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蘭上頭有一個兄長,名嗣,承其宗嗣的嗣,很出色,很得阿母的喜愛。
阿母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兄長嗣的身上,給兄長找來好的夫子教導他,更省吃儉用花費買很多典籍與空白簡牘供嗣讀書學習。
蘭的記憶很早,也很好,因此記得家裡很長的時間裡除了僕人便只有母親與兄長,也記得兩歲的時候兄長與母親之間爆發了爭吵。
家裡沒有收入,蘭沒有見過父親,只有母親,而母親是不工作的,因此家裡沒有收入,但家裡每個月都會憑空得到一筆錢。靠着這筆錢,母親得以買奴照顧一家人的生活,補貼花銷,但那筆錢並不是很多,僅供一家人維持體面一些的生活。若是要供嗣啓蒙讀書,且是非常好的夫子啓蒙讀書便顯得極爲拮据。
母親不得不縮減了家裡的開支,最早時蘭有一個乳孃,後來變成了母親親自餵養,但母乳不夠,嗣便買了一頭母羊擠奶給他喝,而那一次的爭吵便是源自於母羊。
那一年,離國兩位繼承人之間爲正統之爭的戰爭正是最緊要之時,公子楨於戰場身受重傷,生死未卜。而家裡已經數月沒有人寄錢來了,母親爲了補貼家用不得不開始爲人漿洗賺錢,同時將母羊給賣了。
“阿母,那個男人根本就沒把你當回事,他第一次見我時,你是不是瞎了?他想殺我,他覺得我是個大麻煩,他想殺了我啊!阿母你是沒長腦子還是腦子都被狗吃了?你但凡長點腦子就應該知道,我們一家人應該遠離那個男人,只有離開,我們才安全,才能活!”
嗣與母親大吵一架後將母羊買了回來,同時休學,然後被阿母用荊條抽得鮮血淋漓。
他被嚇壞了。
嗣見弟弟的模樣不對勁,安慰道:“莫怕,大兄沒事。”
“是因爲蘭?”他咬着手指問。
嗣搖頭。“不關弟弟的事,是阿母喜歡白日做夢,還要拉着你我一起在夢裡活着。”
數月後,家裡的經濟恢復了正常,他也終於見到了所謂的父親,那是一個極冷淡的男人,他第一眼便得出一個結論:自己不喜歡父親。
嗣也不喜歡,但就算不喜歡也必須裝得喜歡他,崇拜他,並且做出很乖巧的模樣,否則......嗣不敢篤定自己的腦袋會一直留在自己的脖子上。
那個男人對於嗣的乖巧懂事很滿意,但對一點都不乖的蘭卻很不喜歡。
蘭問他:“阿父,你爲什麼不能每天留在家裡?”
這問題......嗣無語,更讓他想捶死蠢弟弟的是在那個男人委婉表示很忙,不能每日都回來時,蠢弟弟竟然大鬧了起來。
那個男人拂袖而去。
嗣一邊哄弟弟一邊想着,自己似乎沒跟弟弟說過,母親不過是男人養在外頭的外室,連名分都沒有,所以他們雖然是那個男人的兒子,但不會有任何人與宗法認可。在人前,他們是不能叫那個男人父親的。
嗣在將弟弟哄好之後將這些事比較委婉的說了說,蘭表示不明白,爲什麼人前自己不能叫那個男人父親。
嗣無法回答,總不能回答你我的老孃喜歡作死吧,但那終究是親孃,且沒有親孃的作死也不會有他們兩個人。
蘭問了母親,母親偷偷帶兄弟倆去王族圍場外。
圍場裡,有三個錦衣的孩子在喚他的父親爲阿父,父親也一臉溫和親切的教導着三個孩子弓術,而其中最小的那個孩子,父親尤爲耐心與喜愛。
蘭看到,在最小的那個男孩丟了弓箭嚷着要騎大馬時,一個婦人皺眉說了他幾句,父親卻笑呵呵的勸說着婦人,然後毫不猶豫的蹲了下來給他當馬騎。
母親告訴他,年紀大的那個男孩是父親的嫡長子,也是世子,他以後會繼承父親的一切;年紀小的是父親的嫡次子,雖非世子,卻也小小年紀便被封了一個裡做爲封地;女孩是父親的嫡女,亦有封地
而那一切本該是他們兄弟的,母親本該是父親的嫡妻,卻被那個婦人以勢壓人,逼得父親不得不捨棄母親娶了那個女人。
他很不服氣,憑什麼,憑什麼那三個孩子錦衣玉食,他們一家卻只能粗茶淡飯?大兄拜好的夫子讀書識字都沒錢?
嗣冷冷道:“你確定那個男人是被迫的?我怎麼看他樂在其中?你他孃的腦子就不能醒醒?”
嗣堅持的找了普通的夫子讀書識字,然而不論他怎樣勤奮努力,成績都是一般,男人每次都會考校兄弟倆的功課,不論嗣的成績多差,他都會很溫和的安慰嗣。
面對兄長的成績,他決定勤奮讀書,成績出色,在男人考校功績時得了誇讚,然後被嗣揍得哭爹喊娘,成績開始下滑,最終平庸。
五歲那年,男人給了他們一大筆錢讓他們躲起來,若他有事,他們便再也不要回來。
母親含淚說,願帶着兩個孩子與男人同生共死,只是可惜孩子即便死了,也不能光明正大的喚他一聲阿父。
瞧着一個乖巧,一個懵懂的兩個孩子,男人的心軟了軟,說:“此番之後,若我能活下來,我定接你們回府。”
蘭留意到男人這麼說時,嗣藏在袖中的手在抖。
男人一走,嗣便要求母親帶着他們離開稷陽,離開離國,不管去哪裡,都不能再留在稷陽,留在離國。
母親說,不能走,留下來,父親纔會感動,他們纔有機會光明正大的回去。
嗣忍無可忍的給了母親一巴掌。
母親很不可思異,很是傷心。“嗣,你個不孝子,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我是你的母親,是冒死將你生下來的母親。”
“你生了我並不代表你就能決定我的生死。”嗣冷冷的說。
母親將嗣罵了一頓,說嗣不懂她的苦心,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他們兄弟倆。
嗣不置可否,當天晚上偷了家裡一半的錢抱着他離家出走了。
“大兄,我們要去哪裡?”馬車裡,蘭懵懂的問嗣。
“去齊國,我聽說,齊國牛羊成羣,很是富庶,我們去齊國。”嗣說。
“那母親呢?”
“她不想活了便讓她去死,我們不能跟着她一起去死。”嗣冷冷的說。
嗣宛若亡命一般向北奔逃,卻終是晚了,世子琤追了上來。
嗣將弟弟藏了起來。“不管發生什麼,都不要出來,我若是死了,也不要爲我報仇,離開離國,走得越遠越好。”
他不明白,卻很快就明白了。
懸崖邊,琤瞧着比自己大了一個月的庶長兄,嘆道:“我其實也不是很想殺你,畢竟你是個長了腦子的。”
“可你還是要殺我。”嗣說。
琤點頭。“若你一生都離得遠遠的,我自然不會想殺你,可惜......我觀察了你們一家兩年,你雖然長了腦子,奈何有個豬玀腦子的母親,不論你願與不願,不論你是否長了腦子,你遲早會捲進來。你有個弟弟,你很疼他,我也有一個弟弟與一個妹妹,我也很疼他們,我不希望他們有事,所以我必須活着,保證自己的地位。而我要活,你便不能活。”
嗣道:“我什麼都不想跟你搶,我只想好好活着。”
琤譏笑:“你什麼都不想?那爲何他前腳弒父殺兄登基,後腳便派人來接你們?若非我兩年前便着人盯着你們,還真就被你們成功了。”
嗣心中咯噔了下。“你將我母親怎麼了?”
“應該燒成灰了吧,我下了令,只要阿父派人去接你們便立馬放火,都這麼久了,也該燒得差不多了。”琤說。
嗣哀求道:“會威脅到你正統地位的只有我,我死了,你放了我的弟弟可好?你也有弟弟,你應該明白我的心情。”
琤猶豫了許久,道:“可。”
嗣咬咬牙,閉着眼睛跳下了懸崖。
嗣死了,蘭哭哭啼啼的找到兄長遺體時,遺體已經被懸崖下的猛獸啃得差不多了。他在懸崖了哭了很久,哭得睡了過去,醒來時,趙姬找到了他。
趙姬沒死,琤派人放了火,但公子楨也有派人保護他們,見走水了,及時將趙姬救了出來。
趙姬帶他回了王宮,兩個月後才見到已是離王的公子楨,聽完了嗣是如何死的,離王只是說會接他們進宮,除此之外什麼都沒說。
蘭很是憤懣,嗣是他的兒子,他做爲父親難道不應該爲親生兒子報仇嗎?
事實是,離王從未想過爲嗣復仇。
琤已被立爲儲君,日後要繼承一切的嫡長子與一個外室所出的庶長子,根本不是一個地位,且,王族奪嫡,誰手裡沒幾個親生兄弟的血?他自己前不久還殺了離章王一大堆兒子呢。
對於琤的所作所爲,離王要說有什麼感覺,只怕就一個:夠狠,是我兒子。
琤狠得很好,若琤不夠狠,他還要懷疑自己是否立錯了儲君,這個亂世之中,仁君可活不長,更守不住江山社稷。
公子蘭終是想明白了這些,對離王徹底死心,轉而觀察起太子琤,離王不肯爲嗣報仇,行,他自己來。
太子琤此人年紀雖小,行事卻面面俱到,令人尋不到半點錯處。
蘇氏生嫡長子時是在戰場上,太子琤在軍營里長到了三歲,彼時離王族打下了稷陽城,以稷陽爲都,太子琤這纔沒繼續在軍營裡生活。
離王與王后在戰場上廝殺時,太子琤在稷陽撫養弟弟妹妹,並伺候祖父,爲父母穩定後方,一步走錯,滿門皆亡。哪怕原本是個蠢的,這麼多年戰戰兢兢的走下來還沒死,都已修煉到一定境界。
太子琤不好女色,不好華服,不好美食,飲食衣着皆清淡樸素,完全不像一個貴族,一舉一動皆讓人忍不住贊其得體。
若說有什麼特殊癖好的話,便是喜歡吃宮外一家路邊攤的湯餅,且經常帶着公子琚去吃。
他也去吃過,覺得除了鮮了一點,也沒什麼,與宮裡御廚做的一比,差了何止十萬八千里,說一句粗茶淡飯都是擡舉。
公子琚雖然不挑食,給什麼吃什麼,但也不明白太子琤爲何喜歡這湯餅,有一回問出了公子蘭的疑惑。
“懷舊啊。”太子琤回答。
“懷舊?”
“爲兄三歲那年,軍中缺糧,數月不聞肉味,我便自己取了銅弩偷偷離開軍營去獵了一隻小羊,又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弄了一尾小魚烹了一鍋湯與父母分食,味甚鮮美,至今不能忘。”
“御廚做的吃食不好吃?”
“御廚做的很好吃,但只有這個味道能讓自己記住如今這一切的得來不易,不可揮霍,當珍惜。’
太子琤唯一的弱點便是王后與弟弟妹妹,蘇後雖然沒長子這般令人尋不到半點錯處的圓滑。但蘇後足夠強大,強大到根本不需要給任何人面子。離國兵權三分,一分在離王手裡,一分在蘇氏族長手裡,最後的一分再蘇後手裡。也因此後宮妃嬪,誰惹她,她直接讓人拖下去打個半死,甚至直接打死,離王不敢爲此說半個字。儘管趙姬天天吹枕邊風,離王也一直冷落蘇後,但蘇後始終過得怡然自得,有男人沒男人對她完全沒影響。
王姬行事滴水不漏堪比太子琤,唯一一個能抓到錯處的公子琚卻是離王最疼愛的兒子,公子琚拿匕首在找蘇後麻煩的妃嬪臉上刻字,離王從不爲此罰公子琚。
挑撥公子琚與太子琤的關係令兩兄弟手足相殘自己坐收漁人之利?
公子蘭想過,但......他還沒來得及出手,便有另一庶公子不着痕跡的出言挑撥了公子琚,想讓公子琚與太子琤生分,而結果,公子琚瞅了那名庶公子一會,完全不顧人家是他同父異母的兄弟,撿起一塊石頭將這名公子砸了個腦袋開瓢,御醫好不容易救回來,人卻已然傻了。
離王問責時,公子琚滿不在乎的回答:“他說大兄壞話,我便揍了他唄。”
離王氣得要死卻無法將公子琚如何,因爲公子琚有個好兄長,太子琚替他擺平了麻煩。
庶子詆譭嫡長的儲君本就是有罪,公子琚教訓庶子一頓,雖說狠了點,但那也是庶子自己作的,怨不得人。難道庶子詆譭太子琤,公子琚不僅不能揍庶子,反倒要陪着庶子一起詆譭嫡親兄長?
太子琤將所有的問責都給打了回去。
公子蘭等了很多年,始終沒等到機會,反倒因爲趙姬冒然對王后下毒,趙姬被離王名爲軟禁,實則保護了起來,他們幾個兄弟卻被公子琚或殺或廢。
他恨不得殺了那個女人,大兄說得對,那個女人的腦子就是被狗給吃了,對王后下毒,虧她想得出來,蘇後哪有那麼容易弄死。
十二歲,王權與外戚,離王與太子琤,矛盾愈發尖銳,離王令太子琤出征,甘之戰,離王希望太子琤敗,太子琤有了污點,他纔好廢太子。
爲此,離王默許與慫恿他出手。
好一招借刀殺人,但他很樂意做這一把刀。
讓太子琤戰敗,然後被廢,怎麼可能,以太子琤的手段,只要沒死,太子之位就一定不會離開他的手心。所以,最穩妥的法子便是利用甘之戰殺死太子琤,死人是無法繼續佔據儲君之位的。
他將佈防圖出賣給了東夷,務求弄死太子琤,至於太子琤死後,東夷是否會長驅直入,他不在乎,若這個國家以後不是交到他的手裡,毀了又如何?
爲防萬一,他將所有罪證都丟到了那個傻了的庶公子的母族頭上,然後又派了刺客去戰場,若是太子琤沒死在東夷手裡便殺了太子琤,做出他死在東夷人手裡的假象。
他在心裡祈禱,大兄,請一定要保佑我成功爲你復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