捭闔遂1334年,雲夢大澤,齊國西樾平原。
重金買來的良馬口吐白沫轟然倒下,阿珩敏捷的用腳在地上一蹬才及時跳開避免被馬給砸着。
馬累得倒下了,她也累,半個月的時間從青睢邊境的滄水趕回齊國境內,她的大腿內側都被磨得血肉模糊,若非自愈能力詭異,早已見骨。
阿珩躺在地上沒起來,不是不想起來,而是實在起不來,摸索着從包袱裡翻出一根五百年的野山參咔擦咔擦的生吃起來。
嗖!
阿珩怔愣的看了下穿透自己自己身體的長矛,很快反應過來自己這是被襲擊了。
睢國還是青國?怎麼找來的?她這一路上可沒透露自己的身份,更不曾進入任何城鎮,追蹤能力真好。
阿珩叼着野山參,雙手抓住長矛一用力,長矛立時拔了出來,鮮血四濺,一包藥散拍了上去,沒一會便止住了血。
一邊止血包紮,一邊滾進了旁邊的密林裡。
不管是誰在追殺她,這密林都不是什麼適合伏殺的好地方,至少不是適合伏殺她的好地方。
雲夢大澤方圓千里,衍生的密林更是涵蓋了大半個中州,而密林裡最不缺的就是狼蟲虎豹,特別是雲夢大澤,大澤深處更棲息着無數可怕的異獸。
阿珩不需要做什麼,她只需要灑點吸引猛獸的藥物在路上,當追殺的人追來時,不免沾上藥物,從而被猛獸盯上,她只需要看着就行。
阿珩的計劃中途出了點岔子,藥撒了,猛獸也引來了,卻跳出一個路見不平的士子。
士在大荒的歷史上一直都是一羣非常特殊的存在,自誕生之日起便是。
飽讀詩書的士子爲了增長自己的學識與見聞,也爲了瞭解列國好選過立身都會在少年時遊歷列國,待覺得自己的火候夠了後就會選擇一國效力。
捭闔遂時代,九州四分五裂,中州更是戰火紛飛,士子便於中州這片充斥着戰火的土地上孕育,而孕育於這樣的土地,想也知道士子不會是那種死讀書,四肢不勤五穀不分的書呆子。
後世史家曾言:大荒若干紀元所有首遂中,捭闔遂時代的士子最是兇殘。
阿珩跟士子打交道不多,她所見到的只是士子游說列國的口才,但武技,沒怎麼看過,但這一次卻見到了。
跑得太急,雙足撐不住而跌倒被扶住的時候阿珩以爲自己這一次得英年早殤了,卻在擡頭的剎那知道對方不是死士或殺手。
士的出身不一致,有貴族子弟,也有庶人子弟。庶出而無繼承權的貴族子弟,亦或在本國不得志的貴族,或在本國無法出頭的庶人子弟,都會去別的國家尋找明主。而其中最有學識的那一茬便是士,士有士的氣節,縱然士爲知己者死,也不會當死士,那是羞辱。
少年容顏俊美,英姿勃發,腰間佩劍,是很典型的士子形象。這個時代,劍並不是什麼人都會佩,也不是什麼人都有資格佩的,無外乎貴族與士子。而會隻身佩劍在外的就只有士子,貴族的佩劍純粹是裝飾品,安全主要靠身邊如雲的從人。
只要不是殺手,那這條命就算暫時保住了,卻不曾想少年給了她更大的驚喜。
玄衣的少年劍光如瀑,殺手紛紛倒下,但血腥味加上藥物,猛獸也到了跟前。
玄衣少年愣了下,這英雄救得不是美也就算了,怎麼連猛獸都跳出來摻和一爪子了?
在連殺一頭猛虎,兩匹狼後玄衣少年將阿珩背到了背上,風緊,扯呼了。
阿珩繼續啃着野山參,同時猜測這玄衣少年的身份。
士子雖效力於不同國家,有的出色的士子一生可能跟轉馬燈一樣換國家,但凡覺得主君有一點不滿意就把主公把給炒了是捭闔時代士子的特色,因此想要看出士子爲哪國效力有點困難。準確說,這些士子根本就不爲誰效力,誰能讓他們展示自己的才華,他們就爲誰辦事。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辰國雲氏的祖先雲越,他創下了士子中的一個記錄:爲二十幾個國家出謀劃策過。
換主君簡直跟換衣服沒什麼兩樣,也是因爲雲越的事蹟,士子以其爲偶像,如今士子游說列國,來去自如,歸根結底,源頭就在雲越那裡。
不過雲越是夠神奇,後世效仿的士子卻得看運氣,不是每個士子都有云越那把主君給炒了,還能讓人拿他沒輒的手段。那些君王骨子裡是自私而自我的,他可以不重用士子,但士子必須忠誠於他,否則就去死,爲此而喪命的士子太多。
雖然沒法看出士子如今隸屬哪一國,但判斷出士子是出身哪一國還是有可能的。
玄色是需要染很多次才能染成的顏色,因此一直被譽爲貴族的服色,能穿這種顏色的布料,非富即貴。但這也說明不了什麼,哪個士子家裡沒點資產?古往今來,書籍都是最珍貴的財富,便是女子出嫁,帶着一箱典籍做陪嫁都比帶着一箱金銀財寶有面子。家裡若無資產,是無法識字買書看的。
便如她的父親,活到三十幾歲,縱然醫術精湛,卻目不識丁。雖有後期跟着太子之,爲了不讓太子之與君王猜忌自己從而活得更久,因而刻意表現得對識字沒興趣的關係,但在那之前他是想學也沒地學。
看衣服上的花紋,少年的玄衣上繡着精緻的暗金色夔紋,不仔細看都看不出來。
再看頭髮,華族男子都是四方髻,但細節上卻有些不同。睢國與青國都是歪髻;齊國是先將頭髮分成若干股,編成小辮子再綰成髮髻;唐國與離國是直接梳成豎着的四方髻,但唐國男子從耳朵到脖頸的那一部分頭髮會編成辮子,然後在腦後匯成一股編入髮髻中,離國則是從腦後繞到耳朵邊,再從兩耳耳側匯入髮髻;辰國與唐國一般,但前額的那一部分頭髮會向兩邊分開從兩邊併入髮髻中,講究一點還會將分開的頭髮分出一些編成小辮子,不容易鬆散。華族男子的髮髻總的來說就這四類,最多就是一點細節不同,每個國家都有自己一點的特色。
沒記錯的話,辰國的圖騰就是夔,加上前額分開編成小辮匯入髮髻的髮型,這少年有八成是辰人。
安全後,坐在溫暖的篝火邊,少年問咔擦咔擦啃百年人蔘的阿珩:“那些人爲何追殺你?”
阿珩道:“不知。”這是實話,原以爲是青國或睢國派來的,但見了那些人的身手後就知道不是,真是那兩國派的,絕不會是這種層次的死士,而且他們也不可能派死士來追殺自己做無用功。可如果不是這兩個國家,阿珩一時半會也想不到別的人了,她的仇家都不少,但無一不是位高權重,根本不會派這麼次的人來對付自己,有條件的話,那些人拉出一支千軍萬馬都不足爲奇。
少年沒說信不信,阿珩也不在意,繼續啃着人蔘。
“我名喚蘇珩,你呢?”
“姜青雀。”
“青雀?小雀鳥?你以前身體很差嗎?”身體不夠差的話,不至於起這麼個名字。時人給孩子起名,多是看孩子的特徵來起,如孩子腦門有點凸,便是起個丘字,如孩子很強壯,便起個勇或武字......青雀這名字,好聽是好聽,但含義卻是孱弱。
青雀回道:“是啊,我幼時體弱多病,聽說生下來時都是沒有呼吸,因而阿父爲我起了這麼個名字。”
“這是華族人的特色,我還以爲你......”阿珩略尷尬的道。
青雀容顏俊美,但也有着非華族的特徵,他與阿珩一樣都有着深邃的五官,輪廓分明,很有立體感。阿珩清楚自己這模樣是因爲自己流着異族的血,那麼雲洛呢?華族貴族可是很忌諱與異族通婚的,雖不乏買異族美女做姬妾的貴族,但這些異族姬妾的地位是所有姬妾中最低的。即便生下了孩子,也沒有繼承權,除非貴族父親的孩子死光了,否則哪怕還有一個純粹的華族血統子嗣,哪怕那是個殘疾,也不會考慮混血的庶子。
阿珩在齊國見過一些華夷混血的庶子,成長的環境與自小受到的歧視使得他們的性格不是偏激就是懦弱,然而青雀身上卻沒有,反而堂皇大氣,極不凡,便是傳承千百年的世家嫡子也不如他有氣度。
青雀很清楚自己的模樣有什麼問題,答道:“我的祖母是戎族人,所以我的模樣與華族人有些不同。”
“巧了,我的祖輩也是異族,不過不是戎族,是蜀人。”
蜀人據說是由夷狄及戎人遷徙混居後形成的一個特殊的民族,在寧州的平原上建立一個名爲蜀的國家,但阿珩這輩子都沒去過蜀國,距離太遠,足足幾千裡,沒個幾年根本到不了。
阿珩對蜀國所有的瞭解都是源自於其母,但母親死得比父親還早,阿珩對蜀國的瞭解也就僅限於蜀國的一些神話故事,很適合當牀頭故事。
或許是類似的出身,阿珩與青雀很聊得來,出身類似,有一點親近的感覺,而在發現對方同樣知識淵博,天南海北的話題都能接上,雖各有各的看法,但兩個人都聊得極開心。
雖未抵足而眠,然一夜閒聊,兩人已然成爲知己,意見不合的知己也是知己。
阿珩從閒聊中得知青雀要去齊國探親,便表示自己也要回條邑。
“咦,那可真巧,不如同行。”
“那便多謝青雀了。”
“無妨,對了,你說回條邑,你是條邑人?”
“不,我哪兒人都不是,我就是一個天涯爲家的流浪之人。”
“那你回條邑?”
“我有一個長輩是齊國的公子旦,聽說他前不久過世了,我趕着回去奔喪。”順便驗驗屍。
官方說法是公子旦因爲早年戎馬征戰而舊傷復發而亡,但阿珩一個字都不信。公子旦的身體是她調理的,每隔半年做一次全面的檢查,上次檢查的時候還恢復得不錯,再活個十年八年也不是難事。突然就死了,還是舊傷復發,見鬼的舊傷復發,公子旦的舊傷早就被她給治好了,這裡頭肯定有貓膩。
“公子旦,那可是一代名將啊,可惜了,也不知他的孫子能否撐起門庭,不過想來即便撐不起,問題也不大。”
阿珩不解:“此話怎講?”
“你不知嗎?公子旦離世前,也就是一個多月前,公孫載便娶了齊王最寵愛的外孫女爲妻,齊王親自賜的婚。”
阿珩愣了下。“據我所知,公孫載已有婚約在身。”已定有婚約,卻悔婚,公孫載的名聲不要了?
“他並未悔婚,原本的婚約不作廢,只是與朝雲翁主同爲公孫載之妻,不分大小,二美並舉,公孫載豔福不淺。”
阿珩瞅着頗感慨的青雀,忽道:“我就是公孫載的未婚妻。”
青雀:“......”一夜相談甚歡,他怎會看不出這是一個怎樣的女子,她有着一身根本無法打折的傲骨。如此女子,哪怕僅僅十一歲,也不是毫無自主能力的弱女子,更不可能感激公孫載向齊王爭取保留的妻位,她只會認爲那是羞辱,奇恥大辱!
這世上從來都不存在兩全其美,只有雞飛蛋打。
青雀很期待接下來的好戲,加上阿珩的確很有意思,便千里護送阿珩回條邑,幫她解決了暗殺者。
到了條邑青雀便與阿珩分開了,他是真的來條邑探親的,幫阿珩也不過是臨時起意,自然優先去探親。
探親回來時青雀便聽到了一個消息:血醫蘇珩在公子旦靈柩前一封退婚的帛書拍在了公孫載臉上。
古往今來,男子以妻子無出或善妒而休妻的不少,但以男子不忠而休夫的,阿珩是第一人。
青雀找到阿珩的時候阿珩正在一家食肆裡飲豆羹,見青雀來了,便給青雀也點了一碗。
“此乃齊國特色小吃,味道甚美,你也嚐嚐?”
青雀看了眼阿珩身邊已經摞半尺高的粗陶碗,真的很好吃嗎?
青雀嚐了一口,有點微甜,很難得,這年頭有甜味的東西都極昂貴,但豆本身是帶點甜味,只是能夠將味道給做出來的皰人不多。
“你才得罪了陵陽侯,不怕他讓人來殺你?”
“他不會。”
“你可是讓他顏面盡失,男人都是好面子的。”
“我知道啊,但齊載他在娶朝雲的時候就已經猜到了我會有什麼反應,只是抱着一絲妄想,如今這般,也是他咎由自取,他沒道理怪我。”
“權貴不會與弱者講理。”
“他沒膽不與我講理。”
青雀覺得眼前有點發黑,被阿珩的膽大給驚的?不可能,他不至於此,奇女子他不是不知道,阿珩不算出格,他知道比阿珩更出格的。“你在羹裡......”
阿珩將吃乾淨的粗陶碗摞好,同時道:“加了點調料。”
青雀被阿珩打包送給了齊載。
青雀先生,近些年活躍於列國之間的一個士子,十二歲便出仕,曾爲唐國、睢國以及青國效力。咦,爲何是三個國家?自然是因爲短短七年裡,他給自己換了三個掌櫃。
若是這位主沒能力也就算了,偏偏他有真材實料,並且完全靠自己的能力得到了重用,位列公卿。然......他出仕就跟玩似的,玩夠了就掛印而去,又有玩的心情時繼續出仕。
這麼折騰,還沒給君王們殺了真是個奇蹟。
世人佩服青雀先生遊說列國的才華與手段,卻無人知曉青雀先生除了是士子更是細作。
阿珩初時也沒想到,但千里同行足夠她發現很多細微的問題,林林總總加起來,阿珩得出了一個結論:青雀先生是細作。
只是阿珩無論如何也沒想到青雀先生竟是辰國宰輔世家雲氏的嫡次子云洛。
數百年前,青雀先生的玄祖父雲蒼也曾遊說列國,將列國玩弄於鼓掌中,爲辰國崛起創造了機會,不曾想,青雀先生頗有乃祖之風,也不知睢、青與離三個國家有多少機密被他給竊取了。
阿珩沒想到,青雀也同樣沒想到。
原以爲阿珩是舊情難忘,靈前退婚不過是一場戲,事實上青雀並不認爲齊載會真心接納朝雲爲妻,不過是利益需要罷了,這樣的聯姻最牢固也最脆弱,一旦沒有了利益,立馬就能翻臉無情。青雀推測過齊載的心理,阿珩周遊列國尋找疑難雜症,不一定收得到條邑的消息。加之阿珩年紀還小,成婚的話還要不少年,只要約好成婚的時間,以阿珩的性子,成婚之前定然能怎麼浪就怎麼浪,一定要浪個夠,說不準一不留神就不知道跑哪去了。因此只要齊載及時提升,鞏固好自己的地位,讓朝雲失去價值,自然就可以休妻或是讓朝雲順其自然的“病逝”。
齊載算盤打得好,大父莫名其妙暴斃,說沒貓膩,鬼都不信。揹負血海深仇,他也是受害者,有不得已的苦衷,女子本就易心軟,何況死的人對阿珩而言也是至親一般的存在,阿珩更容易對齊載心軟。只要齊載口才夠好,將阿珩給哄住,未必不能讓阿珩答應等他掌握大權休妻或喪妻之時兩人再修成正果。
若是尋常女子,自然會被感情衝昏頭腦從而被齊載給哄住,願意爲英俊深情又不幸失去至親的未婚夫不顧一切。但阿珩,見面之後,青雀覺得,爲愛不顧一切這種事永遠都不會發生阿珩身上。
女子多情,容易爲感情衝動,然阿珩姑娘根本沒有女性的自覺,在她的眼裡,男人和女人的性別只是她做實驗時的一筆不一樣的數據記錄罷了。人在她眼裡,只有是否病人,能否做實驗的區別,性別?那是什麼?
但被抓時青雀覺得自己應該是看錯了,阿珩終究是個普通女子,卻不曾想,阿珩再一次刷新了他的認知。
逃出條邑後,重傷的他在心腹的保護下向辰國的方向逃亡,卻在一座廢棄的神廟裡看到了阿珩。
阿珩訕笑:“好巧。”好倒黴!
“你不陪着你的情郎,怎跑這破廟來了?”
“我與齊載已解除婚約。”
“朝雲把你趕出來了?”
阿珩無語。“我沒那麼賤,罷了,你愛怎麼想就怎麼想。”
“爲我治傷。”
心腹將劍架在了阿珩的脖頸上,微微用力,割破了阿珩嬌嫩的皮膚,滲出了絲絲縷縷的血跡,但不過眨眼的功夫,白色的透明液體流出,傷口便止了血,很快就結了痂。
“君子動口不動手,我治。”阿珩推了推青銅劍。
阿珩說到做到,真的治了,並且只用了十天便讓青雀身上被嚴刑拷打落下的傷都好了,但阿珩給他用的藥裡都摻了別的東西,當他發現的時候已然毒發,而阿珩更是在途經雲夢澤時跳進了煙波浩渺的大澤,他就是想找她解毒都無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