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她第一次見他如此暴怒的樣子。向來冷靜自持的他,竟也有情緒失控的時候,那一刻,她感受到了恐懼,甚至還有一些……心痛。
能將他逼到失去理智的人,似乎這個世界上也就只有她了吧。可嘆的卻是,他恰恰是她最虧欠、最不想再去傷害的人。她欠他的,只怕此生也難還清,偏偏命運執意捉弄,將他們一次又一次地推向風口浪尖。
案角的燭火燃燒殆盡,最終長長的燭芯倒在淌了一片的蠟淚裡,微弱的火苗閃了兩下,泯於黑暗。房間裡極靜,眼前一片漆黑,寒風裹着飛雪敲着窗櫺,簌簌有聲。
卿羽摸索着站起來,循着窗戶縫隙裡透過來的微弱的光,來到窗子前面緩緩推開。窗外大雪紛飛,花圃裡的修竹被壓彎了腰,顫巍巍地垂向地面,不時有寒風呼嘯而過,那竹葉上的積雪飄散開去,漾起一片白霧。
正是臘月天氣,天寒地凍,她站在窗前,不一刻就被凍了個透,渾身只感麻木,並不覺得冷。想起好多年以前在祁嵇山上時,有一年冬天大雪封山,齊腰深的大雪埋沒了所有的路徑,無法出門打獵。家裡儲着的糧食吃了個精光,又無法下山去村子裡換米換面,大家餓得恨不能去啃樹皮。
還是大師父撒了些秕穀在院子裡引得雀鳥來啄,最終靠着捕鳥,有一頓沒一頓的他們撐過了三五日,迎來天氣放晴。記得當時師姐餓得兩眼發綠,見到師兄從山下換來的饅頭撲過去就叼在嘴裡,兩口吃完一個,噎得死去活來,心疼得大師父兩眼冒淚花,一再地安慰她說:“總有一天師父會帶你們離開這萬惡的深山老林,去城裡過好日子!”
後來大師父果真在月涼城裡置下一處房產,他們師徒五人結束了靠天吃飯的野人生活,像個尋常的民間老百姓融入到芸芸衆生當中。但自從下了祁嵇山,他們本來牢牢擰在一起的命運,就如散開了的麻繩,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各自追逐,各自安放。
或者說,他們就像一顆煙花,本來同在一處,相依相偎,賴以生存,一旦時機成熟,被點燃了導火索,便相互離散,再也回不到一處去了。
她嚐盡了酸甜苦辣,也曾大富大貴風光榮耀過,也曾身陷囹圄暗無天日過,但最美好的記憶,仍是在祁嵇山上的那幾年,無數個午夜夢迴,一再又一再地懷念,卻又一再又一再地空悲切。
那時花正紅,那時人還在,一切都是最幸福的模樣,日子天真無邪,你我真心相待。
沒有今日這些辛苦遭逢,也沒有這麼多無可奈何。
有人說,人若是不停地懷念過去,那便是現在過的不好。說這句話的人,在當時也一定走投無路了吧。
雙手掬起窗櫺上一捧積雪,看它在指間稀稀落落地被風吹走,卿羽發了片刻的呆,而後推門而出。院子裡的積雪沒過腳踝,踩上去咯吱作響,這方院子想來是周宣特意留出用來招待沈雲珩的,處處景緻十分受看。
牆角值了幾株紅梅,凌雪怒放,甚是妖嬈,踩着積雪想近距觀賞,忽聽一聲細微的響動,循聲看去,自廊亭裡滑出一個酒罈子,在雪地上滾了兩下便不動彈。卿羽走過去一看,沈雲珩窩在柱子下面醉得不省人事,手裡還緊緊攥着一個酒壺,裡面的清酒汩汩流出,將衣襬溼了個透,寒風一吹,凍成了硬邦邦一塊。
卿羽在他面前屈膝而臥,拍了拍他:“沈雲珩,醒醒。”
喚了幾聲,他極是慵懶地睜開眼睛,她姣好的面容映入眼簾,他眼神一滯,有絲不確信似的雙手撐着地面坐直了身子:“阿羽?”下一秒卻又兀自笑了,擺擺手自言自語道:“我一定是在做夢……”
他醉眼迷離重新癱倒在地上,口中喃喃着:“阿羽怎麼會來,她去找周顧了,我這是又做夢了,怎麼每天的夢都是一個樣子……”
他漸入沉睡,卿羽再喚已不見迴應,伸手想要拉他起來,卻是不堪重量,被他壓得一個趔趄,她一個跟腳沒有站穩,便重重磕在大理石桌角上,額角瞬間起了一個大包。而沈雲珩卻是完全躺在了青石磚鋪就的冰冷地面上,四仰八叉,呼呼大睡。
不顧頭上的疼,她爬起來跪坐在他身邊,端詳着他沉睡的面容。他有一副十分俊朗的五官,劍眉星目,器宇不凡,伸出手指輕輕描摹他的面容,指尖頓在嘴脣處,但見脣薄而色淡,此時乾裂的起了皮……都說薄脣之人亦薄情,可是沈雲珩,你爲何偏偏如此癡情重義?
若是我們不曾遇到,若是那夜我心腸硬些不出手救你,若是當初我離你再遠一些……我們便不會走到今天這步田地,我會仍是祁嵇山上的一個小小村姑,而你依舊是朝野裡高高在上的大燕皇長子、邊關處剛強威武的成王爺,我們隔着千山萬壑,不會相見,不會糾纏,也就不會有後來的戲劇化的婚約,以及這一路早就註定好了的坎坷劫難。
你遇了我,真是活該倒了黴。
漸漸的,脣代替了手指,她俯過身去細細吻上他的眉目,他的睫羽,他的臉頰,他的嘴脣……他喝了太多的酒,濃烈的酒氣麻痹了她的心神,一時令她泫然,此時此刻,她只想同他一起,醉生夢死,再不清醒。
陸霄從不掩飾對自家主子的崇拜之情,曾跟她自豪地說過:“莫以爲能喝酒的都是真豪傑,因爲也有可能是個吊兒郎當的酒鬼。我家殿下甚少碰酒,不也是個人人稱頌的大英雄麼!”
“對於男人來說,不喝酒會不會太丟臉了?”她摸着下巴狡黠一笑,“莫非,沈雲珩他酒量不行,一喝就倒?”
“纔不是!”陸霄護主心切,梗着脖子跟她辯解,“殿下英明神武,八百里分麾下炙,犒賞三軍沒有酒量怎麼行?只是殿下向來自律,懂得見好就收不耽溺酒色罷了。”
……往事如煙,風乾彌爾。造化弄人,避之不及,他到底還是從一個有節制的王者,變成了一個無底線的酒鬼,而這,竟是拜她所賜。
臉頰貼上他的胸口,雙手緊緊環抱住他剛健寬闊的身軀,她將自己蜷成一團,縮進他的懷裡。或許只有在他沉睡着完全不知情的時候,她纔敢這樣放縱自己,偷偷地靠近他,自欺欺人地以爲可以就此擁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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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裡由來是年味兒最濃重的時候,縱然是在打仗期間,將士們談論起日期天氣,仍掩不住對於過年的期待。
炎黃子孫注重春節,認爲過年是新生的象徵,寓意着希望和盼頭。周顧從校場回來的路上,聽到這個話題,心頭恍然一動,原來,又是一年過去了,時間竟然過得這樣快。
姜玉興高采烈地跑來尋他,道:“今日哥哥去信安城外,路遇賣煙花的商販,就隨手買了一些來,我放給你看好不好?”
周顧不動聲色地將自己的手自她手裡抽開,淡淡轉過身:“我還有軍務要忙,你自己去吧。”
姜玉捉住他的手臂勸道:“殿下終日忙於軍事也辛苦的緊,就當放鬆一次好不好?”說罷不由分說拉他來到校場外的一處空地上,率先點了煙花又一路小跑回到他身邊,與他指着夜空,“殿下你快看,好美啊!”
周顧擡眼望去,只見幾朵金光閃閃的煙花毫無防備地自夜幕之上炸開,接着便聽得“噼噼啪啪”一陣聲響。花未燃盡,更有無數金光衝向夜空,眨眼便又開出一叢明豔豔的花朵來。
煙花盛放,悽美無匹卻消逝得無比壯闊。周顧凝望着這一方絢爛夜空,想起大約二十年前,也是寒冬臘月的季節,春節將近,陳宮處處洋溢着過年的歡樂氣息。
宮人們雲鬢花顏,載歌載舞,絲竹管絃之樂不絕如縷,他穿梭在一羣內侍中間,在他們的指導下,點燃了一個又一個煙花筒,仰頭望見被自己親手燃放的煙花在空中赫然綻放,散成了萬千金絲銀線,高興得忘乎所以,一路歡歡喜喜地跑到母后身邊,扯住她的衣角:“母后,您看——!”
母后笑得一臉愛惜,蹲下身擁他入懷:“旗兒真棒!”
一旁的父皇卻斥責道:“玩物喪志。”
母后顯然不認同父皇的話,一邊替他擦去因瘋玩而浸出的細汗,一邊與父皇辯言着:“童心可貴,你不能總用大人的律則要求旗兒,現在不好好玩耍,待得像我們這把年紀了,還能無憂無慮地去跟一羣年輕人跳着放煙花?”
父皇無奈而笑:“你說的都對。”
父皇深愛着母后,且專寵她一人,處處順着她,對她說的話從不反駁。早在他剛登基爲帝時,便無視那些個迂腐文臣“擇三千佳麗,爲皇家開枝散葉”的諫言,以至於宮殿連綿的遼闊後宮裡,沒有其他妃嬪,只母后一人。
有時母后也笑着說他:“何不多給我找幾個妹妹過來?這後宮太冷清,走路上喊一聲都沒人理,跟鬧鬼似的。”每每這回,父皇總說:“若真有鬼陪你,我還真不擔心你會吃虧,倒是其他女人,你鬥不過她們可要受委屈了!”
他那一統天下萬民之上的父皇,在愛情裡,卻也不過是個平凡的人,有着最樸素的願望: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他也是。
在他寂寞如海的生命裡,那個笑起來眉眼彎彎的美麗姑娘,總是小心翼翼地跟着他,見他一笑,她能樂上一整天,見他愁眉不展,她亦十分低落,卻仍不忘做一頓清粥小菜,溫一壺香醇的酒,討好式地端給他。
烽火連天,她拋下所有斬斷退路,跋山涉水而來,不問因果,不問前程,只一心向着他,跟着他,傾盡所有幫助他……他以爲此生唯她一人足矣,但不知哪步走錯了,他們對未來的美好期許在不知不覺中偏離了軌道,落得今日這般田地。
身旁的女子笑靨如花,明眸無暇,開心的像個孩子,有那麼一刻,他以爲是她回來了,不禁輕喊出聲:“卿羽?……”
姜玉沉浸在觀賞煙花的喜悅中,聽他這聲呼喚,轉頭疑惑地望着他。
周顧這才恍然意識到,她已經不在他身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