彰仁的思緒被這聲響打斷,他終於看清了眼前的精緻與寂靜,煩躁趕走了睡衣,他頗顯惱火地起身,一滴已經冰冷的淚卻從眼中落下。彰仁怔怔地看着摔碎在指尖的水滴,抑制不住地心灰意懶。
然而,他已經是官袍加身的彰仁,如此行徑簡直是笑話!彰仁長舒口氣打量着那件帶着自己沉浮的衣裳,慢慢起身來到鏡前。不知何故,今天這鏡子始終無法映出他的臉,許多劃痕莫名其妙地佈滿了銅鏡的鏡面。真不知娘子是如何梳妝的!彰仁搖了搖頭,揉着眼睛喚了幾聲下人,可門外始終只傳來匆忙的腳步,卻不見一人進來。
彰仁原本被壓下的惱火再次騰起,他大步向房門走去,但在接觸房門的瞬間發現門似乎只是一道幻影——他的手慢慢穿過了房門。愣了很久,彰仁才驚慌地後退兩步,於是他的手又回到目之所及的範圍內。彰仁將手甩了很久才定下心來,回頭卻被已然站在身後的娘子驚得幾乎叫出聲。
“你可好些了?”彰仁的娘子——蘇羽奇怪地用黑紗蒙面,但依然充滿關切地用手在他眼前晃着。
“我……怎麼了?”彰仁只覺得蘇羽的衣袖在眼前舞成無數只墨蝶,一時眼花繚亂。
“沒什麼,醫館說只是小小眼疾,很快、很快就會好的。”蘇羽垂下眼說道。她臉上的黑紗在說話時略鬆了一些,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彰仁後,她擡起手慢慢挪向鬆開的黑紗,手指卻在顫抖。
“此疾會傳人是嗎?”彰仁一時覺得眼前愈加模糊,但他仍舊竭力睜大雙眼盯着蘇羽,似乎病的是蘇羽。蘇羽聞言一呆,而後用臉上的黑紗拭了拭眼睛,重重點頭。彰仁停了片刻,微微頷首,而後對蘇羽擺擺手。
“此爲天命,該如何便如何罷!”彰仁重新回到牀上,尚未散去暖意的被子裡似乎還殘留着昨夜的夢境,彰仁合上眼便沉了進去,再醒來已是繁星滿天。他呆呆地望着窗外透入的銀輝,只覺得全身重如灌鉛,眼前的月光遠在天涯。熟悉的香氣瀰漫在房中,蘇羽的手藝任何時候都會給彰仁溫暖,他合上雙眼,知道自己仍在人間。
亮如燦銀的月光來了又去,混沌中已過一月有餘。蘇羽日日親來,從無一日令下人代勞。只是她很少同彰仁說話,每次總是深深低下頭,聲音便從重重黑紗中艱難地透出,語聲細弱,但更添了飄渺柔媚。
彰仁明白她的擔心與驚恐,但這些都是凡人的精髓,無可厚非,而他也從開始的鬱憤漸漸變得有了笑容。他開始回憶起自己讀的第一本書,那天有陽光撩起了書頁中散發的芳香,他的筆自此開始寫出自己的人生,而不再是僅僅背誦並且幻想着書中的叱吒風雲。但也從那一刻,他開始很少回頭揣摩自己的走過的路。如今他得到了太多的吹捧和失落,可再也沒有見過散發着香氣的書……和遞給他那本書的手。所以蘇羽……他至少可以讓她不必那樣操心,雖然那件即使落了塵仍舊奪目的官衣還是不斷代替外面的世界催促着他。
蘇羽不在身旁,彰仁開始用手輕輕撫摸窗櫺,被時光磨得粗糙的窗櫺在他手下散發着被遺忘的時光,而這些細小的時光碎片卻被一對小小的翅膀吹散。彰仁垂下眼,發現一月前丟了樹葉的小鳥此刻正在窗口轉動着小小的尾羽,一雙漆亮的眼睛盯着彰仁懸在它斜上方的手指,既不甘又害怕。見彰仁發現了它,小鳥馬上跳後幾步,但又小心翼翼地挪回半步,躊躇一會兒後叫了一聲,清脆又柔弱。
“還是捨不得那片葉子?”彰仁伸手想要摸小鳥的頭,小鳥立時縮回了脖子,爪子卻倔強地粘在原地,怯怯地看着他。彰仁笑了,他沒有說話,隨手將自己的茶杯遞給鳥兒,而後便轉身去書案上的一本書中尋那片葉子。本想用它做書籤,但鳥兒既不捨,就還與它罷!彰仁將樹葉捏在指間,回身遞與鳥兒,卻發現鳥兒歪歪斜斜地揮舞着翅膀,幾乎要掉下窗來。彰仁連忙將鳥兒捧在手中,發現鳥兒並無大礙,只是雙眼之上蒙了一層白色的薄膜,霧一般模糊了鳥兒所看到的一切,這才令它無法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