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陵緊挨着燕環山與牧雲原,是典型的山地地形,有三多:多山、多林,多猛獸。
踏入封地,道路好走了許多,對於自己的封地,雲氏一族經營得素來是用心的,道路極發達,以高陵城爲中心,寬闊的直道輻射到了每個裡。這簡直就是奢侈,列國之間,直道頂多連接各個城邑,城邑更往下的聚落與鄉里便只有小道可走,正式的道路卻是沒有。而高陵地區的道路,阿珩瞅了瞅,是非常標準與嚴格的辰國直道。
列國修建直道的法子大同小異,唯辰國略有不同,夯土、糯米汁、細沙、卵石、碎石、條石......十幾種材料層層堆砌,雖然造價高昂,但也有個好處,修好之後,只要按時維護,可以用個千兒八百年。高陵地區修建了這樣龐大的道路網,只怕雲氏一族幾百年在這片封地上就沒幹別的事了。
雖然道路發達,但這並不代表高陵就繁華,相反,這裡人煙稀少。高陵侯的所有封地加起來約方圓三百里,在別的國家,這樣一片封地不算什麼,不乏大貴族的封地比國君的直屬土地還大的,但在辰國......雲越變法,老氏族與貴族的利益被打壓到極致,每一寸封地都必須用鮮血去換,而能夠傳多少代人更是需要無數的鮮血維持。雲氏一族能在辰國有這麼大一片封地,並且傳承至今,堪稱奇蹟。就是......整個封地的人口加起來也就兩萬左右,而這兩萬還是將雲洛帶來的虎賁給算進去的關係,若是不算虎賁軍,整個高陵的人口也就千戶左右。一戶人口通常五、六口人,千戶也就五六千人,這封地......除了一個服字,阿珩不知該說什麼。
踏入高陵,還沒看到高陵城就先見着了若干狼蟲虎豹......被虎賁銳士順手獵了加餐。
虎狼之師,還真是虎狼之師。
不過阿珩還是將注意力更多的放在了高陵的地形上,山地地形,除了木料就不能生產別的東西了。實則不然,還可以種植草藥,只要規劃好林木與草藥的種植密度,兩者是可以相得益彰的,在自然環境裡生長的草藥藥效可是非常好的。且如此,一塊地可以有兩種進項,無疑是一種好事。
阿珩咬着筆桿將適合在高陵種植的草藥給單獨列了出來,她此次出來帶了不少種子,在藥廬的苗圃裡種植了不少,但還剩下許多,正好派上用場。準備到了高陵後就找胥吏幫忙,結果......高陵城與其說是城,還不如說是一座軍營,阿珩找了半天也沒找到胥吏,最後還是雲洛給了她答案。
“我又不收租稅,要胥吏做什麼?”
不收租稅的貴族?阿珩愣了下,雖然自身出身卑微,但阿珩打交道的貴族還真不少。在貴族在正常價值觀裡,奴隸是牲畜。當然,這是一種普世觀,哪怕是庶人黔首,也覺得奴隸是牲畜。只是貴族比庶人更上一層樓,在貴族的眼裡,只要不是與自己一樣的特權階層,那麼都與牲畜工具無異,死了便死了。
阿珩至今還記得一件事,那是她三歲時的事,彼時父母還在,在唐國境內行醫,可生意不怎麼好,吃了很久的野菜,阿珩吃得眼睛都要綠了,加上冬季將至,清便在山裡設陷阱捕獵,獵到了一隻雪白的肥兔子。那隻兔子長得很可愛,但那不妨礙清烹掉它給女兒加餐的決心。但那隻兔子的運氣不錯,一個貴族女郎見到了兔子,很是喜歡,覺得清心性殘忍,竟然捨得吃掉那麼可愛的兔子,要用一袋米換兔子。清想也不想的拒絕了,冬季將至,吃肉比吃素更能抗寒,然後......清差點被活活打死,沒死還是因爲他是醫者,會治傷,加之羲和氏恢復能力過人。
哪怕兔子被帶走時貴族女郎還善良的把那袋米留給了清,可一袋米根本不可能救命。治傷是需要吃藥的,而藥很昂貴,很長的時間裡,看病是貴族才能享受的權利,天下醫者十之七八是貴族豢養的家醫,生下的本身就是貴族。庶人黔首得了病,受了傷只能用熬着或用土藥湊合。清之所以能夠以奴隸之身得到勝過君王的尊重便是因此,他不是貴族豢養的家醫,做爲鈴醫四處行醫,開的藥也是田間鄉野尋常可見的東西,讓庶人黔首不必爲了治病而傾家蕩產,從而有病不敢找醫者。
當年那件事,阿珩還記得在清回家說了怎麼回事後自己痛罵那個貴族女郎後阿母說的話:“這不能說她壞,只能說是天真的殘忍。在貴族的認知裡,他們纔是人,奴隸是牲畜,庶人是賤民,是比牲畜略高等一些的工具,卻仍不是人。不論是牲畜亦或工具,都不是人,從來都不是對等的存在,她自然會覺得可愛的兔子比人重要。就好像你,你會覺得兔子的命比貓的命哪個更重要?”
無關善惡,只是認知不同而已。
阿珩一直很好奇,老孃你究竟怎麼長大的,哪有人能這般平淡詭異的去分析這種事的?
不過挺有道理的就是,而阿珩也是那時起對貴族略有些概念,貴族是與普通人不同的生物。再後來,見識得更多,也明白了貴族的普世觀。因此哪怕沒有經營過封地,阿珩也知道,貴族在自己的封地是怎樣的嘴臉,租稅高得哪怕別人全年勞作也吃不飽穿不暖,時不時就要賣兒賣女,而這也是人族繁榮的奴隸貿易的貨源,除此之外貴族更恨不得封地裡所有人口都是自己的私奴,可肆意剝削壓榨。
雲洛卻說高陵不收租稅,阿珩很是懷疑自己是否聽差了。“不收租稅,那你們吃什麼喝什麼?”
“雲氏在都城有幾間商鋪,足夠吃喝了。”
幾間商鋪也就維持幾個人的貴族生活而已,對於一個貴族世家管什麼用?然想想別的貴族世家直系旁系分支全加起來成千上萬的人口的,再想想雲氏一族每代都不曾超過十個的人口,阿珩竟無言以對。
“若是有盜匪呢?一個胥吏都沒有,誰管?”
雲洛反問:“你在辰國這些日子可曾聽說過盜匪?”
阿珩想了想,還真沒有。
“在辰國當盜匪,被抓住了可是要連坐一串人的,且辰國以前每年都要派軍隊剿匪,盜匪早被清光了。”
“以前,現在呢?”
“後來沒人肯當盜匪了,只有一些外來的流民會鋌而走險做這一行,而到了如今,流民也不敢落草爲寇了,也就沒必要剿匪了。”雲洛隨口道,自從三年前一夥別國的亂兵流民逃到辰國落草爲寇被他抓起來送到當地官府剝皮萱草後,辰國境內,所有盜匪都絕跡了,一千多號人被剝皮萱草,效果相當驚悚可觀。
理清了高陵是怎麼個情況後,阿珩一口血險些哽在喉間。“既如此,我要如何在此地傳授草藥種植之道?”
沒有胥吏的幫忙,不管是誰,在這麼個人生地不熟的鬼地方都是想幹什麼都幹不成,何況血醫閣下素來聲名狼藉。
雲洛在心裡算了算,道:“給我三天時間。”
雲洛說三天就真的是三天,高陵封地所有裡的里正都被他叫了過來,雖然沒有胥吏,但里正是不可或缺的,村落裡的一些事情總得有人處理,在這個聚族而居的時代,里正往往由族長擔任,說話很管用,比官員還管用。
阿珩將自己想到的草藥的外形與如何種植都給寫了下來,考慮到這年頭只有貴族才識字,還專門念給了那些里正聽,要求背下來。
一名中年裡正問:“我們背這個做什麼?”
這個問題問得真好,阿珩反問:“你們生活如何?可吃得飽,穿得暖?想不想賺更多的錢,爲兒子多備幾件彩禮,爲女兒多置辦幾件嫁妝?”
高陵侯封地的人生活倒不艱難,吃喝並不是什麼問題,因着雲氏從不收租稅的關係,這裡的人都沒太大的壓力。靠山吃山,山裡野味多,不過也僅限於吃得飽,想要過得更好卻是不可能,最多也就是伐木賺幾個小錢,可好的木料,北地真不缺。不敢說遍地都是,卻也差不多。
阿珩的問題問的簡直是一針見血。“草藥很值錢的,你們在山裡種植草藥,我每年都會按市價的九成來收,有多少收多少。這可比採集狩獵伐木賺錢多了,還沒危險。”單從來路上的遭遇阿珩可以斷定一件事,就算沒有租稅,這裡的人也不會生活得多好,猛獸太多了,採集狩獵很容易就一去不回了。
里正最終都老老實實聽阿珩講解如何種植草藥了,走的時候也領走了不少草藥種子與幼株,都是雲洛收集的。意識到阿珩想要大量種植草藥,覺得不錯的他便讓人從採藥人手裡收草藥種子與幼苗,這回一起帶來了。
紙上得來終覺淺,阿珩爲了以防萬一打算接下來在高陵四處走走,看那些原住民打算如何種植草藥,等種植活了她再放下心也不遲。雖然她給的種子都不是什麼難種的草藥,埋下去就能活,但保不準就有奇葩胡亂種,把草藥給種死了呢。
阿珩決定到處走走,雲洛問:“三七怎麼辦?”
阿珩道:“你不是覺得他很肥嗎?把他放軍營里正好減減肥。”沒有人能一天十二個時辰不停的演戲,且一演就是幾個月,雲洛對三七沒惡意,這一點阿珩已經能肯定,至於最後會不會傷害三七,還有待觀察。有的時候,就算人本身沒有惡意,也會傷害到別人。
雲洛大喜,雖然三七那一身肥肥肉抱起來很軟和,但云氏子弟哪個不是姿容絕豔的美人?到三七這卻冒一枚肉丸子,風格着實詭異了些,還是恢復正常比較好。只是之前考慮阿珩的感受,雲洛也就沒直接將孩子丟進軍營裡減肥,如今阿珩都表示沒意見了,那他更沒必要客氣了。
雲洛心情不錯的問:“你幾時走?我陪你。”
阿珩聞言問:“你不練兵了?”
“一支軍隊,有了魂,魂沒丟,那麼主將短時間不在也不會影響什麼。”
阿珩看了看堅決要跟自己一起走的雲洛,沒說什麼,反正這是別人的地盤,只要不影響到她,隨便。
“這地得犁得深一點,太淺了,很容易被小動物給翻出來。”
“枸杞只要種下去就可以了,不需要這麼勤勞的澆水,會死的。”
“半夏......”
“龍葵......”
“菖蒲......”
阿珩到處跑,雲洛也一直跟着,不同的是阿珩不厭其煩的指導着新出爐的藥農如何將草藥種得更好,而云洛一直在看帛書,這是他讓人抄的千金方註解,阿珩的註解介紹了許多草藥的藥性,適合做什麼,他最近一直在看那些金瘡藥常用草藥。
花了兩個月走遍了整個高陵所有的裡,阿珩終於得空問雲洛:“你莫不是想讓他們以後專門種植配製傷藥所需的草藥?”
雲洛很坦誠:“有這個想法,每次打仗,很多人根本不是死在戰場上,而是死於傷藥不夠。”戰爭時期,什麼都可能充裕,唯獨傷藥永遠都缺,準備多少都不夠,原因?一場仗下來,受傷的人成千上萬,多少藥材都得耗光,而新一輪戰鬥爆發時,必然舊傷添新傷,亦或增添新的傷員。也因此,每個國家在戰事,傷藥都是先緊着有爵位的將士,還有剩餘纔會考慮無爵者。
阿珩要種植草藥讓雲洛看到了解決這個問題的希望,若是草藥變得多而廉價,那麼傷藥也將不再是稀罕之物。
阿珩挺想呵呵,但考慮了下雲洛對自己還挺不錯的,終是將諷刺的話給嚥了回去。“雖然許多草藥不挑土地,但也有一些草藥對土壤有着這樣那樣的要求,高陵的土壤很肥沃,但並非所有草藥適合在這裡種植。”高陵是典型的山地地形,且多針葉林,氣候寒冷,落葉一層層堆積在地上,來不及完全腐爛,使得高陵的土地有着非常厚的腐殖質層,極肥沃,可,還是那句話,草藥也挑居住環境。
“不信,比如三七,這一味藥是很好的療傷聖藥,但它只在南方生長,在這苦寒的北地,你種多少死多少。而且,一片土地上,植物的種類越豐富,土地才能更加長久的經營。你若是讓整個高陵只種植幾種草藥,到時隨便來嘗蟲害什麼的,得害死所有藥農。看在你幫了我的份上,以後你需要傷藥的可以向我買,我給你打九折。”
雲洛將帛書收了起來,換了個話題。“你提供得起我需要的量?”他不買則已,買就一定是爲軍隊採買,分量可想而知。
“只要給我時間,我能。”阿珩輕笑,她不僅要提供得起軍隊所需的藥,還要藥物變成尋常之物,普通人也能買得起。
“那你需要多久?”
“天知道。”
雲洛:“.......”他該不該信這貴腦有恙的傢伙?
這可真是個令人苦惱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