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魚裡開了一家藥廬,藥廬的主人極有錢。
買下了一座沒落貴族的別院改成藥廬也就罷了,更買下了三魚裡周圍兩百頃的土地大興土木。
雖然無語藥廬主人的揮金如土,但洛邑及周邊鄉里的百姓都很高興,大興土木需要大量的勞動力,必然要僱當地的黔首做工。這年頭,除了貴族,大部分人都吃不飽,多一項收入,日子也能好過些。
藥廬主人也不負所望,招了上百人做工,每日的酬勞是一斛粟或半斤肉,並且管一頓飯,且每隔三日就有一頓豬油渣拌飯。
黔首一年到頭都吃不到幾回肉,有肉吃,自然高興的選了後者,於是三魚裡的屠戶每日都忙着宰殺肥豕。
三七回到藥廬的時候立馬奔廚房,小心再小心,避過了廚房的廚娘們,肥爪子偷偷摸了一碗豬油渣出來。
豬油渣是肥肉熬油後剩下的東西,撒上點鹽,味道美極了。三七最是喜歡,只是以前在藥王谷,家禽不是要留着下蛋就是產奶,不能宰殺,一年也就吃個兩三回。如今卻不一樣了,藥廬新開張,什麼都沒有,什麼都得重新置辦。別的還好,不是很着急,但對油脂的需求卻很急。阿珩有失眠症,晚上鮮少睡覺,因此很是耗油,夜裡時,她只要不睡,便一定燈火通明。
捭闔時代的照明材料不外乎油脂與夜明珠兩種,阿珩倒是有夜明珠,但都留在藥王谷了。因此這些日子藥廬大量宰殺肥豕便是因爲豕身上肥肉最多,能夠獲取最多的油脂。
肥肉能煉油,瘦肉卻不能,因此給了短工做酬勞,肥肉熬油後剩下的豬油渣則給了工匠們加餐。至於三七最喜歡這種零嘴,阿珩表示:豬油渣這種東西吃多了容易發胖,本來就夠胖了,再吃下去真成肥豕了,因此明令廚房一塊豬油渣都不準給三七。
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三七深諳此中三昧,你不準別人給我?沒關係,我自己拿就是了,拿自己家的東西算不得偷。
三七將撒了鹽的豬油渣一塊塊送入嘴裡,鹹鹹的,還有點脆,好吃。
一把沒有半點起伏的聲音在三七的耳畔響起。“豬油渣味道如何?”
三七邊吃邊道:“好吃,太好吃了。”
將一把豬油渣塞進嘴裡,三七有些疑惑,剛纔那聲音好耳熟。這世上每個人的聲音都有其特點,但......事無絕對,三七就知道有個人的聲音九成九的時間都是無波無瀾不帶半絲起伏,慎得緊,誰家姑娘說話的聲音跟一潭死水似的?究竟是不是人啊?
“阿、阿母......”三七結巴的扭頭,身後將一身白色深衣穿得跟喪服似的女子可不就是自己的母親嗎?雖然白色很難駕馭,但能真的穿出喪服的味道來,阿珩怕是頭一個。加上額上勒着的芝草紋白色額帶,更似身有重孝者。
阿珩伸出右手,用拇指與食指夾起一塊方方正正的豬油渣,聞了聞,一股油膩味。
三七慫恿道:“阿母,你嚐嚐吧,味道可好了。”
阿珩隨手將豬油渣丟進了不遠處路過的豹子嘴裡。“我不吃肉。”
“魚肉不是肉?”
“那我更正一下,我不吃任何和人肉長得像的肉。”
“爲什麼呀?”
“吃同類肉的是畜生,我不想當畜生。”
“豬肉不是人肉。”
“可它長得像人肉。”
“我說蘇珩你以前是不是吃過人肉?落下了陰影。”
阿珩不悅的瞧向柵欄外,藥廬裡只有最外圍有一圈圍牆,裡頭再怎麼劃分院落都只有樹木環成的天然柵欄。不過樹木都是剛栽了沒幾天的樹苗,還沒她的胳膊粗,自然也不高,一眼便可以看出天然柵欄外着玄端華服、高大挺拔的青年,真的是高大挺拔。阿珩的身形已然是高挑了,這麼些日子又長高了不少,將近五尺四,但柵欄外的卻比阿珩還高出半尺不止。
見阿珩看向自己,雲洛擡手打招呼。“我方纔可是說對了?”阿珩對於肉類的反應太誇張了,沾着一點就吐,不把腸胃給吐出來就絕不罷休。更詭異的是,她並非完全不沾葷腥,至少會食用魚類。雲洛稍加推理便琢磨出阿珩怕是吃過不該吃的東西,心理陰影嚴重。
阿珩不答反問:“你怎麼來了?”
“我聽人說這裡開了一家藥廬,洛邑又接連上百人自盡,就想着,是不是你來了。”雲洛道,普天之下除了阿珩,他想不出誰有這能力。
殺人不過頭點地,會逼得別人生不如死的自盡以求解脫的也就阿珩一個。
阿珩聞言輕笑:“敲鑼打鼓的來拜訪?”她是沒有味覺,不是沒有聽覺,連血液流動的聲音都聽得到,何況門外的喧譁聲,尤其是雲洛還穿得這般正經。華族的服飾素來涇渭分明,玄端是最正式的禮服,只有貴族才能穿,但玄端並非一直穿,貴族的常服多爲深衣。不過這裡是辰國,辰國流行的深衣略不同於他國,袖子要短窄一些,方便動手打架。
沒錯,辰國被譽爲虎狼之國並非虛言,着實是華族諸國中,論起尚武好戰,辰國是當之無愧的第一。好戰的國家也不是沒有,但那些國家真正好戰的其實也就那麼一小撮既得利益者,大部分人,尤其是庶人黔首,對戰爭的興趣尤爲缺乏。辰國卻不然,這個國家,是上到君王,下到庶民都好戰。
因此,在別的國家,穿玄端的貴族在大街上很容易看到,但在辰國......除非必須穿玄端的正式場合,否則這種服飾彷彿不存在。 шшш● тTkan● c o
阿珩還留意了下外頭傳來的馬嘶聲,嗯,都是百金難求的駿馬,且足足八匹。
八駿拉馬是君王的待遇,雲洛雖非君王,但數百年前的辰威烈王爲了表達對雲越的信任,也爲了讓國中反對變法的人看到自己的決心,給予了雲越見君不拜、八駿車輦等特權。雲越只受用了見君不拜的特權,但後來因着雲氏與歷代辰王之間的傾軋,雲氏歷代族長將所有特權變成了世襲,並且代代享受。
只是,雲洛這人,騎馬的興趣絕對多過坐車,如今這般,活脫脫的孔雀,阿珩只瞧出了兩個字:騷包。
雲洛一臉你不識好人心的道:“我這是給你撐腰,你想想你弄死了多少人?雖然別人沒證據是你做的,可你的名聲......瞎子也猜得到兇手是誰。”
雲洛真心覺得,阿珩應該慶幸辰國雖然嚴刑峻法,動輒五刑、炮烙、剝皮之類的酷刑,更有株連以及刑上大夫乃至公子王孫的優良傳統,可也因爲律令裡的懲罰措施超過一半是這些個酷刑,律令裡開頭便規定,沒有實打實的證據,便是君王也不能隨便定別人罪,而不能定罪就不能動用酷刑,否則......阿珩這會兒早被剝皮拆骨了。
在別的國家,貴族殺人,尤其是殺一個奴子,哪怕阿珩真的什麼都沒做,他們也是想怎麼處置阿珩都合法。於奴隸、黔首而言,貴族就是主人,主人想要折磨或打殺自己的奴隸,又有什麼問題呢?
在辰國,嚴刑峻法也有嚴刑峻法的好處,至少對阿珩是有好處,那些貴族世家哪怕知道阿珩做了什麼,可只要沒證據,就不能將阿珩如何。
逮不着證據的犯罪就不是犯罪,阿珩很好的詮釋了這句話。
自雲越變法至今三百餘年,辰國還是頭回碰上阿珩這樣的奇葩,真定罪,便是將所有酷刑用阿珩身上都是合該,可偏偏......沒證據。
可就算定不了阿珩的罪,那些貴族想要對付阿珩也不是沒有辦法,會踩律法邊緣線的不止阿珩一個。貴族也不需要真的殺人,只需稍微做幾個小動作,阿珩的藥廬遲早開不下去,屆時將人逼出辰國,自然是想怎麼殺就怎麼殺。
雲洛來之前就打聽過了,阿珩初來時生意很是不錯,因爲她定了個規矩:不論何疾,診金皆爲一半家產,自然,有的人根本沒錢,或是家無恆產,也無妨,她正缺人修建屋舍,治好後給她做幾個月工即可。
如此,家中無錢的人亦瞧得上病,畢竟,治好後只是做幾個月工而已,還管飯,總比餓死病死得好。也因此,藥廬剛開始的時候客似雲來,之後......洛邑相繼有人自盡,並且數量達到了一定程度後,藥廬便日日門可羅雀了。
想要解決阿珩如今的麻煩,就一個法子:讓那些人看到阿珩的不好惹,自然就會退了,世家大族最重要的宗族的延續與利益,死了幾個人,可若要爲此付出超過承受能力的代價,卻是每個帶了腦子的宗族族長都不會答應的。
雲洛琢磨了下,覺得自己的身份夠用,只要自己去溜達一圈,表示阿珩受自己庇護,便是君王要對付阿珩也得再三掂量。
“雲氏的仇家應不多......”頓了頓,阿珩補充了一句:“在辰國。”
雲洛道:“不多。”
雲氏的仇家雖多,卻都是別國的人,本國,不算王族的話,幾乎沒有,便是有過節,也不是什麼深仇大恨。
“你如今這般,會讓你失去多少支持者?”阿珩繼續問。
來到洛邑已近兩月,饒是阿珩兩耳不聞窗外事,奈何雲氏與辰王的爭鬥如火如荼,辰國國人盡知,有事沒事也聽了幾耳朵,自然分析出了不少東西。雲洛不同於過去的任何一代雲氏族長,他的前任雲湛戰敗,且折損數萬兒郎,乃是重罪,某種意義上,新上任的年輕族長始終揹負着一個名頭:罪臣。只是雲氏的情況太特殊,這話纔沒人說出口,若換了別個,家門口肯定被爛菜葉、臭雞蛋天天洗禮,數萬兒郎戰死,也意味着數萬人家掛起白幡。
因着此事,雲洛這些年與辰王的爭鬥,廟堂上的公卿大夫並未似從前那般支持雲氏,大多袖手看戲,少數不是看戲亦是王黨中人。
簡言之,雲洛處境堪憂,若非贏得了牧雲原之戰,辰王說不定真有一日能成爲真正的王,不再是空架子。
雲洛桀驁的道:“支持我的,我會很歡迎;不支持我的,我也不稀罕。”
阿珩聞言,微微愣神,這感覺......真熟。
“夏兒啊,這世間有很多兒郎,但你日後嫁人的話,阿母希望你嫁一個如你外祖父一般的偉男子。”
“多偉?”
“中原列國第一偉男子,你說夠不夠偉?”
“即是偉男子又怎願意娶我?”
“對自己有點信心,你阿母我可是華族第一美人,你是我的孩子,應比我更有自信。”
“我只是說事實。”年紀小不代表她就不知道自己長得模樣按着世俗的標準是怎麼個評價。
“所以更要嫁個你外祖父那樣的偉男子呀。”
“爲何?”
“因爲那樣的偉男子若是娶了你,定會真心待你,接受與包容你的一切。”
“那也的人願意娶我。”
“所以遇上了你就得加油啊,想當年阿母的阿母可是從阿母的阿父十一歲起便倒追,一直追到阿母的阿父冠禮才讓阿母的阿父點頭娶她。”
呵呵,外祖母真奇女子。
再好的美色,看久了也膩,倒追男人追了九年,您老不累?不疲倦?
不過她纔沒興趣嫁個偉男子,外祖父死得那叫一個慘,外祖母更是殉情了。她不想殉情,可也不想當寡婦,因而當年的話也就聽聽,最多就是佩服一下外祖父的品行。
雲洛走進柵欄裡,見阿珩走神,忍不住捏了捏阿珩的鼻子:“想什麼呢你?”
回過神來的阿珩毫不猶豫的一巴掌拍向雲洛的爪子,沒拍着,雲洛反應不慢,她還沒擡手他便撤爪子了。
瞧着雲洛,阿珩忍不住在心裡唾棄了自己一臉,她方纔怎麼會認爲這傢伙是與自己外祖父一般的偉男子?
定是方纔眼神出了問題,看錯了。
阿珩冷淡的道:“今日之事,日後我定會報答你,但你要找我治病的話,仍需按規矩來。”
雲洛聞言露出了狐疑之色。“你很缺錢?”若非如此怎瞧他的眼神跟瞧肥羊似的?就差磨刀霍霍了。
阿珩頜首。“缺瘋了。”
辰國的土地很便宜,確切說,中州西部與中州的土地都很便宜,本就地廣人稀,加之數年前的大疫,超過三分之一的人口死去,愈發地廣人稀,最便宜的就是土地了。買下兩百頃土地沒花太多錢,但爲了開藥廬購置的藥材,以及修建屋舍的花銷卻不小,還有阿珩的各種研究......出門時帶的一百金已然見底。
雲洛這般肥的肥羊上門,萬萬不能放過。
雲洛:“......”能別用餓狼看鮮肉的眼神看他嗎?很容易誤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