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圓夜,大明宮內空無一人。這時新雨剛停,雲開月明。雨滴往屋檐上掉落,敲響了屋檐下的青磚。
舒蕪華不知怎麼的,就走到了這漆黑的大明宮。經歷很多事情以後,大明宮再也沒有十幾年前的那份熱鬧。它成了最神聖的地方,也成了無人敢及的地方。
兩隻白色的貓在宮門前依偎着,相互取暖,十分之慵懶,蕪華看着這兩個特殊的“守衛”,慨然道:“都變了。”
她打開了大明宮麟德殿的殿門,這是她這幾十年來呆的最久的地方。那時候,在這裡是她的榮耀;到如今,依然來到這裡,是她渾身的寂寞。她想念那個熱鬧的地方。麟德殿,曾是皇帝舉辦宴會的地方,如今再也沒有人會在這裡徹夜笙歌。
一個地方,總是會有輝煌和敗落的時候。曾經她坐在這裡,看着琳琅滿目的金玉和豪華的宴席,沉醉於其中;也曾和她相愛的那個人,執手相許,承諾相守天涯。可一切都如鏡花水月,是那麼讓人落寞。
她倚在窗臺邊,點亮了一根殘舊的紅燭,很快,紅燭就滲出了晶瑩的蠟,白白的,像極了霧結而成的水珠,往低處滑落,最終蓋在了那厚厚的蠟層上,凝結之後瞬間又紅了起來,一片片的紅,加上一層層的白。
“正是新蠟蓋舊蠟,恰是故事紅添白。”蕪華半是嘲笑地說。她拖着沉重的鼻息,終究是執起自己手上的匕首,劃斷了燈芯。
“故事是從哪裡開始的呢?”蕪華擡頭望向天空,殿外的大樹搖搖晃晃的,枝葉都纏繞起來,把月亮分成了好幾塊。她這樣問自己,幾十年了,前塵之事,似乎都忘得差不多了。
大概是新的記憶代替了舊的記憶,亦或是新的靈魂趕走了舊的靈魂,她總是記不得以前的事的。
她倚在窗前,冷不防樹枝散開,月光灑了進來,一下掃過她的眼。她忽的記起,也是在這麼一個夜晚,有一個人與她說了話。
雙手猶豫之間,她取下了自己腰帶上別的小酒瓶,喝了一口,悵然道:“是了,故事,便是從這裡開始的。”
她閉上了眼睛,想起了從前。
她是孫丞相的外孫女,是舒府的二姑娘,是德妃娘娘的嫡親妹妹,亦是,司言司的宮人。
那個時候,她有這麼多的身份,那麼多的榮譽,可她還是不知足。
依稀記得,十多年前那個夜晚,布司言還在,也曾遞給她一杯香噴噴的果片茶,可對於她來說那是一種貶低。年少氣盛,卻總不明白別人的苦心。
布司言曾對她說:“既然已經成了事實,你可以有權利選擇改變,也可以有權利選擇堅守,這些你都可以做到,但現在無論怎麼走,唯一的出路,就是先把眼前的事情做好。”
她聽了,如今她便是這個境地。
閉上了眼睛,她輕輕啜泣着,以至於雙手掩面,終於是忍不住哭了出來,淚水從手指尖滑了出來。她依舊像幾十年前的那個孩子一樣。夜深人靜的時候,想着一些事,總是讓人感慨萬千。
蕪華進宮之時,有人以僞造的文稿來代替她的文稿,使她當選爲預備女官。當她知道真相之時,她質問布司言爲什麼要這樣,現在看來,當年的她,終究是太年輕了。
布司言只笑了笑,和她說:“以後,你會明白的。”
那些文稿的謎,她現在終於明白了,可她一點也沒有知道後的快樂。她這一輩子看了無數的書,走了無數的路,求知慾讓她充滿了快樂,也讓她學會了思考。每當她明白一個問題之後,那種愉悅和激動是任何東西都沒有辦法替代的。可如今這件事情,她幾十年來,像是如鯁在喉,終究是不敢說出來的。
幾十年來,她也不是過的不好,只是覺得不盡人意。人心總是難以滿足的。因而總會對生活有些埋怨。她總覺得,若沒有這些僞造的文稿,她的命運也許會截然不同。
恍惚間,蕪華踏上了高階,走到了最高的位置上,默默地摸着位置上的圖騰。那時候她剛做太傅的時候,她和小皇帝打賭,誰把東西找到了,誰就贏了。
可惜小皇帝沒有找到,也忘記了這件事情。
她失聲一笑,掀開了椅墊,底下放的,正是那些文稿。收拾布司言的物品時,她特意讓人留了下來。
她現在已經是太傅了,那些文稿對於她來說,是少女時代難得的珍貴。只是幾十年過去,一切都不同了。她輕嘲了自己一番:走到這般,已經完全不是布司言想的那個樣子了。
她當年也沒想到,那個老是爲難她的布司言,到頭來竟會成爲她在那深深的後宮中回憶得最深的人。
火燭再次被點起,那些文稿被焚燒殆盡。
自從那晚知道真相後,蕪華也沒有過多的想法,在思考了一夜之後,第二天她終究還是回到了司言司,走着別人給她預定好的路。
若這是她要走的路,無論是如何也逃不掉的。蕪華這樣想。就這樣,她開始繼續她的工作,草擬起文書來,同時找出了好幾份前朝的文書來作對比,在所有的工作覈驗完之後,就下發給那些女史去通傳。
布司言來檢查的時候,看到她這般認真,也就欣慰的點了點頭,和吳典言說:“她終究是個明白人。”
如此做來,蕪華髮現了很多她之前都不曾注意過的那些缺陷,也就慢慢完善起來,工作越做越舒暢。這般下來,人也就越來越釋懷了。
品級評定之前,布司言再一次傳喚了蕪華。
這次不同以往,布司言備了一盞白晶菊花茶,和一些司膳房做的小糕點,坐在蕪華面前問道:“這次品級評定,你覺得你會如何?”
“但遂人意,不求太高。”蕪華懷着敬意回禮道,“我知道我有些缺陷的地方,還請司言娘娘公正評定。”
布司言滿意地點點頭,拿出來一樣東西,推給蕪華看:“聽說你還沒有完成及笄禮,便給你備了玉笈。姑娘家,成人是大事,及笄禮是絕對不能少的。”
接着布司言說:“我聽說還有兩個宮人也還未辦及笄禮,也就和她們上司說好了,在你們授官禮那天同時給你們辦及笄禮,由我和她們各自的上司作賓客完成這次的儀式。”
蕪華聞言,心中感動,就感激地拜了個磕頭禮,說:“蕪華先行謝過司言娘娘。”
授官禮即是她們成爲女官的日子,若是在那天能辦及笄禮,那是再好不過的了。蕪華想。
“我們正是趕上了好時候。”劉果兒在房間裡描着自己的眉,笑意盈盈地說,“授官禮上辦及笄禮,是多麼風光啊。”正好劉果兒在洛陽的父母也要因爲及笄禮進宮裡來,若是這時還能夠授予官階,想必會光彩的很。
“只是,不知道父親和母親……”芍華有些擔心,猶猶豫豫的。
“不管那些了,愛來不來吧。”蕪華身體趴在牀上,慵懶的說。她都已經不在意這些事情了。比起舒大夫人給她的不痛快,還是想想品級評定的事情比較實在。何況她一向對於舒家是沒有什麼感情的,更遑論父母親情。
根據後宮宮人的制度,部門一般分爲六尚二十四司。其中尚級女官有十人,司級二十八人,典級和掌級同爲二十八人,官階由大到小排序下來。蕪華按照自己平時的表現,認爲有個掌級已經是個萬幸了。
在司言司中學習了一段時間後,蕪華對流程更加捻熟,辦事的能力雖還不足,卻都已能做到合格,那些本來對她有些意見的女官都已經釋然下來,也就不怎麼對她抱有成見了。
日子就那麼過去了,蕪華就這麼做着自己的本分工作,終於等到了品級評定那天。
當她把簡歷交給覈驗女史的時候,整個人都鬆了口氣。
評定結果很快就出來了。張榜的那一天,蕪華差不多是小跑着跑到了榜前,一點一點的搜尋着自己的名字。
“舒蕪華……舒……”蕪華一點一點的看着,旁邊的人潮擁擠着,她用力地推開那些人,嫌棄的說:“別擠!哎!說了別擠啊!”
她從上看到下,看了很久,終於在那些米粒點大的字中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舒蕪華,從七品典言。公文上這麼寫着。
她高興地快要飛起來了,那些人羣還不斷地擠着她,她好不容易又擠到人羣前來,繼續看着名單,她想要知道其他人是什麼情況,尤其是芍華。
劉果兒還不錯,可以拿到掌輿的職位;雲姐姐就更不錯了,她是副司杖,聽說是特頒的職位;那個孫湘萍,聽說她在司璽司,如今也封了個典璽。可她看來看去看了幾遍,也沒有找到芍華的名字,又焦急的看了幾遍,終於在一個小地方看到。
和雲意繁一樣,芍華封了個特殊的職位,不過她是副掌籍。是高女史一點的女官,雖說與女史無異,卻也是有官籍的。
這樣便是很好了,蕪華想。
很快她們就收到了她們的官袍。蕪華着淺綠色圓領官袍,賜銀帶;劉果兒着深青色圓領袍,賜鍮石帶;而芍華則着淺青色宮服,同賜鍮石帶。
授官禮上,她們同時舉行了及笄禮。她們以官袍作禮服,以官帽作首飾,完成了一次人生的轉變。女史們親自給她們穿上官袍,布司言等上司代行父母職責,親自給她們摘下木簪,給她們戴上玉笈,並且說了些吉利的話,祝福她們今日成人。
授予官帽之時,由於她們辦及笄禮,需要以父母給她們戴上官帽,與男子立冠禮一般。劉果兒的父母來了,可芍華和蕪華卻不知怎麼辦纔好。猶豫之間,事態飛快的反轉過來。
“德妃娘娘到。”禮官在門前宣佈。衆人聽了,紛紛朝門下跪。
“都起身吧。”德妃進殿後坐穩,就揮了揮衣袖,讓她們起身。
“多謝娘娘。”衆人答道,紛紛站了起來。
“聽說今日是三位女官的及笄禮,本宮特來參加。”德妃頷首微微一笑,說道:“聽說要有戴官帽一禮,但父親和母親都有要事處理。聽說長兄爲父,本宮在家中也是排行爲首,不知可否代行職責?”
衆人聽這話,也就明白幾分,紛紛低下頭答道:“恭候娘娘完成禮節。”
德妃聽後心滿意足,於是紅顏綻放,臉上笑意盈盈。她讓宮人把官帽拿來,自己親自給蕪華和芍華戴了上去。最後她還拿來每個司的腰牌,親自給這三個人系在腰帶上。
“本宮祝賀你們成人之喜,也望你們在後宮中能夠堅守職責,步步高昇。”德妃望着蕪華,會心一笑。緊接着她又拿來幾個腰牌,分別給了其他世家的幾個女子繫了起來,同時說了幾句祝福的話。
儀式完成了之後,大家都再次跪下跪拜德妃:“奴婢們拜謝娘娘。”
蕪華跪在地上,此刻帶着一副好心情,她側身望了一眼芍華她們,這時滿殿都充滿了陽光。終於,她成爲了女官。
也不知她自己走的路是否是對的,但那時她就想這麼走下去。
可後來她回憶起那一天,卻是五味雜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