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蕪華定是不肯原諒我的。”舒大夫人說道。她的眼神時不時地望向外面,斷斷停停地說:“這也罷了。我能看到她,哪怕是一片衣角,那也夠了。”
這一輩子也不知道欠了多少人情債,也不知道忘了多少人情債,縱使時過境遷,可債終究還是債,還是欠了的。
陸安低眉不語:他知道,這些事情不是他自己能夠解決的。他只是希望蕪華能夠解開心結,因爲他們即將也要離開這個地方了。
“我讓她來見您。”陸安想了想,便走出房外。
蕪華看到陸安,就知道他想要做什麼了。她很抗拒地說:“我不去。”
兩人就這麼僵持着。陸安看她也不是,看舒大夫人也不是,自己一隻腳站在房裡,一隻踏在房外,都不知道怎麼動纔好。
舒大夫人咳嗽了一下,她用手轉了一圈,把手絹緊緊握在手上,捂着嘴咳了一下。下人們接過那手絹,上面鮮紅的血觸目驚心。
舒大夫人緩了緩,便說:“女婿,過來吧,我有事情要和你們交待。”
陸安謙卑地低了低身子,無奈地嘆了口氣。轉身踏了進去。
“我知道這些日子你們也過得不錯,但我總歸放不下心。”舒大夫人半側在牀榻前。那雙蒼老的手漸漸沒了力氣。她顫抖着手伸向牀頭櫃,邊喘着氣便問:“老爺回來了嗎?”
“岳父大人如今已經調任出京……”陸安想想還是沒說下去。這夫妻一輩子,誰也不希望到了如今是最後一面了。
“我知道,我都知道的……”舒大夫人拉開牀頭櫃的一個小櫃子,顫抖着拿出一本摺子來,還喃喃自語地說:“每每我有傷心之事,都是這浪子……浪子不歸的時候。”
“罷了。罷了!”舒大夫人眼裡有一絲淚:“這輩子我也不指望他。”
她忽然瞪大了眼睛,把紙拍到陸安腿上,雙手緊緊握住陸安的手:“這……這是我的……我的安排……”
說完,她就大叫,恍恍惚惚的叫了一聲:“我的女兒啊!”然後一下就沒了聲息。
房間裡開始哭了起來,陸安也沒想到她是這般就沒了聲息。
蕪華聽到裡面的人哭了,便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她手腳發軟,這才背過身走了進去。
家裡的人都是意料不到。不一會兒舒二夫人也來了,她身後還跟着王媽媽。
“二姑娘!”王媽媽攙着柺杖,沒想到還是來遲了一步。
蕪華看到王媽媽,她已經變成了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太婆,早就聽德妃說她自告離宮還家,因爲孫子爭氣,現在是衣食無憂。蕪華含着淚攙扶着王媽媽,只見她臉色還是通紅的,只是看到了舒大夫人離去,她就添了很多的悲傷。
“你娘是我喂大的,我看着她生,看着她死……”王媽媽說不下去了,徑直哭了起來。
哺乳之情,誰都是不能斷了的。蕪華看王媽媽傷心成這樣,也只好安慰道:“生死有命,王媽媽……”
“二姑娘,我知道,我知道你肯定是不肯見的……”王媽媽拉過舒二夫人的手:“我讓二夫人特意帶了我來,就是想勸勸你,可這真是天作孽啊!我還是沒有勸住!”王媽媽憤怒地拄着柺杖往地上敲。
陰差陽錯,很多事情都是定好了的。蕪華愣在面前,看到大家看着她的眼神,羞愧地低下了頭。
就連陸安,都在用斥責的眼神看着她。
這時她回過頭來,下人們已經給舒大夫人披上了白布,而管家也不一會兒來報,說已經把棺材擡了來。
她這一輩子沒有欠了誰,可如今她卻像欠了全世界一樣。
王媽媽和舒二夫人幫忙着料理後事,陸安便先拿着那本摺子不說。他們打算今晚等事情辦好了,再宣讀這本摺子。
蕪華看着舒大夫人的遺體放入了棺槨,也不知道心裡究竟是什麼滋味。
她摸着棺槨上面雕好的美麗花紋,這花紋雕得蒼勁有力,倒添了幾分固執。這個女人是她的母親,如今去世了。蕪華在記憶深處尋找,努力的想知道,哪一個瞬間她認爲她會是個母親。
沒有。一點都沒有。
這時庭院裡突然有了很多的笑聲。蕪華睜眼一看,原來是蘭芷瘋瘋癲癲的跑到院子裡來,她頭上插着柳花,手裡又拿着幾朵大大的紙做的牡丹,跑到庭院裡面來笑哈哈的。
那些僕人見了合手合腳的把她擡了出去。這個如夫人,雖說是得寵的,可是老爺在她瘋之後也沒把她當一回事。這姨娘,大兒子出去做事了,女兒又不在了,哪還有個依靠?
蘭姨娘被擡了出去,蕪華看到他們身後跟了個孩子,便問身邊僕人:“這是誰家孩子?”
“喲,姑奶奶。這是尋郎君的親弟弟,八少爺。”
“叫什麼名字?”原來是蘭芷的小兒子。
“名字倒沒有,跟了個瘋子娘,大家都叫他小八郎君。”
“舒孝。”
“什麼?”
“以後他就叫舒孝。”蕪華說道。她想起什麼,便把自己頭上的玉簪取了下來。
舒大夫人遺體經過別人打扮擦拭,還是那麼好看。她托起舒大夫人那冷得發硬的手,想把玉簪放進去。可是她太執着了,執着到死之前把手都握到僵硬,連玉簪都放不下。
啪嗒。玉簪斷成兩截,一截在蕪華手上,一截在舒大夫人的指邊。
蕪華嘆了口氣,手上裂了一道口子,那血滴在舒大夫人手上,順着手指便吸入了布料裡,染了一朵小花。
蕪華也是執着。她把那簪子放入衣服裡,把舒大夫人的手蓋在那上面,然後獨自說道:“我知道你恨我不肯見你,可終究是由不得你的。你已經是個死人了。”
她摸了一下那冰涼的指骨,這才暖了一些。
她握着那短簪,又重新戴回髮髻上。
旁邊的僕人退了下去,她側身看在內側收拾遺物的大家,心裡想想這也罷了。誰都可以不理解她,這樣便罷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