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六,殷羅金輝,晴空萬里。
金碧輝煌的盛天殿中,文武百官已按部就班地站在了自己位席上,皇上還未登殿,朝堂上一片寂靜。
看看殿側的漏刻,已近辰時三刻,還有一刻,皇上纔會上朝。
憶起前朝歷代國君在位時,無不是更定時分(約早上六點)早朝開始,辰時便可結束,自新君登基,第一件事,竟是將早朝的時間往後推延了一個時辰,而他的理由更是讓某些老成持重的前朝老臣們面紅耳赤。
他說:“朕希望站在朝堂上的大臣們個個精力充沛精神集中,不想看到有人因瞌睡而掉腦袋,鑑於當朝大臣皆爲男子,而朕又不欲剝奪爾等夜間之歡愉,是故特准你們早上多睡一會兒,而早朝之時辰改爲辰時正點……”
當時,雖然朝上八成的文臣都紅了麪皮,但對於這一變革,卻是從心底裡感到歡喜的,因而無一異議。
遐思一回,剛剛回過神來,只見金磚鋪砌的臺階上已出現一名容貌清秀的小太監,直着嗓子喊:“皇上上朝,衆臣覲見——”
話音方落,粉瀝金漆的雕龍屏側出現一道亮麗的身影。
殿內兩側的大臣一瞬間便都矮了下去,匍匐在地齊聲祝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宴澤牧徑直走到金龍玉虎環佑的寬大寶座上,將手中半開的一枝玫瑰往御案上的鬆綠筆洗中一插,眉眼不擡地往椅背上一倚,懶懶道:“平身。”
衆臣起身,擡頭一看,宴澤牧一身淺金色蟠龍錦袍,袖口衣角的鱗紋圖案上,排列齊整的鑽石折射出迷離而璀璨的光芒,如夢一般地流轉氤氳。臉上依舊帶着淺淺的笑意,這使得他那張原本就俊逸年輕的臉龐顯得更具魅惑力,猶如殷羅早春二月衝破嚴冬陰雲的第一縷陽光,只一眼,便讓人覺得心曠神怡。
然而大多數大臣卻不自覺地微微頷首收回目光。
他們之中,有不少是前朝的老臣,如今能站在這裡,已經極其幸運,因爲自新君登基之後,前朝的文臣武將幾乎都被他換了一批,而他們這些人之所以能留下,不過因爲兩個原因,第一,他們身世清白,功績卓著,第二,皇上看他們較其他人順眼,起碼,此刻看來是這樣。
但也正因爲他們是前朝老臣,思想行爲受前朝影響深刻,是故,每次看到不戴金冠不穿皇袍前來上朝的皇上,心中都會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一種,不太習慣的感覺。
儘管,和這位新君接觸了幾個月下來,他們已深刻地瞭解,他作爲一個帝王,其威儀和霸氣無需藉助任何服飾儀仗便能渾然天成,迫人無形,遠遠地勝過他的父輩以及他們對帝王魅力的全部想象。但,當墨守陳規迂腐拘謹已變成他們自從政生涯中形成的性格中根深蒂固的一部分之後,面對如此標新立異的君王,一言一行間他們不得不拿出比往昔多一萬倍的小心來。
但這還僅僅是令他們心生不安的一小部分而已,更重要的是,他們經由十數年,或是數十年時間鍛鍊磨礪出來的,可以稱之爲生存之根本的最最重要的一項技能——察言觀色,揣度聖意,自新朝開闢以來,似乎隨着先皇飄搖的白幡一起摒棄了他們,再不起任何哪怕只是讓他們覺得一絲心安的作用。
因爲,在這位歸朝不滿三年,繼位不足六個月的新君臉上,他們永遠只能看到三種表情:眉眼如月的大笑,脣角微勾的淺笑,以及,長眸微眯的似笑非笑。
而笑,並不完全代表他心情好,有時候,甚至是他頒佈殘酷刑罰的前兆。
因而,此刻他笑着,但大部分的臣子卻都還是垂下了頭,生怕他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其實,這也可稱得上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大部分的時間,他都是一位笑容親切溫文爾雅的君主,自他即位後的種種表現來看,他甚至稱得上是一位能文能武,張而有持,雷厲風行的明君,然大臣們在面對他時,卻比面對一位真正的暴君更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或許,身爲一位帝王,太嚴明瞭也不完全好,最直接的表現便是,他的朝堂會變得無聊和安靜很多。君王事事瞭然於心,時時洞若燭明,身爲臣子的,自然也就噤若寒蟬戰戰兢兢了。
幸而,這朝堂上一班的武將都是他親自挑選的,每次上朝,即便眼神中暗藏着尊敬與謹慎,但身姿面容總還是坦蕩凜然的。相較之下,另一側的文臣們則要顯得委瑣很多,他們喜歡微微弓着腰頷着首,一副恭候主人訓斥差遣的模樣,也不知是那些如春風楊柳般的美詞好句酥軟了他們的骨頭,還是在書中聽古人訓斥慣了,因而成就了這一副奴樣。
當然,凡事總不會都是千篇一律,千人一面,就比如說現在,站在文臣之首的尚書令微風,同樣是詩經滿腹學富五車,而他就挺直了身子微仰着頭,看着寶座上的宴澤牧笑得明媚。
短暫的靜默中,宴澤牧微啞而醇厚的聲音低而撼人心神地響起:“工部。”
工部尚書慌忙出列,手執玉笏道:“臣在。”
宴澤牧懶懶道:“朕讓你督造的座椅造完了沒有?”
工部尚書欠身道:“回皇上,還,還未完工。”
宴澤牧長眉一挑,道:“兩個多月還未造完?你當它是另一座點將臺啊?你知不知道朕身下這把椅子讓朕每天坐得有多不舒服,左右不靠邊,椅背硬得像石頭一樣,每天早朝,都好像來上刑。不身臨其境,你不清楚朕到底有多難受是不是?”
工部尚書雙腿一彎跪倒在地,冷汗涔涔,道:“臣萬死,請皇上恕罪,臣回去之後,一定督促他們快造,快造……”說到後來,身體都開始輕輕顫抖起來,讓人不禁懷疑,只要對他再施一分壓力,他便會癱軟當場。
宴澤牧卻勾起嘴角極緩極輕地笑了,道:“明天我要再看不到椅子,現在我身下的這把椅子就會砸到你的頭上,聽清了嗎?”
工部尚書連連道:“是,臣遵旨,臣遵旨。”
宴澤牧道:“下去吧。”
工部尚書腿軟地站起身,拭着額角的冷汗退出殿門。
衆臣暗暗舒了口氣,卻又因爲耳邊傳來的另一聲輕喚而再次繃緊了神經。
“禮部。”
禮部尚書出列。
宴澤牧問:“百州那邊如何答覆?”
禮部尚書恭恭敬敬道:“回稟聖上,百州朝廷昨日已有迴文,稱洲南王景澹公然抗旨,不予理睬朝廷關於向我國割地賠款之敕令,百州國君深恨,只是目前京北戰事如火,撥不出多餘的兵力去討伐洲南,是故請皇上稍候數月,待京北局勢平定,必然回兵討伐洲南,還我國冤死之將士以公道……”
宴澤牧擡手製止他繼續唸叨下去,偏首看向右手側的武將們,笑問:“你們願意稍候數月麼?”他特意將“稍候”二字拖得又軟又長,因而,諷刺意味便極重地體現出來。
武將們鏗鏘答曰:“不願。”
宴澤牧淺笑回首,向禮部尚書道:“你即刻修書一封,告知百州朝廷,我殷羅既然能不遠千里派兵京北助他們一起抗敵,這近在咫尺的討伐反賊一事,也就不遑多讓了。既然他們撥不出兵來討伐,我殷羅作爲盟國,如何能袖手旁觀,只要他們同意,朕可以派兵幫他們去討伐,在此你要註明一點,一切軍餉用度,我殷羅自理,此戰不管損失多少結果如何,我殷羅只取回該得的那三郡土地,絕不多佔。如果他們不同意,鑑於莫名損失的二十萬大軍之教訓,朕派往京北的援軍也就沒有任何意義了,讓他們,斟酌着辦吧。”
禮部尚書領旨退下。
接下來,宴澤牧又聽了幾位大臣的稟奏,除了已知之事便是無關緊要的小事,很快也便解決了。
待到衆臣無事可奏時,漏刻纔剛剛指向巳時,宴澤牧心情甚好地笑道:“你們可曾見過皇家選秀的場景?”
衆臣齊道:“回皇上,臣等未曾見過。”
宴澤牧道:“好,今日,朕讓你們開開眼界。”說到此處,笑容轉而邪肆難測,道:“不僅觀賞而已。”眼風朝身側的小太監一掃,小太監極其機靈地疾步出殿,未幾,又出現在殿門前,剛張嘴欲奏,寶座上的宴澤牧已在那揮手道:“宣進來吧。”
衆臣回首一看,只覺眼前一亮,近百位環肥燕瘦風姿傲人的妙齡女子排着隊嫋嫋婷婷地魚貫而入,未幾,便站滿了殿內的空餘場地,在小太監的指引下一起跪地行禮,口呼萬歲。
一時間,原本還有些壓抑的大殿內鶯聲悅耳,香風陣陣,甚是醉人。
宴澤牧笑容幽魅,斜倚在寶座寬大的扶手上,道:“免禮。”
低啞醇厚的聲音性感魅惑無比,許多女子單單隻因這一句“免禮”便已經粉面含羞,紅透雙頰。
宴澤牧饒有趣味地淡淡掃視了一眼,擡眸道向衆臣道:“衆位愛卿,現在,朕準你們品頭論足,暢所欲言,你們覺得哪個好,就給朕指出來。”
衆臣一驚,忙俯首道:“臣不敢。”
宴澤牧笑了起來,坐直身子道:“這都不敢?那你們敢什麼呀?抗旨?”
衆臣更驚,剛欲告罪,宴澤牧卻揚聲道:“微風。”
微風出列,淡笑盈盈道:“臣在。”
宴澤牧眼角一睨,道:“就從你開始。”
微風愉快地應聲:“遵命。”擡眸卻又道:“皇上,臣想借您案上鮮花一用。”
宴澤牧手指一彈,微風右手一揮,嬌豔玫瑰已到手中,他執了那枝玫瑰,低頭輕嗅一下,面上泛起微笑,折去多餘的枝幹,轉身怡怡然走至衆女中一身素裙,容貌尤其清麗絕美之女子身前,細看,正是渺雲。
微風站定,也不多言,擡手將花簪上她的髮髻,收手時順勢撫過她光潔的下顎,笑得魅惑,道:“淡妝濃抹,總相宜。”
渺雲轉眸看他一眼,脣角泛起一絲傾倒衆生的笑意,沒有說話。
座上宴澤牧笑了起來,朗聲道:“眼光不錯。”
微風笑着退回原位。
衆臣見既然開了先例,再推辭只怕會惹禍上身,於是不管真心還是假意,不管是認真還是假裝認真,都各自選了一個品評一番。
待到最後一個大臣表述完畢,又是半個時辰過去了,這期間,宴澤牧一直低眸看着御案上的紫玉筆筒,若有所思。
朝堂上安靜下來後,宴澤牧聲音平靜道:“第七列,第九排。”
衆臣一怔,秀女們也不明所以,於是乎,衆人都按照皇上的指示看向第七列第九排。
一名纖瘦白淨的嬌小女子,穿一襲素雅的長裙,細眉大眼,脣色紅潤,雖不驚豔,但細細看來卻別有一番動人風韻。
微風掃了一眼,覺得有點似曾相識,仔細一看,脣角泛起一絲玩味的笑容。
宴澤牧道:“你留下,諸位愛卿帶着你們選定的女子退朝吧,其餘的,全部遣回。”
滿朝大臣除了微風之外,全部目瞪口呆,唯有微風行禮道:“謝皇上恩典。”
其餘大臣如夢方醒,卻仍是不敢相信竟有這般好運,謝恩的聲浪此起彼伏。
宴澤牧淡淡一笑,下令退朝。
片刻之後,宮門前,追月追上微風。
陽光下,微風笑得猶如一朵盛開的白玉蘭,道:“呵,這麼快得到消息了?”
追月瞪他一眼,道:“皇上吩咐,人隨便你怎麼玩,但命要留着。”
微風眸光一轉,湊過臉低聲問:“誰的命?”
追月哼一聲,道:“你的命愛丟不丟,她的命留着便可。”言訖轉身便走。
微風在身後笑着道:“煩你回覆皇上,臣,領旨謝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