淇玥不知自己是怎麼回到央華宮的。她跌跌撞撞地倚住牀榻,先是無聲啜泣,轉而變成了痛哭。
原本典雅整齊的髮髻散亂了,精緻的妝容亦花得不成摸樣。她抄起室內的玉瓷花瓶,猛地向地面摔去,落了一地的尖冷碎瑩。
哐!
一時的宮人迅速下跪,絲毫聲響都不敢發出。碧兒苦口勸慰,可任憑如何勸諫,憤懣的情緒絲毫不曾動容。她似想將胸臆所有的憤怒恐懼都發泄出來,更多的東西被紛紛摔落。殿內狼藉一片,琳琅碎響不絕。
“慕容素!慕容素!”隨聲伴隨着她崩潰的哭喊,一聲連着一聲,歇斯底里,宛若一個瘋子。
待到一殿的珠玉琉瓷幾乎盡碎,她似乎終於精疲力竭,癱軟地跌坐在地。碧兒哭着去扶,嘗試幾番都無法將她扶起。最終只能任憑她癱在地上淚雨如珠,沉默地抽搭哭泣。
“碧兒……”許久,一聲低低的呼喚傳來。
“奴婢在。”哭鬧許久的主人終於有了動靜,碧兒立即上前攙住她。碧兒乃淇嘯天早年買如青州淇家的侍婢,自小服侍在身側,數年下來,已深得淇玥可心。
衰竭的聲音失了婉轉,沾染了濃重的鼻音,澀啞而難聽,淇玥泣道:“我與那舞姬相及,是不是很醜……”
“娘娘這是說什麼渾話,娘娘金貴之身,怎是那賤姬可比的。”
她自嘲地笑了一下,眸中又聚起水色,一滴滴清淚浸潤了裙裳,碎碎低喃。
“我以爲她已經死了,爲什麼她還活着……”
“老天真是會捉弄人,爲什麼……明明死了那麼多人,偏偏讓她活了下來?”
“她怎麼沒被那場大火燒死?她爲什麼不去死!”
……
一聲聲謾咒粗惡難聞,碧兒聽得心驚,適時開口,“娘娘何須如此憂心?即便她入了宮又如何,陛下又不會心儀於她。”
“你不懂……”她搖了搖頭,眸間滿是恨色,“復瑾哥哥一直牽掛於她,她若是死了也便罷了,而今……而今她沒死,那我……我——”
好不容易平復的情緒又見激動,碧兒見勢不對,立刻道:“怎麼會?奴婢早便大廳清楚,國宴那日,陛下根本不曾承幸於她。”
哭泣忽地停住了,淇玥錯愕,“……什麼?復瑾哥哥,他沒有……”
“是。”碧兒點頭道:“那日下宴,陛下雖去了臨華殿,可是並未留夜,不至一刻便走了。且那天之後,陛下便再未親臨過臨華殿。倘若她真的是娘娘所說的那個人,陛下又怎會如此反應?”
淇玥微怔。
“所以娘娘,左右陛下還未曾給她名分,不如……”
碧兒的聲音逐漸淡了,輕飄落入耳際,緲得就如一瞬而過的風。淇玥的眸中還挾着殘淚,哀慼之色卻瞬時不見了,一抹狠厲劃過,她僵硬地攥緊了拳。
·
臨華殿的風波逐漸流傳出去,無疑惹得宮人熱議。
一時之間,臨華殿的藝女白芷成了宮中衆人的話題。慕容素渾然不覺,對種種詭秘的目光視而不見,卻抵不住旁人大肆的好奇猜度。隨後的幾日零星有宮妃女官登殿拜訪,往來示好不絕。
這一日迎來一人。
那個自稱麗姬的女子是李復瑾身側的貼身侍婢,據傳承寵多時卻一直未曾給予名位。這一天空落微雪,她踏雪前來,同時贈來的,還有一盒上好的君山銀葉。
慕容素自臨華殿前殿接見了她。這位眉目似畫的女子豐盈窈窕,芙蓉如面。仔細端略,那皎淡眉眼間的神情倒與她有幾分肖似。淺喧片刻,麗姬漫漫凝視,巧笑道:“白姑娘可是雲州人氏?看姑娘的眉目,與我倒是相像的很。”
滾沸的茗茶中有種沁人的濃香,她舉盞沾脣,僅略抿了抿,道:“我出身城北雲水村,仔細算來,雖屬雲州,但似與陵陽城更交近一些。”
麗姬聞言輕輕一哂,一顰一笑皆透着惑人的嫵媚,“都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看來果真不假。雲州同雲水村雖一河之隔,但同受一河滋養,可有你我這般肖似,也着實不足爲奇了。”
她微微一默,雖不知她談此話題有何用意,仍順勢說下去,“麗姬姑娘也生於雲水河畔?”
麗姬點頭,卻隱隱有些惋嘆,道:“是很久以前了,那時我年紀尚幼,經常自雲水河邊遊玩嬉戲,後來舉家搬離,便再未曾去過了。也不知,如今雲水河邊的楊柳岸是否還在,以及河南的小曳亭,春景是否還同經年怡人。”
“麗姬姑娘說笑了。”一瞬洞悉她試探的隱意,慕容素恍若未覺,“楊柳岸在岸東雲水村側,姑娘既自雲州長大,便是生在岸西,怎會經常自楊柳岸嬉耍?而河南更無小曳亭,只有河北有一處清若亭,是個廢棄之所。”
麗姬臉色一僵,旋即掩飾一笑,“怪我,年代太遠,記憶出了差錯,白姑娘莫要見怪。”
“不會。”她壓住心底的冷笑,面無聲色。
“白姑娘可打算就此留在宮中?”沉默了少晌,麗姬又啓了新的話題。
“藝者多漂流,我一向走一步做一步,從未想過未來如何。”她隨口應答,扯出一抹淡笑,言畢深深望了對面的女子一眼,“姑娘以爲呢?”
麗姬卻忽地幽然一嘆,似有無盡苦澀哀婉。
“麗姬姑娘爲何感嘆?”
她卻未立即迴應,似斟酌很久,良久開口:“白姑娘,你在這宮中所居數日,覺得這宮中如何?”
淡笑之下望不出心緒,慕容素靜道:“宮中金碧繁華,於民間相比,自然是好的。”
麗姬卻一瞬搖了頭,姣好的面龐略帶感慨,嘆道:“這世上的女子,沒有哪個不願有朝一日踏入這皇城,想着可以一朝榮受聖恩,可是這表面再光線,又有幾人能知曉,這背後的苦處。”
“麗姬姑娘何出此言?”慕容素似笑非笑。
“白姑娘有所不知。”麗姬道:“宮中人都說,我極得盛寵,雖如今還未有名位,但終日可在陛下身側,另無數宮妃女逼欣羨。可其實,這世上哪有那麼多好事?宮中再華,也不過是華籠,更何況有他者的阻絆,這條榮貴之路,可謂步步艱險。”
“哦?”她這一言倒令慕容素頗覺意外,眸光微轉,試探地問出言,“姑娘說的,可是淇皇妃?”
麗姬微的一默,卻沒有否認,稍一思忖,“皇妃娘娘身份高貴,又是後宮之主,平日自然會稍加嚴苛。只不過,娘娘權高位重,又脾氣無常,有時到過於令人畏懼了。”
“倒是辛苦姑娘了。”慕容素隨意傾聽,輕波茶麪,略啜一口香茗。
麗姬輕笑,“其實我已算幸運,沒有身位,又是反倒可落得清閒。不像霜雲宮的阮美人——”話及至此她忽地停住,許是反應過來說錯了話,一瞬矢口。
素麗的面龐逐漸開始發白,麗姬心思惴惴,神經都開始緊繃。凝望了半晌,慕容素會意般輕鬆一笑,啓手爲她斟滿了盞,“姑娘果真沒有騙我,這茶,確實上佳。”
一剎了悟了她所示之意,繃緊的神經逐漸鬆了,麗姬莞爾,“白姑娘聰明絕頂,要我看來,與其在這深宮慢慢度日,倒不如自宮外尋得個好人家。雖不如宮中繁華,總好過冷殿淡燭的孑然冷寂。陛下向來淡色寡慾,便是連皇妃、淑妃都極少臨幸。雖一時興起承恩於你我,怕也是雲煙之恩,轉眼也便淡了。姑娘而今尚未立足,還好做打算,不像我……”
說到最後她輕輕一嘆,似是對己無盡的羨慕與惋惜。
慕容素沒有說話,望着這張妍美的容顏,心底忍不住冷諷。
說了這樣多,這纔不過是她此來之意。皇城宮苑本就是深潭,平常民女聽及這番,恐怕早已知難而退,不敢再因一時之榮強留。即便妄圖富貴執意羈此,心中也必已有所忌憷,唯有依附她人而存。
靜默少頃,她輕飄飄地一笑,黑眸清冷似水,“姑娘多慮了。”
麗姬一怔。
慕容素的臉上沒什麼表情,“我自幼孤苦無依,奔波流離,一向以賣藝過生活。而今幸得陛下垂憐,是我白芷畢生的福分。陛下如此隆恩,白芷自當甘爲牛馬作爲報答。方是君子之爲。”
“可……”
不待她說話,她立即繼續說下去,“而今白芷居於此處,乃受陛下之命。未來如何,自當由陛下來定奪。倘若陛下讓我出宮,白芷自當聽命行事。可若陛下留我至此,那麼白芷,亦該奉命唯謹。以麗姬姑娘看呢?”
淡笑下的神容似乎誠摯問詢,麗姬卻面色一變。
她這一言,無疑將她方纔所建之議駁了個結結實實。她以陛下爲由做盾,將自身滯留全作陛下之意,輕鬆解決了這數日宮人紛擾異議,更難令他人對她再置任何他言喧喙。
僵了半晌,麗姬面如灰色,再未說出任何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