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0章 志不在此的人
一句老先生讓李承幹會心一笑,頷首道:“好,就在這裡等你。”
張九齡又一次行禮,神色極爲敬重的告別。
等人走遠了,李承幹依舊站在這裡,目光中張九齡的身影融入了那羣少年人中。
這些少年人只是在驪山邊上的小溪邊休息了片刻,就要繼續往長安城而去。
這些少年學子有高矮胖瘦,有的衣着光鮮,也有的人……他們衣着破落,但他們眼中都充滿了傲氣與少年該有的光芒。
“朕很喜歡他們的眼神,銳意進取敢於提問的勇氣很好。”
李道彥雙手遞上卷宗,“陛下,這是有關張九齡的記錄。”
李承幹拿過卷宗,一邊走一邊看着,卷宗所記錄的都是有關張九齡的過往,在地方的記錄中張九齡年少時就已有了名氣。
八歲時就能夠撰寫文章了,十歲之後其才學就已名滿嶺南與江南兩道。
當今太僕寺少卿王方慶對這個年輕人多有讚譽。
看罷卷宗,李承干將其交給了李道彥,就回了驪山。
一個月之後,李承幹又一次來到了驪山腳下的溪邊,張九齡再一次來到了這裡。
李承幹繼續隱瞞着身份與他交談,“聽說你要去支教了?”
張九齡也在觀察着老先生,這位老先生與一個月前相見時沒什麼區別,只不過身邊多了兩列侍衛,大概二十人。
不過老先生的穿着很隨意,傳聞中關中的勳貴依舊很多,一個村縣有一兩家勳貴也是尋常事。
上一次見到這位老先生,對方身邊沒有帶着護衛,他行禮詢問道:“老先生今日爲何帶着侍衛。”
李承幹解釋道:“他們要跟在身邊的。”
張九齡尷尬一笑。
“你放心,他們只是提着刀壯大聲勢而已,不會傷人。”
幾個侍衛面色都有些僵硬,他們是從飛虎隊中選出來的禁軍,來保護太上皇的,而且他們都是從西域廝殺中殺出來的。
李承幹目光示意一旁的那塊整潔的石頭,道:“坐吧。”
這位老先生不論是談吐還是見識都是極爲不凡的,張九齡再一次行禮,十分恭敬的坐在一旁。
看他坐姿端正,還十分拘謹的模樣,李承幹拿起放在岸邊的魚竿,遞給他,“釣魚!”
“謝老先生。”
“這一次前往長安有什麼收穫?”
張九齡回道:“此去長安到了崇文館,我需要在文林館學三個月,纔去各地支教。”
李承乾道“那麼你還要在長安城三個月?”
“嗯。”
“崇文館什麼時候有這規矩?”
“看來老先生久居此地,多半是不過問朝中諸事?”
李承乾笑着道:“呵呵呵,老夫都這把年紀了,怎麼過問朝中的事,朝中的事又與老夫何干。”
“可是……”張九齡疑惑道:“可是老先生又怎知往年科舉試題?”
每年的科舉試題,李承幹都有參與,甚至是增減過試題。
李承幹思量了片刻,找了個藉口就解釋道:“你看看那些從驪山路過的年輕人,老夫時常與他們談話,能夠聽到隻言片語。”
“老先生曾在朝中任職嗎?”
言罷,張九齡注意對方沒有回話,他又道:“小子冒昧一問。”
李承幹稍稍搖頭,又道:“是的,當初在長安城任職。”
一老一少開始了攀談起來,當年史書上的唐朝名相就坐在身邊,而且還處在少年時期。
張九齡又問起了關於治理民風相關的事,就比如說現在的人們的確是越來越富裕了,但是如何讓人們繼續保持戒奢以儉。
已富裕起來的人的確很難再回到貞觀初期那個十分匱乏的時期,既然關中越來越富裕,關中與洛陽也已成了中原最富裕的兩個地方。
總不能讓關中與洛陽擁有巨量的財富,而讓人們依舊過着貞觀初期的生活。
張九齡的問題,正是如今人們生活矛盾的所在,很難想象一個剛到關中不過兩月的人,就可以挑刺到這種地步。
如果放在朝中,張九齡這個莫名的問題,多半會引起人們的反感。
財富多寡與一個人的生活習慣無關,即便是有一個家產萬貫的人,他要節儉的活着,外人管得着嗎?
當然管不着了。
張九齡當然是希望人們依舊即便是在富裕時期,依舊保持着節儉的作風。
李承幹有十足的耐心,自從告老之後也有充足的時間去浪費。
從樹立榜樣開始講,講的這些都是說一些正面影響,比如說勤儉持家的人,或者是樂於助人的榜樣,又或者說在唐人的衆多故事中,需要這些榜樣作爲人們的精神嚮往。
再從現實層面上來說,節儉對關中來說是必需的,相較於貞觀初期,人口凋零。
可是相較於現在,關中成了一個典型的,人口膨脹卻資源匱乏的地帶,現實情況就是不論是水源,煤礦,乃至於土壤與布料,糧食,乃至土地都是緊缺的。
所以關中即便五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但關中也有三百萬的人口,在這種現狀下,關中的糧食,水源,還有人們所需的物質生活,都要維持微妙平衡。
爲此,關中人不得不十分節儉的活着,甚至接雨水,存水,建設水窖都是從貞觀初期保留下來的生活觀念,延續到了現在。
言罷,李承幹解釋道:“這就是現狀,人口基數與物質需求保持不變的情況下,儘可能維持住平衡。”
張九齡又道:“那麼又要到什麼時候,才能結束節儉?”
“當然要一直維持了,沒說過要結束。”
老先生今天說了精神與物質這兩件事,給了張九齡極大的啓發,爲此他在文林館寫了一篇文章,給了諫議大夫張柬之。
張柬之看了他的文章非常滿意,並且送到朝中之後,也讓朝中衆人頗爲讚譽。
一個還未入仕,正要去支教的年輕人就此在朝中聲名鵲起。
得到了這些肯定之後,張九齡時常去驪山與那位老先生交談。
皇宮中,李治手裡拿着一個扳手,聽着一旁的陛下的抱怨。
“叔叔,你知道嗎?父皇竟然收了一個弟子。”
“收了哪個弟子?”
於菟搖着頭道:“父皇那邊的人都沒說,叔叔有所不知,現在有關驪山的事,我也不知道,父皇不願讓人知道的,就連朕這個皇帝也不能去打聽。”
李治好奇道:“會不會是那位聲名鵲起的張九齡?”
“或許吧。”
皇城內的秘書監,在這裡的多數人都是年輕官吏,如今執掌秘書監的監正是盧照鄰。
盧照鄰是當年幽州有名的才子,聽說當年他是禮部侍郎。
一個好好的禮部侍郎怎麼來秘書監任職了?
用周遭人的話來說,難怪盧監正總是一副鬱郁不得志的樣子。
秘書監總是很忙,有人來來往往走個不停,還有人正在與往來的官吏爭執着,還有甚者嘴裡吃着東西,還要整理着卷宗。
在這個地方每個人都很忙,忙到要不停地校對文書,要不停的往來運送文書。
王勃看着在場的衆人,很多年輕人入朝爲官開始,就從秘書監開始做起。
在這個忙碌到甚至能夠看到紙張飛揚的地方,王勃感覺這裡就是一個戰場,哪怕同年考取進士的李嶠都要從這裡開始,大家都在同一個起點,哪怕他是進士,也不過只是在將來晉升的過程中會被朝中大臣高看一眼。
但在王勃看來,他還有很多機會,有更多的把握從這裡率先走出去,至於那個叫張九齡的少年人,現在連支教的路程還沒走完,還不是威脅
在這個喧鬧的秘書監,就差有個人大喊,大喊着:兄弟們,科舉及第只是剛開始,誰不努力誰就會落後,朝中給我們的只有這麼幾個名額,是要留在長安,還是要去各地爲官?
在這麼多人的認知中,當然是要爭取留在長安城。
這就是一個弱肉強食的戰場,那有出衆的策論被朝中的人看重,那麼你早晚可以離開秘書監。
王勃注意到有人爲了爭執一卷文書竟然在這裡動起手來,再看盧照鄰,這位盧監正依舊是淡然處之的看着書。
直到雙方越打越兇,有人去叫了金吾衛過來,才讓秘書監安穩一些沒有被拆了。
忙碌了一天之後,王勃走出了秘書監,姚崇走來,解釋道:“以前的秘書監不在這裡,而是在前面。”
秘書監的位置有了變動,以前應該是在靠近中書省的位置,但如今的位置放在最末尾,依舊是最靠近朱雀門的位置,從這裡一步步往承天門走,人就越少,權力也就越大。
王勃忙行禮道:“恭賀姚兄就要離開秘書監,聽說是在戶部的度支司任職?”
姚崇搖頭道:“蘇味道比某家有本事,他早在三年前就去刑部任職,聽說這一次又調去了兵部。”
注意到王勃的神情,姚崇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無妨,現在的朝中很公正,唯纔是舉,民生,吏治,兵事,邊關,外交諸多事對你們來說都是機會。”
次月,當王勃又要跟着一衆同僚去秘書監任職,他聽說一直以來鬱郁不得志的盧照鄰辭官了,一早就陷入了忙碌的公務中,王勃望着門外,竟然有些羨慕盧照鄰了。
春明門外,裴炎送着盧照鄰走到官道上。
“沒想到你就這麼辭官了。”
盧照鄰坐在馬背上,神色前所未有地輕鬆,他笑道:“朝中那樣的生活,不適合我。”
裴炎遞給他一個布袋子道:“近來在崇文館找了幾卷書,你若走遠了又找不到人說話,就看看書。”
盧照鄰笑着朗聲道:“某家喜歡一個人走在清淨的地方,若無人與我說話,那就看看書也很好。”
裴炎在春明門前與他告別。
上元十二年,一個叫孟浩然的年輕人來到了萊州,他見到了大船連成一片,朝着大海而去。
孟浩然與弟弟跟隨家父一起打算去見蘇定方老將軍,可是老將軍年邁不願意相見,他們見到了兵部的郎中張說。
張說看起來是個三十餘歲的年輕官吏,行事十分果決,辦事從不拖泥帶水。
經過兩家人的接觸之後,張說覺得孟浩然這樣的孩子很有才學,又道:“明年你與老夫一同去長安如何?”
“長安?”
“對。”張說又道:“在長安有最好的老師,你這樣的孩子應該去長安的崇文館讀書。”
孟浩然是個十分溫文爾雅的孩子,這應該和他自小得到的教導有關係,他出生在一個十分古典的詩書世家。
孟浩然回道:“小子還要讀書學劍,恐怕無暇去長安城。”
張說又問道:“那你打算何時學完劍,讀完了書,何時再去長安?”
“學生想要等到……等到五十歲再去長安城。”
“五十歲?”張說忽然一笑,“爲何?”
“世間書卷之多,一生短短數十載如何讀完?學劍亦是如此,若無……數十年之功,何談有所成?”
張說越聽越覺得這孩子有意思,天賦很好,只可惜他恐怕是個書癡。
餘下幾天,孟浩然真的沒有再提去長安城的事,好像對他來說,他真的不打算去長安城,對他來說詩書與劍,纔是他一生的追求。
不過孟浩然結交了一個朋友,這個朋友叫做王之渙。
王之渙是個關中孩子,他在關中長大,與孟浩然是同齡人,兩個孩子自然而然就成了朋友。
他時常與孟浩然說着關中的人,與關中的事。
張說原本就打算帶着王之渙回長安城了,卻見王之渙對他說了這麼多,孟浩然還是不爲所動。
直到朝中的調任文書到了,張說才帶着王之渙坐上了回長安城的車駕。
離開時張說覺得十分可惜,孟浩然的天分十分了不起,可他卻不願意與自己一同前往長安。
上元十二年到了冬季,李承幹披着大氅站在白雪皚皚的驪山腳下,身邊是跟着一起散步的李適之。
張九齡腳踩着積雪快步跑來,他一邊喊道:“老師!”
人還沒到近前,李適之小聲道:“爺爺,爲何收他爲弟子?”
李承乾道:“閒着無事可做。”
李適之頷首,“爺爺的無事可做,真厲害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