名,一時沒想着閃避,只是斥道:“荒唐!”
衆人一時畏縮:“她習得‘天昀訣’,只怕咱們……”
秦臨笑了笑:“不必憂心,‘天昀訣’全本在我手中,她最多習得上卷,成不了氣候。”
當即有人大笑三聲:“當年未能親手剿滅反賊,實乃生平一大憾事,今日殺了他的女兒,也好全了我多年心願。”
卻另有聲音爭道:“讓我先來!”
秦臨淡淡看她一眼,轉身退出人羣。
阿沅遭人一推搡,登時怒不可遏,懶得顧忌什麼,拎起淬玉便劈頭斬下。
那人狼狽躲開,頰邊迸出一道血痕,一時膽寒,愣在了原地。
但畢竟人多勢衆,他一人膽寒不要緊,立刻又換了另一人逼近。
岑寂剛把謝妘安置好,卻沒料到迎面看到的是這般場景。他來不及多想,解下佩劍甩給了阿沅,自己卻暫時不能靠近,轉而問道:“師父?”
秦臨似乎精神不振,掀開眼皮看他一眼,說道:“他們處理就夠了,你別管。”
岑寂先前曾見過阿沅用左手使劍,便知她可以雙手並用。只見阿沅接過長風,恰好使出了“天昀訣”的第六式——“貫”,兩道光弧首尾相接,直直在虛空劃出了一片禁地,無人敢近。
只是這並不是長久之計,阿沅已然力竭,一面手上不停,一面飛快思索脫身之法。
“師父!”岑寂十分不解,單膝跪在秦臨面前,恰好攔住對方去路,他問道:“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秦臨讓他一攔,更是煩躁,胡亂揮了揮手,怒道:“你總是不信——聞昶貪慕榮華,背信棄義,深陷生民於水火,是人人得而誅之的魔頭!當年未曾留意,竟留下了這樣個餘孽!”
岑寂向來都懷疑聞昶昔年身死別有隱情,只是不知爲何會被師父得知。但此時並容不得計較,他急急問道:“即便如此,如何就判得她、她是——”
秦臨狠狠望向被圍攻的阿沅:“你當‘天昀訣’爲何不能傳世?招式兇險不說,極難領會,天賦、內力缺一不可。”否則他又怎麼會數次嘗試皆以失敗告終,她不知藏拙,肆意賣弄,自是引人眼紅,如今就是下場。
在場的人究竟是恨極了聞昶遷怒於她,還是顧忌神功想及時將其扼斷呢?這誰能說得清。
樓旻居高臨下瞧了半晌,神色間頗有些震動,他終於說道:“去吧。”
程璟得令,立刻飛身而下,兩三步掠入人羣,且戰且進,終於來到阿沅身側。他散下一堆竹篾,暫時遏制住近處攻勢,高聲道:“諸位且慢,這其間是否有些誤會?”
他又偏轉了方向,問道:“秦莊主請留步。”
秦臨身爲莊主,自有其非凡氣度。突然有人橫加阻撓也不見他有何氣惱,他先攙起了岑寂,再回過頭去,笑道:“何事?”
程璟虛扶了一把阿沅,讓她有個借力之處。他自袖中抽出一封信箋,遙遙遞向秦臨:“莊主請過目。”
程璟姿態倨傲,秦臨自是有些不悅,皺起了眉,立刻便有見機之人雙手接了信箋奉到他眼前。
程璟解釋道:“方纔得到急報,樓老爺於府上病逝,夫人傷心欲絕,連連催促公子與小姐即刻回府。”
不知爲何,聽見樓復安的死訊,秦臨心底驟然一鬆,他甚至難掩欣喜,語調都變得輕鬆,他說道:“既然如此,我也不便相留——”他猛然頓住:“小姐?”
樓旻站在遠處許久,此時才慢慢走近,適時解釋道:“舍妹頑劣,總是不肯以真實身份示人,家裡向來偏寵她,我也只好隨她去了。誰知竟弄出這麼大的誤會。”他笑了笑:“什麼聞昶,什麼武林餘孽,樓府可扯不上關係。”
眼見得秦臨神色僵硬,樓旻復又黯然道:“家父纏綿病榻已久,誰知竟去得這麼突然……他時常說,無論如何都忘不了與您的舊時情誼。”
秦臨悚然一驚,他飛快展開手中的信,那卻並不是什麼訃告,只是粗略描了幾筆,看形狀,像是什麼地形圖。
秦臨不由得死死捏住了手中薄紙,重重說道:“的確是深情厚誼,難以忘懷。”
樓旻再行一禮,示意程璟帶上阿沅往外走。
秦臨殊無表情,旁人卻是攔在了前頭:“說什麼屁話!她這副樣子,憑誰都知道她就是聞昶的女兒,豈是你說帶走就能帶走的!”
程璟並不答話,也不停留,只是甩出了一件亮鋥鋥的物什,前頭那人應聲倒下。
樓旻跟前也站了一人,他似乎覺得有些好笑:“你敢攔我?”又偏了眼神看向秦臨,後者只得下令:“不可胡說!來人,護送樓公子一行人出山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