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加爾村,夜晚】
經過了傍晚時分的短暫歡樂,此刻艾迪魯克抱膝坐在自己房間的牀鋪上,現在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但他並不想就這麼安心地睡去,或者說,他其實根本睡不着。
如果將那席白色的窗簾關上,那麼艾迪魯克的房間就會徹底陷入一片漆黑之中。濃厚的黑暗,就算眼睛全力適應,最多也只能看到傢俱反射出的光澤,讓人覺得壓抑。
而艾迪魯克他,也並不打算利用死魂龍的夜視能力破壞掉這熟悉的,他身爲生靈之時的感覺。
老師他,究竟在想些什麼呢?
白天時的輕鬆自在與瀟灑隨意都是不死之龍的僞裝,他知道的,大家所承受的壓力隨着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大,說不定稍微有一個不慎,這種壓力就會瞬間爆發出來。所以,只有夜晚,他才能肆意地表現着自己的真實心情,就像……
就像帝波,還有老師一樣。
雖然沒有以前的記憶,但艾迪魯克覺得比起黑色,自己還是更喜歡一些淺淺的顏色的。即使身爲半生半死的存在,他也並不喜歡暗色,因爲這樣的深色太容易給人造成壓迫感,彷彿隨時會有什麼東西從黑暗中甦醒過來似的。
然而他現在就這樣一個人孤伶伶地被丟在黑暗裡,四周無比安靜,唯一能聽見的只有他自己的呼吸聲,一時間難以形容的恐懼鋪天蓋地而來。他僵硬地坐着,一動不動,眼睛緊盯着前方的黑暗。
漸漸地,他覺得那片黑暗中有什麼東西透了出來,並非現實存在的東西,而是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一樣的壓抑感,一樣的屏住呼吸不讓自己發出聲音來。
非常突然地,艾迪魯克眼前竄過大片猙獰的赤紅,流質般的顏色在眼前晃來晃去,讓他嚇了一大跳,立即從牀上站了起來,並警覺地查看着四周。
“什麼人?!”
“……喂,艾迪魯克,我嚇到你了嗎?沒事吧?”
艾迪魯克劇烈地呼吸着,良久才意識到從緊閉的窗外傳來了賽亞拉斯的聲音,在他看到那片猩紅的同時,似乎的確是聽到了有什麼人在敲擊窗戶的聲音。
但是,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那扇窗戶之外是一個高高的懸崖,下面怪石嶙峋,更遠的地方只有一片大海,賽亞拉斯又是爲什麼會突然出現在窗外呢?
“喂,好歹回答我一下啊,不會是真出事了吧……再這樣我要進去咯?”
狼少年的自言自語聲大到連室內的艾迪魯克都能夠聽清,他無奈地搖搖頭,整理了一下心情,終於走到窗前,將那有些過於厚重的窗簾給拉了開來——果然,賽亞拉斯那掛着不羈的笑意的面孔正從窗戶的邊緣伸了出來。他竟然用手扳着窗戶的邊緣,整個人掛在懸崖上!
“賽亞拉斯?!你這是……?”
艾迪魯克連忙打開了窗,詢問對方驚人的舉動到底是何用意……大晚上的,不睡覺還跑到別人的房間來扒窗角,而且還是在懸崖上什麼的……這已經是超出常識的程度了。
不過自己應該慶幸自己不是女生嗎?也不對……不知道賽亞拉斯的取向呢……
連艾迪魯克自己都沒發覺,隨着賽亞拉斯的出現,原本沉重的心情居然好了不少,甚至有心思開始想一些奇怪的東西了。
“本來是睡到一半的時候肚子突然餓了,想找點東西吃,不過我想起你早先的時候有點不對勁……那種勉強着自己的樣子很像老大,覺得你會睡不着,所以就來看看你。”
賽亞拉斯說着,手臂一用力,便從窗下翻了上來,整個人坐在窗櫺上,笑得有些傻氣。“順便找個人陪我吃東西,怎麼樣,小爺對你很夠意思吧~”
“不用了……”果斷地拒絕送到自己面前的點心,艾迪魯克看着賽亞拉斯順水推舟地開心享用着,忽然覺得其實這位纔是最輕鬆的吧……
“雖然說邀請女朋友話更合適,不過外面的星星真的很漂亮哦,要不要看?”
艾迪魯克順着賽亞拉斯指着的方向朝天空望去,的確,能夠看到黑夜裡許多星點在閃爍,但礙於窗頂的設計,大部分的光景都被遮擋住了。
“反正你也睡不着吧?放心好了,這種時候看一看自然風光,心情就不知不覺好起來了呢。”
說着,狼少年向艾迪魯克伸出了手,似乎要帶他到外面去的樣子。艾迪魯克看了一眼漆黑的房間,頭腦一熱,就拉住了賽亞拉斯的手,跟在他的身後,直接竄上了房頂。
賽亞拉斯的動作非常靈活,沒幾下就帶着艾迪魯克一起爬上了建築物最頂層的平地上。
雖然到這個平靜樸實的小村子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但對於它的模樣,艾迪魯克卻不曾有過一個具體的概念。而此時站在房子的最上方,方圓近千託亞的景色盡收眼底,艾迪魯克也總算是知道了自己現在是位於一個什麼樣的地方
正如他從窗內所看到的那樣,此刻自己正對着的方向是一望無際的大海,夜晚深藍的海水緩緩流動着,十分靜謐安詳的模樣。微風將新鮮的海味送到他的鼻腔中,有着令人安心的氣味,看着這片海洋,彷彿連艾迪魯克的心情都變得好了起來。
傭兵團的總部坐落於一面高聳的懸崖,雖然距離村子有些遠了,但是好在沒有什麼人會來打擾。平時接受任務有易水寒操作着共和國裡剛剛開始普及的計算機信息系統,所以也不需要考慮那些。
在海的對面,艾迪魯克的身後,是一片鬱鬱蔥蔥的森林,通向大陸的不知哪個角落。
如果是在這樣的地方的話,老師他應該會很喜歡吧……
此時此刻,艾迪魯克心中最先閃過的竟然是這樣的嘆息,無論是什麼時候,與老師重逢的信念都從未消失。
“怎麼樣,外面可比房間裡那種壓抑的氣氛要好太多了吧?自從離開父親開始流浪,我就一直覺得看星星是件很適合放鬆心情的事。”
似乎是因爲吃飽了的緣故,賽亞拉斯的心情格外好,他深深吸了口氣,將手伸向天空,五指打開——艾迪魯克順着他看着的方向看去,幽深天空中那銀屑般閃爍的美麗星辰就那麼令人猝不及防地撞入他的眼中,如夢似幻。
“真美……”
艾迪魯克不由衷心地感嘆道,其實天上的星星也並不是那麼密集,零零散散的光點落在漆黑的夜空,軌跡如同一道長長的絲綢,一直蔓延到視線盡頭。
然而艾迪魯克自從黑暗的地下礦洞中清醒過來的那一瞬間開始,就沒有仔細欣賞過這個世界的景色,只是終日在不同的地方輾轉,要麼就是跟隨着老師躲在寒月龍谷。此時乍見這般壯麗遼闊的天空大海,心中所感受到的震撼自然比尋常人要多出數倍。
“看來你很喜歡,那我就放心了——”
賽亞拉斯見艾迪魯克看得雙眼發直,忍不住笑了起來,他拖着長長的尾音,直接躺在了建築物的頂上,然後隨性地張開手腳,擺出像海星似的姿勢。
“別光在那裡看着,你也躺下來試試看嘛!”
儘管賽亞拉斯這樣盛情邀請,但由於不習慣這樣隨性過頭的動作,艾迪魯克還是隻是矜持地坐在對方的身邊,雙手撐在身後,讓身體向後傾斜,如此一來也更方便看星星。
“真想讓老師也來看看這樣的景色呢……”在靜靜地看了一會兒星星之後,艾迪魯克聽到賽亞拉斯如夢囈般輕聲說道,但似乎是發覺自己無意間把心裡的話透露了出來,狼少年立即略顯生硬地轉換了話題,“不過說起星星,果然沒有什麼地方比得上我的故鄉啊。”
“你的故鄉?那裡的星星比這個還漂亮嗎?”
然而艾迪魯克很快就被吸引了注意力,在現在的他看來,眼前的那片簡單的星景與大海就是這世界上最美的景色了,所以對賽亞拉斯所說的抱有濃郁的興趣。
“嗯,如果說這裡看到的夜空是點綴了星屑的綢緞的話,那麼我曾經見過的故鄉的夜空,就是由星星所組成的,波瀾壯闊的海洋!”
賽亞拉斯的一番話說得豪氣萬分,讓聽的人也不由得被帶入到那份熱烈的感情中。
“聽上去真讓人想去看一看呢,如海洋般波瀾壯闊的星景。”
“很吸引人對吧?等事情結束了,我們就和老大一起去看世界上最美的星空!不過……也不知道有沒有機會啊。”
這句話的後半句似乎被刻意地輕聲帶過,讓艾迪魯克沒能聽清,但再要問的時候,賽亞拉斯已經擺出一副和平時沒什麼兩樣的笑臉,向他講述起星辰的故事來了。
時間一晃就過去了。
“好了,今天的私下聚會到此爲止了,我們回去吧,明天還要工作呢。”
鄰近午夜十二點的時候,賽亞拉斯突然打斷了與艾迪魯克興致勃勃的談話,的確,時間已經不早了,雖然有些遺憾,但艾迪魯克還是對狼少年的提議表示認同地點了點頭。
“好的——喂!”
還來不及反應,賽亞拉斯就輕鬆地將艾迪魯克單手抱了起來,突然被擡高的失重感和這極其突兀的“襲擊”讓艾迪魯克不由發出小聲的尖叫,狼少年聽到這聲音,則是惡劣地大笑起來。然後他單手扳着建築物牆壁上的縫隙,迅速而謹慎地向下攀爬——這時候艾迪魯克忽然意識到即使不使用任何靈能力與鬥氣,賽亞拉斯也是很強大的,他的動作迅捷而平穩,僅用一隻手就能夠攀爬自如,另一隻手還護住了他的身體。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總覺得,像這樣被人抱起緊緊護住的事,似乎並不是很抗拒……
“到啦,好好休息吧,晚安~”
只是一個恍惚間,賽亞拉斯已經到了艾迪魯克房間的窗前,像一隻偷腥的貓兒一樣壞笑着看着他。
“你——你剛纔什麼意思啊喂!”
艾迪魯克回過神來,不等在房間裡站穩,就怒氣衝衝地叫了起來,然而賽亞拉斯沒有回答,只是哈哈大笑着自得其樂而去。
不過……這樣子似乎不覺得太討厭啊……
看着重新恢復寧靜的房間,艾迪魯克露出一個連自己都沒意識到的微笑。或許艾迪魯克自己不曾發覺,他此刻的笑容,和伊亞萊斯極少露出過的某個笑容極爲相似,那是一樣充滿溫柔的,如陽光般暖人心田的笑靨。
心情變得好起來的艾迪魯克關上了窗,拉上窗簾,然後立即躺了下去,此時他的心裡還充滿着漂亮的星空與大海,如此愜意地進入了夢鄉……
那天晚上,艾迪魯克做了一個夢,那是自他從無盡的黑暗中甦醒以來的第一個夢。
周圍是一片看不見盡頭的黑暗,嘈雜的聲音充斥了艾迪魯克的耳朵,讓他感到心煩意亂。他想要離開,但卻不知爲何無法邁動雙腿,只能坐在原地,忍受着雜音。
如此過了很久,那真是太過漫長的時間了,讓他逐漸的習慣了耳中充斥着飛蟲縈繞般的噪音。然而這個時候,彷彿有什麼人從黑暗中走來,停駐在他的面前。
“我的孩子,我們所揹負的使命總算是到了終結的時候。上天眷顧,我的這一生沒有白來這世間走一遭,而你還年輕,不必陪我前往終局……以後就去做你喜歡的事吧,或許那樣纔是最好的。”
似乎有誰的聲音遠遠傳來,它耳熟地讓艾迪魯克幾乎要流下淚來,卻又說不出是誰。
站在面前的人蹲下身來,伸出手臂拉住了他,然後緊緊地抱在懷裡,就像記憶最深處那個熟悉的動作一樣,使他差點發出一陣驚呼。
“去吧,好好地活下去,代我,還有歷代爲此放棄一切的先輩們,去好好地踏遍這世界上的山山水水,去代我們好好看看我們所愛着的這個世界……這也是我,對你最後的要求了!”
驚魂未定的艾迪魯克在這一瞬間看到了將他抱起來的人的模樣——那是一個有着溫柔笑靨,眉眼波瀾不驚的女孩子,年紀不過十六七歲,然而抱住艾迪魯克的手卻十分堅定。
這個人……到底是誰呢?疑問從心中升起,而這個夢卻彷彿被艾迪魯克的思緒趕跑了似的,捲入無邊的黑暗之中,再尋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