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沒見過自己的老孃,他老孃試圖扼殺胎兒失敗後被剖腹而亡,只留給了一個凜字作爲名字,凜冽寒冬,她已然預見自己孩子的命運。
“這藥今日的精神不錯啊。”
“藥今日沒吃多少,這可不好,身體恢復得不好,收成會少的。”
......
自出生起就被割肉、取血,天天聽人喊自己藥,凜漸漸明白一件事:原來這些與自己長得相似的生物並非自己的同類,他們是人,自己是藥。
儘管天天被人教導藥生來就是爲了被人吃的觀念,然而蠻荒時代,羲和氏是最初追隨燧人氏反抗異族統治的氏族之一,叛逆是那些最早的謀逆氏族的天性。幼崽再小,它也是羲和氏之後,骨子裡天生就流着叛逆的血液,哪怕日日耳提面命,他仍舊產生了一個疑問,藥就應該天天被人割肉放血嗎?
疑問是叛逆的種子,種子日漸萌發生長,最終長成了參天大樹。
衆多醫者一起利用凜的血肉復原殘缺的長生藥時,沒人知道,他們所認爲的藥也在汲取着他們的知識,並且偷偷的藏匿起了一些給他自己服食的藥物。
蒼嫣尋來時看到的是滿地的屍體,方士醫者匯聚的長生宮已沒半個活人,不,也不是完全沒活人,還有一個認爲自己不是人的少年。
蒼嫣瞧了瞧少年,十五六歲的模樣,精緻絕美的容顏與高挑的身形因着日日的放血割肉而蒼白孱弱,眉間一點硃砂豔得刺眼,一雙亮若妖鬼的眸子清澈到漠然,蒼嫣又瞧了瞧滿地的屍體。“你做的?”
少年疑惑的看着蒼嫣。“你......是......?”少年想問蒼嫣是什麼人,他爲何從未在長生宮見過她?然而從未有人教過他說人話,他僅會的字句也是他這些年偷着學會的,然而勉強能聽,卻無法自如的表達,生命的前十五年,從未有人將他當成人來對話。
“我叫蒼嫣,你可以叫我阿嫣。”蒼嫣自我介紹了名字。“你叫什麼?”
“凜。”他記得自己的名字,據說是他那個未見面的老孃唯一留給他的東西,不過似乎不是什麼好的含義。
蒼嫣微默,這名字,這是多不看好自己孩子的命運?“你隨我走。”
凜警惕的瞪着蒼嫣,雖然做藥人吃得很好,穿的也很好,但他不喜歡被割肉放血的感覺,很痛,哪怕如今已然對痛覺麻木也不喜。然而瞪也沒用,蒼嫣隨手便將一個男人給拎着走了。雖然十五年來日日被人割肉放血以至於根本沒什麼分量,然而凜便是沒有多少肉,骨骼的分量也不輕,能夠輕輕鬆鬆的拎着凜走,足可得出一個結論:蒼嫣的武功不弱。
出乎凜的預料,蒼嫣並未割他的肉放他的血,而是一句句的教他說話,一字字的教他讀書識字,傳授他醫術。
擁有了正常的語言能力後凜問蒼嫣:“你打算何時取我的血?”
蒼嫣微默,深呼吸。“我知道你以前沒被當成一個人來養,但你若再將我跟那些渣滓一概而論,自己去大門跪着去。”
凜更奇:“那你爲何不取我的血肉?”
蒼嫣無力道:“我不吃人。”
“我不是人。”
“你是人。”
“我不是。”
“你是。”
“不是。”
......
一柱香後阿嫣放棄了這種毫無意義的爭論,少年早已有了自己的三觀與認知,挺完善,儘管完全長歪了,可已經完善的觀念是沒法板正的,他固執的認爲他自己是對的。人能夠改變一個孩子的認知,卻無法改變一個成年人腦子裡已然成熟的認知。
阿嫣起居的地方是中州與越州、青州交界的浮絡山脈,綿延千里的浮絡山脈割開了中州與南荒,令得山南山北的民族千年不得往來。自然,事無絕對,如蒼嫣,她是山南的越人。
五十年前,一個重傷垂死的老者翻過了千里浮絡山,避開了山中的兇禽猛獸異獸抵達了青越交界之處,在一個越人部落周圍的荒山上安家落戶。
阿嫣一邊縫製着衣服一邊道:“那就是我的師父,他在越東之地很有名氣哦。”
埋頭寫字的少年給面子的“哦”了一聲。
阿嫣頓覺手癢癢,想將手裡的縫衣針扎少年腦袋上去。“我師父的氏很特別呢。”
“哦。”
哦,哦,你除了哦還會什麼?
阿嫣強忍心中暴躁,平靜的道:“他氏羲和。”
少年終於給了點不同的反應。“羲和?”他沒記錯的話,阿嫣曾經說過,他是羲和氏的後人,他的體質也是羲和氏獨有的東西。
阿嫣頓覺圓滿了,少年你還有點人的正常反應啊。“對啊,他與你是同族呢。”
少年疑惑:“你是他的後人?”阿嫣的體質很正常,這一點他很確定,這女人沒少拿她自己做實驗。
阿嫣道:“我是普通人族,只是恰巧合了他的眼緣,成了他的弟子而已。”
“他呢?”少年很好奇自己的同類是什麼模樣的。
“十年前過世了。”
少年再次哦了一聲,繼續寫字。
阿嫣:“......”好想殺人。
終於將衣服縫好,阿嫣將裘衣丟少年腦袋上。“冬衣。”
浮絡山的冬季漫長而苦寒,阿嫣自個是沒什麼感覺,內力太高,抗寒內力一絕,但少年沒這本事。如今冬日將至,不縫製冬衣熬不住。
少年將裘衣從腦袋上取了下來,有些愣,這些日子一直在看阿嫣縫製冬衣卻也沒太在意,不曾想,這冬衣竟是爲自己縫製的。
浮絡山冬日漫長而苦寒,擁着貂皮縫製的裘衣,少年始終覺得暖暖的,無一點寒意。
寒冬過去,阿嫣讓少年取了獵得的皮毛去山下換糧食、鹽鐵,還有很多生活所需的東西都無法自產,必須下山採買。
少年訝異:“我一個人?”
阿嫣頜首。“我年紀大了,跑上跑下的,一把老骨頭也吃不消,你是年輕人,自當能者多勞。”
少年目光詭異的瞧着阿嫣雙十年華的容貌以及雖然纖細卻能徒手擊殺人熊的身形,真沒看出來哪裡有要散架的意思。
阿嫣被看得發毛,羲和氏直系的眸子着實慎人,哪怕對方本身並無情緒波動,被那樣一雙眸子都不免慎得慌,何況她還心裡有虛,頓時不耐道:“看什麼看?讓你下山就下山,再不下山採買,我們就沒鹽吃了。”
少年沒說什麼,翌日抱着一大□□毛下山了。
浮絡山的北邊中州東南,這一片只有兩種地形,一爲縱橫阡陌的平原,二爲被密林覆蓋的平原。這樣的地形,極適合農業的發展,因此中州各地,這一帶的農業是最發達的。不過也只是相對,戰事太頻繁,農業想發展也沒有足夠肥沃的土壤。雖然百年之後,中州東南的曲水流域只剩下一個國家,但此時的中州東南仍有四五百國族,戰火紛飛。
少年下山尋了最近的大城換東西,鹽鐵之類的東西,小地方是買不到的,只有大城才能換到。
少年對買東西不熟,除了辰國強制規定辰國的疆土上只能流通辰國官府鑄幣,私鑄錢幣是夷三族的重罪,流通非官幣需服徭役十年,加之辰國的鑄幣都極精良,因而國內只有一種貨幣,購買東西極方便。然而那僅限於辰國,別的地方,布帛、皮革及糧食纔是硬通貨,尤其是糧食,越是戰火紛飛的地方錢幣越是不值錢。
少年拿着皮毛在街上站了半晌也沒動,他沒買過東西,不知道該如何買東西,雖然阿嫣說過,用皮革跟人換需要的東西就是,可要怎麼換啊?
少年在街口站了許久,一雙清澈明亮得慎人的眼珠子在眼眶裡轉悠着,觀察着那些“人”是如何做的。
“不行,你這雞雛都是翁,半尺布太貴了,你得給我加五隻婆的雞雛。”
“客的布織得真好,我給客加兩根菜,下回還來啊。”
“兩尺布只能換一罐鹽,給。”
......
少年越看越頭疼,怎麼就這麼麻煩?
鹽、惡金(鐵)、銅是山上最缺的,布匹什麼的,阿嫣種植了葛藤,能夠自己紡織布匹,食物什麼的,山下的人去看病時都會送來很多,怎麼吃都吃不完。
少年走到了賣鹽的鋪子裡,夥計立馬迎了上來。“客人要買醃貨嗎?我們鋪子裡有醃製的雞鴨,還有半隻風羊......”
少年一字一頓的道:“我要鹽。”
夥計偷偷瞧了瞧少年,少年的容貌極盛,宛若神人臨世,然而眉宇間卻是不諳世事的茫然,再瞧瞧少年身上的雪白貂裘,好大的一隻肥羊呀。“要鹽?好的,要多少有多少,客人請隨我來。”
當阿嫣找到少年時,鋪子裡已然出了人命,死因?中毒。
“怎麼回事?”
雖訝異阿嫣怎麼會出現在這,但少年仍舊回道:“他惹了我,我便殺了他。”
阿嫣瞧着少年,本就不怎麼好的脾氣就更暴躁了,少年的口吻與語氣讓她有種詭異感,若非確定地上躺着的是人的屍體,只看這傢伙的語氣口味以及神情她真的會以爲這傢伙說的不是殺人而是殺雞殺豬。
啪!
“混賬!”
少年摸了摸紅腫起來的臉,露出了茫然。“不就是殺了個人嗎?”
阿嫣:“......”
雖然氣結,然阿嫣也沒氣得把少年給殺了,以後沒事就別讓這傢伙下山了,大不了把人拘山上一輩子。且,到底還是個孩子,她就不信板不回來。
蒼嫣努力了十年,少年給她的最後答案是一瓶日光傾城毀了他曾經出生與生活了十五年的國家。
無色的毒在整個國度裡瀰漫,百萬人喪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