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天,小影一直生活在疑惑中,她不明白那天自己是在怎樣的心境下選擇的去死,而且,還是那種死法。
若不是燕九闖進來,她已將手裡的玉簪刺入了自己的心臟。
燕九卻以爲她在發酒瘋,還笑嘻嘻地開玩笑,說以後再發酒瘋可以去找他,兩個人一起在地上滾來滾去會比一個人有意思得多。
她記得當時她搖搖晃晃站起來,在梳妝檯上的盒子中抓出一疊銀票扔給他,再一腳將他踹出門,然後便人事不省了。
不管如何,她終是沒有死成,她將這件事當做是上天替她做的選擇,所以,她只好順應天意隨心所欲地活。
第三天上午,宣園召集園中所有的舞姬歌伶去獨一樓的第三層大廳議事。
小影到達之時,只聽廳內一片撒嬌喧譁聲,其中以雲娜嫵媚的聲音穿透力最強,小影只聽得她問:“九少,爲什麼不讓我跳?你知道他們都愛看我跳的。”
燕九輕佻欠扁的聲音道:“不是我不讓你跳,你剛剛也試過了,你穿不上這身蝶衣,穿不上蝶衣你要怎麼跳?難不成裸着麼?”言訖廳內響起一陣嬌笑。
雲娜不依地抱怨道:“九少你肯定是故意的,園中這麼多姐妹你不是嫌這個就是嫌那個,你明明就是想讓那個什麼清歌跳。”
“嘖嘖,雲娜,你明知道我不喜歡太聰明的女人,我說,你是不是在我身邊呆膩味了,想換換地方啊?”燕九的話音未落,廳中竟鴉雀無聲起來,少時,只聽雲娜聲音怯怯道:“九少,是雲娜多嘴,雲娜錯了。”
“若不是自己蠢笨如豬,又何懼身旁的人太聰明。”小影踏進門,倚在門框上拖長了聲調道。
廳中衆人聞言都扭頭看來,小影清晰地捕捉到雲娜眼中一閃而過的恨意,而身陷花叢的燕九則是迅速勾起一臉笑意,看着小影道:“你可知女人言辭鋒利有何壞處?”
小影懶得搭理他,轉眸向宣園和眉兒微微點頭,算是打招呼。
燕九見狀,便低頭問懷中的嬌俏女子:“寧月,你可知道?”
寧月嬌媚一笑,道:“九少說過的話寧月可不敢忘,九少曾經不是這樣教導我們麼,女人不能言辭鋒利,鐵齒銅牙會讓男人失了吻她的興致。”
廳中女子聞言又是一陣花枝亂顫。
“清歌,你可記住了?”燕九笑着揚聲道。
小影瞪他一眼,徑直走到宣園身旁,問:“園主,今日有何安排?”
宣園微笑道:“八月一日是龍棲園開業三週年慶典,園中準備廣邀舊客新朋同來慶祝,因此要安排一些特別的歌舞節目。阿九從殷羅帶回來一個很好的曲目,衣飾掛件也均是稀世珍品,園中依照此曲編了支舞,今日召集大家,便是爲了擬定這獻舞之人。”
小影點點頭表示瞭解,然後在眉兒身旁坐下,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ωwш ●ttκΛ n ●c○
燕九見狀,從女人堆裡掙脫出來,自詡瀟灑(其實撇去他一臉的幽魅笑意不看,的確也很瀟灑)地踱到小影面前,俯下身子道:“嘿,我在園中衆美女中千挑萬挑,獨獨挑中你了,是不是倍感榮幸,欣喜若狂?”
小影仰起臉皺着眉仔細地看看他,恍然大悟道:“哦,我說怎麼這次回來好像看着你的臉比原先長了一些,想來是在路上被門擠了吧?明知我是個唱歌的,你放着這麼多長袖善舞的美女不選,偏偏選我,這種事正常人還真做不出來。”
一旁的眉兒忍俊不禁,用手捂着嘴笑得雙肩顫抖。
燕九也笑,毫不虛僞的,雙眸明亮地看着小影,道:“這件事宣園也有參與,依你的意思,宣園的腦袋又是什麼問題?”
小影轉眸去看宣園,卻見宣園的脣角也隱着一絲笑意,便問:“園主,你真覺得我能跳?”
宣園正正神色,道:“清歌,我見你幾次邊歌邊舞,舞姿不同尋常的飄逸柔美,相信你在舞蹈上定也是個可塑之才,不知你是否願意爲本次慶典貢獻一分心力。”
自小影來到龍棲園,宣園一直以禮相待,每次她去唱歌給的賞金也十分豐厚,如今他這般請求,小影一時倒也不好意思拒絕,思慮半晌,方道:“園主,如今距八月一日只有五天時間,我又是個從來沒學過舞的,只怕到時跳的不好遭人笑話。”
宣園道:“此舞名爲蝶戀,是個雙人舞,阿九的意思是一男一女儘量模仿戀人間的情狀,做到以舞傳情,以情傳神便可以了。只要兩人配合的好,不會出什麼大的問題。”
“雙人舞,那另一人是誰?”小影問。
宣園擡頭,小影順着他的目光看向一臉賊笑的燕九,難以置信地問:“他?”
燕九笑得好不得意:“除了本公子,還有誰配演這令蝴蝶仙子也會爲之着迷的翩翩美少年啊?”
小影心中惡寒,突然就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對宣園道:“宣園,對不起了,我跟他絕對是配合不好的,還請你另請高明吧。”言訖轉身便跑。
宣園剛欲說什麼,卻被燕九阻住,只見燕九笑嘻嘻道:“我去跟她說。”
小影剛剛來到樓下涼風習習的紫藤花廊下,只聽後面燕九在那拖長了語調問:“你喜歡景蒼那個狂妄小子?”
小影在花蔭下坐下,冷冷睨着他,道:“不想找打就閉上你的嘴,離我遠點。”
燕九擷了朵小小的紫藤花,靠在廊柱上道:“他惹惱了我,我正在想是不是滅了他,不過那次見你送花給他,我想,還是先來與你打聲招呼爲好。”
小影心中微微一緊,面上卻淡淡道:“你也會惱?”
“生平一大習慣便是,從不與女人惱,卻總爲了女人跟男人惱。”他說得連貫。
“如此說來,便是我遺在他桌上的那枝花惹惱了你?”小影問。
“不,女人對俊美男人動心,這是本性。我惱的是他寫給你的那首詞。”燕九將指尖的花彈開。
小影仰望着頭頂串串垂下的花朵,輕笑道:“難不成他還會寫詞給我侮辱你不成?”
“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的,卻只有他在問什麼‘一枝如玉爲誰開’,說什麼‘爲君沉醉又何妨’,你說惱不惱人?”
聽到他惱怒的聲音,她好奇地轉過臉來看他表情,卻見他仍是一臉稍顯詭魅的笑。
“說了半天,你不就想我跟你跳那支舞麼?我答應了。景蒼是我朋友的心上人,你別動他。”小影此刻雖還摸不透他的深淺,但知道他絕不簡單,景澹景蒼兄弟二人已是處境堪憂,她不想他們再多樹仇敵。
“成交。”燕九應得爽利,笑得歡快。
小影手一伸,道:“那首詞拿來看看。”
展開裹在芙蓉花枝上的白絹,原是一首《虞美人》,詞曰:
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數。亂山深處水滎迥,借問一枝如玉爲誰開?
輕寒細雨情何限,不道春難管。爲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時候斷人腸!
小影掩卷淺笑,眸中卻惆悵?
誰爲誰沉醉?又是誰爲誰斷腸?
景蒼,你究竟是傲,還是癡?
……
每晚子時與燕九在獨一樓三層大廳中練半個時辰的舞,一開始,於小影而言,是件極難熬的事。
故事的開頭,是一位公子在月下撫琴,動聽的琴聲引來一隻蝶精,蝶精因愛慕公子而幻化人形,與公子纏綿悱惻的共度一夜後,又於次日凌晨化作蝴蝶飛走。
頭兩夜,小影無論如何也找不到戀人的感覺,燕九取笑她,難不成長這麼大還沒動過情麼?
小影鬱悶,燕九便道,還是聽他撫琴吧。
小影從不知,他這樣的人在月光下撫琴淺笑的模樣,會那樣的動人心絃。垂首專心撫琴時,仿似海邊初升的一輪月,華光四射而又氤氳唯美,揚首微笑時,又如夜之君王一般,帶着滴水般沉着落花般幽柔,風輕雲淡地俯瞰紅塵翻滾,世事浮沉。
她於他如夢如幻的琴聲中沉醉,沉醉中情不自禁地輕聲呢喃:“燕九,你爲何不一直這樣?”
他卻大笑出聲,扯碎了一室的清馨寧靜,戲謔道:“看,找到感覺了吧?就按這種感覺來跳。”
她無語,因爲她的確找到了感覺,她在那樣的唯美中想起了玉霄寒,想起玉霄寒那修長而溫潤的手曾輕輕地牽着她的,一起在霧嵐中飛翔,他的發迎風而揚,他眉目如畫,他左眉上的印記妖豔如花……
真的好美好美……
她閉着眼睛和他共舞,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動作有多輕靈飄逸,也不知道與他之間有多曖昧親暱,心中只想:天亮時,那隻蝴蝶真的會選擇飛走而不是藏在他懷中麼?若是她,她寧願從此折斷那雙羽翼,伴着他的琴聲爲他舞盡一世。
七月三十一日夜,小影站在銅鏡前,看着自己新穿上的那身舞裙。
銀白色的薄紗緊裹着自己的身軀,玲瓏有致,寬大的袖子與裙側連成一體,以兩串珠鏈套在臂上與腕上,張開雙臂時,猶如蝴蝶展翅。
這銀白色的薄紗十分奇特,當她有所動作時,便會隨着光線映射的不同角度呈現出不同的顏色和花紋,五彩斑斕,絢麗奪目。
只是這舞裙的襟口太低,堪堪與她裡面穿的那件抹胸齊平,她整個肩頭及雙臂都暴露無遺。
她極少這樣看自己的身體,想起那次渺雲說的話,不由湊近銅鏡仔細看看自己肩臂上的肌膚,自忖:別的女子難道真的不如我的好麼?
左看右看間,卻又覺得有些疑惑,她記得她的左肩上曾有顆黑痣,可現在怎麼沒有呢?看來看去都找不到,難道她記錯了麼?
她懶得去追究,打開梳妝檯上那方精緻的盒子,頓時有些目眩神迷。
好美的項鍊!
由三排米粒般大小的珠子穿成的晶瑩珠鏈,中間鑲着一顆光芒四射的碧藍寶石,說是寶石,又不太像,因爲它太清澈太晶瑩,像是秋日的一方晴空,又像是碧海的一滴淚。
她小心翼翼地將它拿出盒子,月光照到它時,奇異的事情又發生了。它散發出星星點點般的細碎光芒,照的屋內一片光影斑駁,像是摔碎了一地的月光,令人慾去俯身撿拾。
她將它戴上脖頸,她披散的長髮微微掩住了它的光華,所以她將長髮挽起,纖嫩細白的脖頸又顯得有些脆弱。
她愣愣地看着鏡中光彩奪目的女子,突然發現她其實真的很美,只是,怎麼都不像自己。
她伸手輕輕觸摸着自己的臉頰,光滑細膩,卻有些涼。
她的手也涼,在這盛夏的夜晚,她突然想要一雙溫暖的手來摸摸自己的臉,突然想要一個溫和的嗓音來告訴她其實她很招人喜歡,可……她知道不會有。
孃親,十八年前,你便如我此刻如花綻放般活着吧。其實,你不該生下我,那樣,你就不會失去生命,如果你依然活着,爹爹一定不會讓你一人站在鏡前孤芳自賞的。
微微嘆了口氣,她彎腰,將最後一件飾物,鑲着兩根三尺多長七彩翎羽的玉冠戴上。
擡眸一看,不由失笑,兩根柔軟的翎羽在自己的頭頂一搖一晃,還真的像極了蝴蝶的那兩根觸鬚。
她在鏡前輕輕轉個圈,發現裙子的下襬飄逸柔軟,而且沒有覆住腳面,穿着繡鞋顯得有些不倫不類,便將鞋襪都脫了,赤着雙足再轉一圈,覺得自己這副打扮委實是又好看又好笑,伸手抓住頭上那兩根翎羽,將它們扯到自己的腮邊,臉頰上因此而起的瘙癢忍不住讓她哈哈大笑起來。
就在此時,一縷若有似無的荷香隱隱沁入她的鼻尖,那熟悉的感覺讓她心中一震,僵了一僵,慢慢地回過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