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嵐一愣,震驚地望着她。
卿羽冷冷道:“你殺了奶孃,又求我放過你,你真以爲我生就一副菩薩心腸,縱然惡徒殺我親人,害我性命,我卻仍能慈悲爲懷仁愛及物嗎?”
襄嵐掀了掀乾裂的嘴脣,彷彿不確認似的:“莫不是公主以爲,是奴婢殺了奶孃?”
“不然還會是誰?”提起奶孃,便又想起那個殘陽似血的傍晚,奶孃遍身浴血,在她懷裡漸漸停止了呼吸,卿羽心裡一疼,極力隱忍着將要失控的情緒。
“那天,我和常餘議事的時候,奶孃去裁縫鋪取回做好的新衣,你也不見了蹤影。後來找到奶孃時,我只顧着悲痛,以致心智蒙失,只一心認定是江皇后派去的人乾的,如今想來,能在那個時間裡對奶孃進行刺殺且又能很好隱藏身份的,除了你別無他人。”
襄嵐溼潤的眼眶裡緩緩淌下兩行淚來,她跪在地上,低垂着小小的腦袋,聲音攜了絲顫抖:“那個時候,奴婢是給公主買桂花糕去了啊……”
“襄嵐,”卿羽打斷她,“到現在你還不認嗎?當天你纏着隨我出宮,就是要急着完成江皇后的命令吧。你與奶孃同時離開,算算那個時間,你捧着糕點回到家裡的時候,奶孃就已經遇刺了……奶孃她有什麼錯?她只不過對我有撫育之恩,她就該死麼?”
襄嵐搖搖頭,眼淚吧嗒吧嗒落了一地,擡起頭來已是滿面淚光:“……不是我,奶孃不是我殺的……奴婢當時,是真的去給公主買糕點去了,那家的生意很火,奴婢排了好久的隊……”
她唱作俱佳,卿羽笑笑不說話,背過身去揚手做了個手勢。
常餘踏過門來,手裡拿了一個小木盒,打開後方雙手呈給卿羽。
卿羽沒有去看,只是擺擺手,常餘便又拿到襄嵐面前。
襄嵐一看那裡面的東西,臉色大變:“這……這是奴婢的花釵珠子!”
卿羽轉過身,死死盯住她,一言不發。
襄嵐辯解道:“奴婢的花釵,好端端的少了中間一粒珠子,奴婢爲此還奇怪,想着也許是平日裡穿戴的時候不小心劃掉了,這是……”
“這是在奶孃手裡發現的。”說話的是常餘,瞪着一雙憤怒的眼睛。卿羽姐的奶孃是個頗和善的老人,對後輩極爲關愛呵護,加上常餘是卿羽姐的舊相識,又是來保護她的,奶孃對他自然又多一分疼愛,奶孃的死,讓常餘哭了幾場,好些天都沒緩過來。
常餘道:“奶孃死的慘,又是那樣寒冷的天氣,我們爲她換衣入殮時已是渾身僵硬,若不是石伯心細,發現奶孃手裡攥着的這顆珠子,恐怕兇手果真要逍遙法外了。”
襄嵐只是咬着嘴脣,不住地搖頭。
常餘繼續道:“從現場的痕跡來看,並未有太大搏鬥的跡象,這就說明,要麼兇手是熟人,奶孃沒有防備;要麼,兇手從背後下手,奶孃來不及反抗。偏偏奶孃在掙扎的時候,從兇手頭上抓下一粒首飾珠子,這也成了爲奶孃伸冤的唯一線索。”
卿羽伸手端來茶盞,仰頭飲盡。茶水已涼,苦澀入喉,逼出了淚光。
“你沒有想過會有這麼一天吧?你以爲奶孃死了,你就安全了嗎?奶孃是怎麼死的,你比誰都清楚,我定會讓你血債血償!”常餘常餘說得咬牙切齒,恨不能一把將她掐死。
襄嵐只是垂着頭,眼裡一片茫然,囁嚅着嘴脣似自言自語:“不是我,不是我……”
常餘大怒,從袖口裡掏出一枚物什扔在她腳邊:“這是你的花釵,仔細看看上面丟失的珠子是不是這一顆!”
叮的一聲,花釵連同那顆珠子一起滾在她面前。
這支花釵,還是當初卿羽賞賜給她的。當時,卿羽本來想賞她一支漂亮的翠玉簪子,她卻連連推辭了,直言過於貴重的東西戴着招搖,放着可惜,不如不要。
卿羽只好在一堆珠光寶氣的首飾裡挑了這支最不起眼的花釵給她。雖說是花釵,卻是極普通的花瓣樣式,材料是一般的琉璃,這種東西向來是宮女們的配例,幾乎人人都有。唯一不同之處,便是中間的那顆珠子,是一顆紫色的水晶石,精雕細琢,豐盈圓潤。
公主的東西即便是最平凡的,也是十分名貴,襄嵐珍惜的很,只有心情好的時候,纔會戴出來。
那天得公主應允能隨同出宮,她歡欣雀躍,確確實實是戴上了的。
襄嵐顫抖着手,伏腰拾起,琉璃花瓣與水晶珠子兩者相觸,契合的天衣無縫。
卿羽捏緊了手指,冷淡道:“現在,你還有什麼話說?”
證據確鑿,百口莫辯。
襄嵐雙肩微微塌陷下去,此時她已不再流淚,長久的沉默之後,她認命似的道:“奴婢無話可說,要殺要剮,隨公主的意願便是。”
聽到襄嵐認了罪,常餘如釋重負般吐了一口氣。
卿羽靜靜地看着她:“爲何不辯解了?方纔本宮揭穿你下毒的事情時,不是還急着辯解麼?怎麼殺人這件事情上認罪倒十分痛快?”
襄嵐苦澀一笑:“一切皆成定局,奴婢再做無謂的辯解只會自取其辱,倒不如順水推舟,讓公主省去不少麻煩,也不枉我們主僕一場,就當是奴婢爲您做的最後一點微不足道的事了吧。”
卿羽忍了又忍,眼角到底還是溢出了眼淚,她深吸一口氣:“若只是你對我下毒這一件事,我從未想過深究,但當我知道奶孃的死亦與你有關,我再也不能裝作若無其事。奶孃於我猶如生身之母,卻因我而死,若是不能爲她報仇,我死都不能甘心。”
襄嵐表情麻木,話也說得冷淡:“奴婢愧對公主的厚愛,此生不能報答,若有來生,奴婢一定找到公主,當牛做馬來償還公主的恩情。”
卿羽不想再說,靠在桌沿上一手揉着眉心,一手揚起揮了揮。
常餘心領神會,上前拉起襄嵐就要將她帶走。
“公主,奴婢對不起您!”本來已經冷靜下來的襄嵐,此時猶如元神回竅般,突然大叫一聲,撲到卿羽身邊,一把抱住了她!
她紅腫的眼眶裡又涌出大顆大顆的淚水,死死抱住卿羽的腿膝不放手,眼神沉痛又迫切:“衣服,不要穿太子的衣服!……”
她喊得聲嘶力竭,雙眼通紅,狀若瘋癲。
常餘大驚,以爲她這是垂死前的反擊,要對卿羽不利,上前不由分說一掌打暈了她,拖了出去。
襄嵐最後一句話說得沒頭沒尾,卿羽一時想不出是什麼意思,只覺頭痛欲裂。
撐額養神時,只覺頭上覆了一雙手,來回地推。那手的力道拿捏得甚是穩妥,不輕不重,不緊不慢。
就這般被按了一會兒,頭似乎不那麼痛了,她擡手握住頭上的手掌,拉着他轉過身來坐到跟前。
沈雲珩的笑容溫如暖陽,讓她安心不少。
“怎麼,剛纔還那麼絕情,現在又不忍心了?”他點了一下她的腦袋,“看來真正疼的不是頭,”指了指她心臟的地方,“是這裡。”
卿羽趴在桌沿兒上,下巴枕着手臂:“她是個單純的丫頭,被江皇后一威脅,就嚇得暈了頭。”
七星海棠的花粉未經提煉之前毒性甚微,對人體幾乎沒什麼傷害,提取之後卻是劇毒無比,若不及時就醫,結果只能是花落人亡。
江皇后將卿羽視爲眼中釘肉中刺,時時欲除之而後快,豈會有耐心等她慢性中毒?所以,她交給襄嵐的七星海棠花粉是提煉之後的,只要每日放在飯食茶水裡一丁點,不出半月,便會毒發身亡。
五個多月過去,她如今還能好端端的,一來是她本身就一直在服着解藥,二來,便是襄嵐日日熬着的綠豆湯了。
那個傻丫頭,江皇后告訴她七星海棠的花粉毒性很小,她便天真地信了。雖然照做,內心仍是自責,綠豆湯解毒去熱的功效大約是人人皆知的常識,她就每日熬着,以期能緩解毒性,以此來稍微減輕一些罪惡感。
公主說七星海棠花粉和綠豆湯混服可以致命,她也天真地信了。殊不知,這只是卿羽對她的試探而胡謅的說辭,目的看她是否真的對毒物一無所知……結果還真是。
如此,卿羽可以斷定,襄嵐果然是受江皇后脅迫。可真是難爲她一面忙着給公主下毒,一面又忙着幫公主解毒……想到此,卿羽驀地感到一絲心疼,襄嵐寧可委曲求全聽命於江皇后,也不願對自己道出實情,說到底還是自己沒有給她足夠的安全感。
若是一開始就揭穿,而不是自作聰明的按兵不動懷着僥倖的心理去“感化”她,恐怕奶孃就不會慘死,也就沒有今天的這一幕。
看到她難過的樣子,沈雲珩道:“既然你也知襄嵐所爲皆是受命於皇后,爲何不趁機與皇后對證,反而要她這個棋子擔罪?”
卿羽嘆道:“江皇后再怎麼不得父皇喜愛,畢竟也是國母身份,一個小宮女的指證還動不了她,屆時她咬死不承認,襄嵐只會死的更難看。況且,襄嵐也不會指證她的,到時候只會把所有罪證都往自己身上攬,我反而在父皇面前很難堪,平白讓江皇后得了勢。”
沈雲珩訝道:“爲何?”
卿羽雙手支着臉頰,盯着面前涼透了的茶壺怔怔出神:“襄嵐是個小宮女,無權無勢,江皇后能脅迫她的籌碼,無非是她在宮外的家人。襄嵐知道,只要自己一旦供出皇后,無論結果如何,她的家人的下場只有一個,那就是不得好死。襄嵐不是那種格局寬廣抱負遠大的女子,所求的不過是家人一個平安,所以,她絕不會冒這個險。”
沈雲珩深以爲然。
卿羽看了他一眼,笑了笑,說:“我現在是不是變成了一個陰險狡猾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