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三,降龍城。
將近七月的百州毫無保留地釋放出初夏的炎熱,站在太陽底下的人無一不被烤得面龐通紅汗如雨下。
而剛從太陽底下回來的小影面上卻沒有一絲血色,只透着傷與累的憔悴。
她捧着茶杯,倚在桌旁靜靜地等着,沒一會兒,門被突然打開,她擡眸一眼,夜靈走了進來。
多年不見,他由一個少年變成了一個完完全全的成熟男人,剛毅的臉龐和傲人的身板透着軍人的颯爽英姿,也透着,難掩的煞氣。
看到小影的第一眼,他怔了一怔,隨即臉上揚起情不自禁的微笑,沒過一刻,又被疑惑取代,開口就問:“小影,如何,這一路遇到平楚官兵了?你臉色不好。”
小影笑着搖搖頭,放下茶杯,道:“夜靈哥哥,好久不見了。”
夜靈點點頭,走到她身邊,坐下,轉眸看着她道:“有好些年,我以爲你死了,很是內疚,上天保佑,你還活着,這證明,姓即墨的該死了。”
小影聞言,微微垂眸,道:“我聽說裴駿哥哥和雲橫哥哥被即墨襄抓了。”
夜靈眸光一暗,轉過頭語氣冷硬道:“不是抓了,是殺了。”
小影一驚。
夜靈卻很快將瞬間凜冽的殺氣收拾得不見痕跡,重新回過頭來,道:“聽說你在洲南帶兵,怎麼突然到京北來了?不會是特意來看望我的吧?”
小影小手緊握,剛剛聽說的消息讓她無法將此行的目的說出口,想到即墨晟時,她的心口又開始隱隱作痛,不知不覺中,皺了眉頭。
夜靈察覺,關切地問:“怎麼了?身體不舒服?要不你休息一下,我晚上再來?”
“不。”她連忙擡起頭,卻在接觸到夜靈目光的時候,微微閃躲了一下。
夜靈起疑,問:“小影,你是不是有事?”
小影遲疑半晌,咬了咬牙,擡頭正視夜靈,道:“夜靈哥哥,此番我來,實是想勸你不要將矛頭一直對準即墨晟。”
夜靈聞言,愣了很久,然後豁然起身,似是氣極,指着她道:“直到如今,你仍然在勸我放過即墨晟!”
小影低下頭,道:“夜靈哥哥,你還感覺不到嗎?爲了報仇,你正在失去更多,你們原本兄弟十人,如今還剩幾個?難道,你都不難過嗎?”
夜靈面無表情線條冷硬,道:“我不會用眼淚和微笑來闡述親情和友情,我只會用血與劍去維護它。”
他側過臉,道:“他們都是我患難與共的兄弟,如今,仇恨已不僅僅限於親情,更累及了友情,我不會放過他們。”
“可是,你不該拿千千萬萬將士的命來爲你的恨殉葬啊,他們是無辜的,他們理應戰鬥得更有價值一些。”小影道。
夜靈道:“平楚是我們的敵人,不是麼?”
“也許不是最大的敵人。”小影緊盯他。
夜靈轉過身,背對着小影,道:“小影,你我兄妹久未見面,我不想與你爭論。不管百州的敵人有幾個,即墨一族,始終將成爲我面前不除不快的第一個。”
“夜靈哥哥,你爲何這般固執?國家危亡之際,難道你就不能爲大局考慮考慮麼?難道你就不能將這些恩怨暫且放到一邊,看看有哪些人正躲在暗處等着你們鷸蚌相爭他好漁翁得利麼?夜靈哥哥,你真的願意讓那些陰險小人得逞?”小影身上有傷,情緒一激動,面色又白了幾分。
“國家危亡?在那樣一幫當權者的統治下,它豈有不亡之理?”夜靈的語氣十足不屑,小影一時愣怔。
夜靈回過頭來,看着小影道:“這個國家早已不能給人以動力和信心了,保住你所愛的,殺掉你所恨的,便是而今我們能做的,該做的一切。”
傍晚時分,小影獨自一人坐在降龍城外的高崗上,看着燈火闌珊的城池,心中百般滋味難以言述。
夜靈對於仇恨的固執超乎她的想象,她並沒能勸得動他。
細思他的話,覺得不無道理,可心中不知爲何總有那樣一絲沉沉的憂傷在纏繞。
保住你所愛的,殺掉你所恨的,乘此亂世。
愛和恨,若能像生與死一般的界限分明該有多好,可它往往混沌不清。
今天,她看着夜靈剛毅而冷峻的臉龐,看着他沉靜犀利的眼神,聽着他音如金石的語調,心中突然就生出那樣一種深刻的恐懼來,恐懼有一天,這些自己所熟悉的,喜歡的,依戀的鮮活面容將無可挽回地一一離自己而去,再不可追,再不可念,就像爹爹一般,就像阿媛一般,就像……景蒼一般……
屆時,她若還活着,她該怎麼辦?
每一秒都會不亞於凌遲一般的痛苦,她會連自殺都嫌太慢。
可如今這世道,如今這情勢,讓她相信她所恐懼的這些完全有可能發生。
有時候,因爲極度的害怕和擔憂,她甚至會幻想這樣一種情形:若是晟哥哥能謀朝篡位,做了平楚的君主,那該多好,他一定不會主動發動戰爭的,或許,百州和平楚還能永修和睦。
若是,宴澤牧能守信一些該多好,她會願意像在龍棲園時一般地跟在他身邊,只要他不要對百州,不要對洲南動非分之想,不要讓她失去更多的朋友和親人。真的,若能以她一己之犧牲換天下太平,她會願意的,畢竟,這世上,已無她可期待之人,心中沒有牽掛,跟誰在一起都無關緊要了。
然,幻想終究是瘋狂的,就實際情況而言,她所設想的最好結局,便是殺了姬申,然後和宴澤牧同歸於盡。
要實現這一目標,她還需要付出不少的心力和代價,單單是如何能殺掉宴澤牧這一樣,就夠她勞神費力挖空心思了。
仰頭看看星空,輕嘆一口氣,就這樣回洲南麼?一事無成的?
心口傳來絲絲疼痛,她苦笑,或許,又着了宴澤牧的道兒了吧,早知道,他不會那樣輕易放過她的,他似乎越來越瘋狂,越來越不可理喻了,火海中,他說要與她同歸於盡,可她心中就是不信,她甚至堅信,那些火併不能要他的命,他本身,就像一團火,邪惡的,毀天滅地的烈火。
或許,她該去海島上一次,看看李滎和玉霄寒過得怎樣,這兩人,一個雙腿不便,一個單純如孩子,想來,都是令人放心不下的主兒,這次順道去看看他們,也算不虛此行吧。
安海郡以南五十多裡的小城留春,姬申剛剛與衆將領商議完下一步攻城方略,龍秀便來了。
姬申將帳內閒雜人等驅盡,獨留龍秀與他二人。
姬申問:“事情進展如何?”
龍秀道:“出乎意外的順利,一百二十位秀女,宴澤牧獨獨選中了小蘿。”
姬申眉頭一皺,問:“只選了她一個?”
龍秀點頭,道:“巧就巧在這兒。”
姬申低眉沉吟半晌,道:“不對啊,終不致如此巧合,會不會,是他察覺了什麼?”
龍秀道:“不會,此事我安排地極爲嚴密,無論他從哪個方面查,都無懈可擊,他沒道理察覺。再者,他若真的察覺了,單單留下小蘿,其餘的要麼送給大臣要麼遣散,不等於告訴我們,他知道我們的目的了麼?”
姬申擡頭,不可思議道:“他將秀女送給大臣?”
龍秀道:“是啊,而且是當朝由大臣們自己挑選,聽說,最美的一名女子送給了尚書令微風。至於宴澤牧,他是最後一個挑的,挑中的就是小蘿。”
姬申冷冷一笑,道:“要麼是他的精明已超出我們所有人的估計,要麼,就是天助我也。你覺得哪一種猜測更符合實際?”
龍秀思索着道:“我還是認爲,此事真的就是偶然,湊巧,不可能是他察覺之後而爲之。”
姬申挑眉,問:“依據何在?”
龍秀道:“你想,若是你懷疑對手想安插一名女子在你身邊,你會如何做?無外乎兩種選擇,第一,將她殺了,震懾對方。第二,將她作爲自己最親密的人,讓她有接觸機密的機會,從而達到用假情報去迷惑對手的目的,只有這兩種做法,才合情合理。
而現今殷羅那邊的情況是,小蘿雖進了後宮,但只被封爲美人,屬於後宮中的下等,根本沒有機會接觸任何我們想得到的情報,宴澤牧若是發現了她的身份,如此安排,不合常理。”
姬申蹙眉深思,道:“你說的有理,如今雖然瞞過了宴澤牧,但眼下情況於我們仍然不利,無法瞭解宴澤牧更多,我們的努力,等於白費。”
龍秀道:“也不盡然,那邊傳來的消息是,宴澤牧後宮一共有貴妃一名,嬪妃三名,貴人五名,美人三名,個個都有絕世之姿,但相形之下容貌較爲次等的小蘿進宮後,卻得到了她們所有人都從未得到過的恩寵——連續三夜被宴澤牧召幸。”
姬申擡眸,甚是驚異道:“連續三夜?”
龍秀點頭。
姬申失笑,道:“看起來,宴澤牧好色倒並非是裝出來的,同一個女人連續三夜被寵幸,竟然都成了史無前例的莫大恩寵。如此說來,小蘿倒還是有向上爬的希望的。”
龍秀道:“你忘了我們挑中小蘿的初衷了麼?”
姬申一愣,隨即一拍額頭,道:“最近被這個即墨襄氣得真是健忘了許多。對對,至少,有一件事我們可以肯定了,宴澤牧對秋雁影,的確是有非同尋常的感情的,這倒可以解釋他爲何挑中小蘿之後卻只封了個美人,後又行那樣的‘絕世之寵’,想來,他或許還想迷惑我們的。想不到,他也會被我抓住自作聰明的把柄。
龍秀,小蘿那邊你盯緊一點,只要秋雁影一日沒落在宴澤牧手中,小蘿便多一日接觸和了解宴澤牧的機會,值此緊要關頭,我們要爭分奪秒,讓每一個人的能力都發揮到極致。”
龍秀應承,又道:“有一件事我倒覺得你該注意一下。”
姬申問:“什麼事?”
龍秀道:“剛得到消息,宴澤牧如今已不在宮中,前幾日,有人在伏虎關附近看到了秋雁影。”
姬申凝眉:“秋雁影?她不是在洲南練兵麼?”深思一會,道:“你趕快佈置人手盯住她,或許,會有意外的收穫,比如說李滎。”
龍秀道:“人手早已安排下了,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