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航線不在海圖上,也不通向港口。
它通向的是:有人記得你時,夢裡依然有船爲你啓航。”
——《沉眠之書·夢渡者篇》
晨星莊園,夜風極輕,輕得像一位不敢打擾傷者的看護者,僅從樹葉之間穿過,連一點響聲都不敢留。
司命靠在二層陽臺欄邊,身上仍帶着未愈的戰痕,衣衫微敞,灰黑斗篷上殘留斑駁的血跡,被風一吹,有些發硬。
他沒有動作,只那雙眼睛,靜得像星辰已在其中安睡。
某種深不可測的疲憊在他身上流動,卻沒有沉重,而是一種——完成敘述者的沉靜。
塞莉安坐在他身邊的欄杆上,腿懸空輕輕晃盪。
她依舊裸足,腳尖剛好能碰到欄外一叢低垂的夜薔薇。
她沒說話,整個人窩進自己的斗篷裡,只露出兩隻耳朵隨着風輕輕晃動。
像是一隻捕獵後蜷起的小獸,在夜色裡取暖。
伊恩坐得筆直,像在與世界保持某種隱秘契約。
他正認真地泡着一壺星露茶,銀茶壺裡傳出霧氣般的清香。
他的動作永遠那樣規矩、沉着,彷彿哪怕在星辰下、夢前,他也必須以正姿面對宇宙。
雷克斯躺在陽傘下那張藤椅上,雙手枕在腦後,眼睛半闔,像是在與天上那些永不落下的星星對賭,看它們今晚到底還敢不敢再熄一顆。
他們不說話。
因爲這一夜,不該說話。
這不是沉默。
而是一種尚未散場的戰後餘韻。
然而——那盞燈,“夢燈”,卻忽然響了。
桌中央,那盞銀骨燈罩、由星殼與咒文構制的夢燈,發出清晰的“滴……答”聲。
像是某人輕敲了夢的表面,滴入一滴未定義的時間。
雷克斯動了動眉毛,沒睜眼,像是夢中也能感知夢本身。他只輕聲道:
“來了。”
那聲音不像警告,更像瞭望者對深海的潮頭點點頭。
“滴……答。”
懷錶再次響起。
這一次,一縷幻彩的霧氣從燈芯中緩緩溢出,顏色變幻不定,像是將一段未被編排的夢境氣息直接燃燒。
那霧,不是朝外擴散,而是像有意識地向他們每個人的眼中、鼻腔、指尖、皮膚毛孔——緩緩滲入。
不帶侵略,也無抵抗。
星空開始慢慢變得模糊,宛如某隻大手在翻動畫布,將夜空的繪圖重新調焦。
聲音開始發悶,彷彿連茶水的溫度都變成了一種“被記錄下來的質感”。
不是“做夢”。
是“被夢選中。”
——
幻夢幽海,開啓。
——
他們四人幾乎同時緩緩睜眼,意識沒有被抽離,卻開始與另一套“主權世界邏輯”對接。
面前,是一片由淡金色星沙鋪就的海面。
海水宛如沉睡的語言,每一波都承載着光線與記憶的碎屑,海浪之間,
飄浮着泡泡,每一顆泡泡中,都映着一個詞、一句話、一滴淚——或許曾說出,或許從未說出過。
在這片古夢海洋之上,一艘巨大卻無錨的中世紀風格海盜船懸浮半空。
——迷失者號。
船體斑駁卻無一處裂痕,甲板在夢光中閃着舊木色澤,彷彿是一座漂浮在夢裡的幽靈城堡。
船首,一盞夢燈高懸,搖曳不定,像是整個海上的唯一燈塔,引航者的心臟。
而站在船首提燈者,是她。
莉莉婭。
她的披風在無風中自動鼓動,頭髮如絲帶流轉,雙瞳深處倒映着整片夢海的弧光。
船舵處,另一人緩緩轉身。
卡爾維諾。
他身着墨藍披風,軍帽斜扣,面色沉靜,雙眼中浮着幽綠星芒,像一位長夜未歸的記錄者。
司命嘴角微微動了動,像是終於翻回了某本舊書的扉頁。
雷克斯拍拍身邊伊恩,像拍醒了一個不肯起牀的老友:
“走吧,船到了。”
他們一起起身。
夢的氣息尚纏在他們腳踝之間,如霧中藤蔓,一步踏出,已是另一個現實之外的甲板。
莉莉婭微笑迎上來,輕輕點頭。
“歡迎回到迷失者號。”
塞莉安輕哼了一聲,嘴角沒壓住的抱怨裡,藏着一點熟稔:
“每次都得入夢……太麻煩了。”
卡爾維諾放下舵柄,轉身抱拳作揖,語氣溫和,像老船長在夢海日記裡寫下的一句深夜自白:
“幻夢不允許它的蹤影出現在現實……我也無能爲力。”
“不過——夢,是我們還能團聚的,唯一途徑。”
塞莉安沒再答話,只“哼”了一聲,踢了踢甲板。
船體應聲輕晃,像夢在迴應她的倔強。
司命仰頭看向天幕。
夢之天空,沒有星座,只有緩慢旋轉的星辰光軌。
忽然,他眼角一動,海浪之下,出現一道巨大的、緩緩浮動的輪廓。
——夜夢鯨。
那是幻夢幽海中最古老的存在之一,它從不顯全貌,只在夢的邊緣留下一道擦痕。
彷彿整個夢海,都是它的睡眠呼吸所構成。
伊恩輕聲道,語氣近乎祈禱:
“它……還活着。”
風起,船動。
夢海無邊。
故事,未醒。
巴洛克這時猛地從艙門跳了出來,動作誇張得彷彿剛剛從夢海底部彈出,衣角還掛着幾枚未破的夢泡泡,被擠壓得像糖膠一樣癟在袖口邊。
他一手高舉着一隻形狀荒謬的巨大酒杯,杯高近兩米,金屬杯壁上還隱約刻着風暴與鯨羣的浮雕。
“幻夢什麼都好,就是——啤酒喝了沒感覺!”
他邊喊邊笑,聲音在甲板上空蕩蕩地飄散,像是不甘心讓這艘老船太久保持沉默。
莉莉婭倚靠在艙門邊,眼角帶笑,低頭向衆人點頭。
她那雙眼睛像是在目送又像是在迎接,彷彿早已習慣無數次的分離與重聚。
“能做夢,已經是恩賜了。”
她擡手,指節輕叩船舷,語氣輕柔卻篤定。
“歡迎回家。”
卡爾維諾始終沒有多言,只是微微擡手,食指一勾。
迷失者號——開始動了。
船沒有錨,也無需風帆,它彷彿自己“記得”方向,悄無聲息地滑入夢海深處。
星光在海面上被碾碎,一串串夢泡泡在船尾炸開,如低語漣漪在舊夢中留下的殘痕。
夜色如墨,海水泛着微弱的冷光,每一道浪尖,都像是一句被未寫完的詩,漂浮在半夢半醒之間。
衆人站在甲板上,望着那彷彿由夢景和遺憾構成的水面。
一時間,沒人說話。
直到司命走進船艙。
他沒有多餘動作,只是一步一步踏入那間熟悉的舊廳。
她,就在那裡。
艾莉森。
早已等候。
她身着舊式軍服,剪裁乾淨,右肩上那枚金紋鷹羽已略顯褪色。
胸前未再佩戴勳章,彷彿刻意抹去了一切屬於過去的光環。
她的軍靴邊沿略磨,像被歲月一點點擦去輪廓,但她站得仍舊筆直,像一根早已扎入夢海的旗杆,未曾倒塌。
長髮被系成雙束,露出利落輪廓,眉眼分明,一如記憶中模糊卻始終不曾丟失的模樣。
看到她的那一刻,時間彷彿只是合上了一頁舊書,又迅速重新翻開。
司命停在門邊,沒有立即說話,眉眼中浮現出壓抑而微妙的情緒波紋。
艾莉森卻先開了口,聲音低沉,卻透出無法僞裝的溫柔與思念:
“你來了,我們的……迷失者號參謀長。”
司命的嘴角微微動了一下,沒有說話。
他只是走近兩步,目光落在她眼中,緩緩點頭。
這一刻,無需語言。
他們都知道,那些在夢中能重逢的事物,纔是現實中無法復原的溫度。
—
船艙內,是迷失者號保留下來的舊會議廳。
四周垂掛着灰白夢帆織就的布幔,每一幅布幔上都印着一段殘破海圖,地圖邊緣殘缺得像從歷史斷層中剪下來的一頁。
一張舊圓桌立在中央,桌面劃痕斑駁,其上散放着幾枚雕刻粗糙的金幣與一把鏽蝕未盡的短劍,
像是夢境故意留下的象徵——它們沒有具體的用處,卻提醒着這船曾真實存在過。
雷克斯不等請就隨意拉了張椅子坐下,擡腳擱在椅邊,手中拿着一塊不知道是夢中物品還是現實投影的羊角麪包,邊嚼邊咂嘴:
“這嚼勁還是夢的假貨。”
伊恩淡聲接話,語氣一如既往沉穩:
“但不難吃。”
塞莉安坐在船舷邊,雙腿交迭,靠着欄杆,無聊地撕着一張紙牌。
她像是在拆一張無用的記憶,又像是在等待一個可以動手的信號。
巴洛克搬着幾桶泛着泡泡的新啤酒從後艙出來,笑着嘶啞喊:
“好了,坐下——開船會議,免得咱們老船長又要在星帆下上演一次悲情獨白了。”
卡爾維諾也不惱,反倒像被說中了一般,認真地從船尾搬出一把長椅,正對着艾莉森坐下。
隨後他端起那早已空空如也的酒杯,莊重地舉向衆人:
“迷失者號,再次集齊八人。”
他頓了頓,聲音低了下去,像是在給幻夢寫一份不能帶出現實的誓詞。
“哪怕只是夢……也值得碰杯。”
空氣中,響起一陣極輕的杯壁相碰之聲。
而那聲音,在傳到艙壁時,已然變成一陣低低的、綿長的“海浪聲”。
好像整個夢海,都在爲這場重逢,悄悄落筆。
司命望着艾莉森,目光微動,卻並無詢問者的強迫,只是一種被歲月反覆打磨後的平靜低語:
“你自由的時候,會做什麼?”
話音落下的一瞬,甲板上風聲忽然慢了一拍。
艾莉森沒有立刻回答。她的眼睛望着船艙內那盞夢燈,燈芯在緩慢轉動,光像舊日燃燒不盡的火線。
她的睫毛輕輕顫了兩下,才擡眼看向他,語氣極輕,幾乎融入幻夢本身:
“我會……駕船。把整個六花之海跑遍。”
“不靠命圖,不靠星潮。”
她的聲音裡帶着一種不屬於夢境的堅決,像是某段未完成的現實正被悄悄回憶。
司命靜了片刻,繼續追問:
“那你現在呢?”
艾莉森轉過頭,看着舷窗外那片金沙泛光的夢海。
幻泡升起又破滅,海面上彷彿有一整座被倒置的城市在沉浮。
她望着那無法真正抵達的自由,說:
“現在,我只能……夢裡跑着。”
這一句話落下後,衆人都沉默了。
沒有人插話。
——因爲這一句太輕,卻也太重。
直到卡爾維諾緩緩開口,嗓音像是被夢海泡過、鹽鏽凝成的巖:
“艾莉森現在……依舊無法離開第十三靜島。”
船艙內一陣細不可聞的風捲而過,夢泡表面微顫,彷彿連這句話的發音都喚起了某種回憶的漩渦。
塞莉安蹙眉,語氣微帶不甘:
“不是說夢中可以開門嗎?夢境不該有真正的囚籠。”
艾莉森搖頭,聲音很輕,卻像一把鈍刀緩慢劃過現實的界面:
“我試過了。”
“燃燒理智之星,引動‘鏡海之門’的秘詭,甚至嘗試用命紋感知航路節點。”
她閉上了眼,喉頭輕動,如同嚥下一塊沉在心頭的石:
“結果是……空白。”
“那裡,沒有風。”
“沒有星辰。”
“像一座沒有‘天’的牢籠。”
雷克斯蹙起眉頭,眼神隱約透出一絲疲憊卻清醒的判斷:
“聽起來像某種微型封界。”
伊恩搖了搖頭,語氣壓得極低:
“不,若真是封界,門應當能感知到異常波動纔對。”
他的目光沉入海平面,像是在尋找什麼。
司命沉默片刻,擡起頭,語調帶着某種審稿人終於確認“不存在作者簽名”的清冷判斷:
“那就意味着——第十三靜島,不屬於‘六花之海’。”
“它……可能被藏進了命運死區。”
船艙陷入了完全的沉寂。
連夢海的波浪,在這一刻彷彿也頓了兩秒。空氣像被咒語凍結,哪怕是夢中的溫度也略降一分。
“第十三靜島”,不僅僅是地理名詞。
那是王室以命運之權、秘詭之令,徹底切斷世界對某一點“座標感知”的禁忌死島。
它不是“難找”。
而是被“敘述結構”拒絕被記住。
就連夢,都要避讓其名。
——
卡爾維諾終於深吸了一口氣,將手中酒杯放回木桌,發出微不可聞的“咔”一聲。
他看向司命,語氣變得平穩而堅定:
“不過,也有好消息。”
他輕輕頓了頓。
“幻夢的航線,正在恢復。”
莉莉婭接話,聲音像落入舊地圖的一滴墨:
“只要……還有人在夢裡說起我們的名字。”
她說得很輕,卻清晰得穿透每個人的心跳。
卡爾維諾環顧衆人,目光穿過霧氣與泡影,像一箇舊時代歸來的老友,在向仍活着的人複述一段即將被忘記的傳說:
“只要還有人夢見幻夢。”
“我們就能爲他們——開出一條海上的路。”
伊恩點頭,補充情報的語氣依然剋制:
“晨星報最近已經開始在街頭試點‘夢燈’,每一盞燈都會帶給他們幻夢的信仰。”
雷克斯咬着菸嘴,坐姿微歪:
“只要他們點亮燈——他們就記得幻夢。”
“只要夢燈還亮,迷失者號……就能靠岸。”
他話音落下的同時,艙外的海面微微起浪。
那一刻,誰也沒動,卻彷彿所有人都向着那還未熄滅的夢,靠近了一點。
司命點了點頭,沉默地轉過身,看向正舉着空酒杯高高示意的巴洛克。
他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像是將某個籌碼輕輕擲入夢境棋盤:
“那麼你那邊呢,大塊頭?”
“艾莉森的舊部屬,你安排得怎麼樣了?”
話音剛落,原本微微浮動的夢海空氣似乎也停了一息。
衆人的目光齊刷刷落到巴洛克身上。
平日裡永遠嘻嘻哈哈、靠着酒氣與力氣打橫的人,此刻卻緩緩沉靜下來。
他沒有立刻回答,只低頭從懷中摸出一枚包裹着舊帆布邊角的黑銅軍徽。
那是艾莉森的舊部屬們託他帶來的。
一枚殘舊而沉重的信物。
他盯着那徽章看了許久,指節在徽面來回摩挲。
那黑銅徽章早已鏽斑斑駁,邊緣甚至有被牙咬碎的痕跡,不是裝飾品,更不是收藏紀念。
它曾貼在胸口,是血水、鹽鹼與背叛縫合出來的殘軍印記,是戰場的骨與肉寫下的“還活着”。
船艙內,光線彷彿變得更暗了一點。
司命不再催促,只站在原地,目光安靜如海底。
巴洛克終於擡起頭。
他沒有做任何浮誇的手勢,語調卻比任何時候都要沉穩,像風暴夜裡打樁的鐵錨:
“我曾跟她一起,在六花之海。”
“她從夢之海出發時,是我們的海盜女王;回來時,卻成了他們的囚徒。”
艾莉森眼神微動,脣角微揚,卻始終沒離開那軍徽半分。
巴洛克繼續,聲音像舊潮打岸:
“我們劫過貴族的運糧船,燒過他們的私港酒庫。”
“把船上的金銀換成霧港邊窮人一年的口糧。”
“你們記得那一夜吧,‘紅珊瑚夜’。”
他忽然笑了,像在回憶海風中的舊歌:
“我們開着末日皇家號,一炮炸掉帝國邊防艦隊的第五補給線。”
笑意未褪,他收聲:
“但那一夜之後,她就失蹤了。”
“海軍設了局,僞裝成流民船,引她靠近。”
“用最卑劣的手段,俘虜了我們的大副。”
艾莉森的聲音極低,卻像釘子落在甲板上:
“……那是我太相信他們還有底線。”
巴洛克擺擺手,像驅趕一隻不值一提的蒼蠅:
“你走之後,我沒躲。”
“我用你的名義,召回了你的殘部;我們找回了老旗幟,找回了風暴帶藏着的舊圖。”
“把船,藏進了‘冰島風帶’。”
氣氛一瞬收緊。
雷克斯放下酒杯,坐直了身體,眼神沉了幾分。
伊恩不動聲色地拿起夢中的羊皮紙,靜靜記錄下巴洛克的每個字。
司命沒說話,眼神一動未動,只等他說完。
巴洛克緩了口氣,目光掃過衆人,彷彿要確認他們都“還在聽”。
“霧都往北十六海里,有一座沒人敢提的島。”
“叫‘無名者冰島’。”
“那裡現在是她的殘部藏身之所,也是帝國遺棄的海軍老兵、戰損軍屬和孤兒的避風港。”
“他們不信國王,不信教會。”
“他們只信一個人——”
他看向艾莉森。
“他們在等你回來。”
艾莉森一怔。
眼神中那層戰後凝固的冰,終於浮起了溫度。
不是溫柔,是責任重新被點燃的光。
司命低聲問:
“你爲什麼不告訴我?”
巴洛克咧嘴一笑,語氣像扔下包袱:
“你有你要打的局,她有她要撐的局。”
“我就在你們後面,撐着別塌了就行。”
他頓了頓,補上一句更重的消息:
“至於霧都那邊,你讓我盯的‘沉眠編號者解放暴動’,我已經把那批人安插進冰島和霧港之間的那道防線。”
“你什麼時候動,我就什麼時候點燃。”
雷克斯咬着牙輕笑,敲了敲桌角:
“原來你不是隻會扛東西和喝酒。”
伊恩輕輕搖頭,聲音微涼:
“他,從來都不是。”
卡爾維諾擡眼,眼神凝重,聲音沉靜:
“海上的戰爭,不只是炮和旗幟。”
“還有守住名字的人。”
艾莉森望着巴洛克,眼神中第一次出現了難以掩飾的溼意。
她的聲音輕了,卻比平時柔和許多:
“謝謝你。”
“不只是代我看着他們,而是——沒有忘記。”
巴洛克猛地轉開頭,像是怕別人多看他一秒:
“囉嗦什麼,我的夢酒都涼了。”
他舉起那隻巨大的、永遠也喝不到實質的杯子,大口咕噥着喝下。
什麼都沒喝到。
可那一口之後,他眼眶——卻紅了。
迷失者號緩緩航行於幻夢幽海之上。
船身在金藍交織的星沙浪潮間輕輕起伏,彷彿天地與夢境的縫隙被悄然拉開一條隙口,
而這艘老船,既未真正歸港,也從未真正離去,只是在記憶的航線上,一遍又一遍地啓程。
甲板邊緣,夜夢鯨的背鰭悄然掠過海面,龐大的身形宛若一座無聲的浮島。
它不鳴不吼,卻在尾鰭掀起的水泡中拖曳出一道長長的、仿若星軌般的痕跡,彷彿某種被遺忘的神在夢中留下的步跡。
風拂過甲板,潮水深處傳來古老而難以辨認的低語,那聲音像是在另一種時間尺度下,被反覆夢見的誓言。
而他們,八人,圍坐在這艘早已不屬現實的船上。
宛如一頁被世界遺忘的殘章。
書頁褶皺,人物仍在。
他們像某種落頁劇團,仍在原地排練那場沒有觀衆的戲。
塞莉安靠在甲板邊,靴子半脫,百無聊賴地踢着甲板,語氣裡有一種說不清的倦意:
“你們搞得太複雜了。”
她翻了個身,繼續嘟囔:
“我們以前不是直接衝進去,把信仰刻在敵人臉上的嗎?”
巴洛克咧嘴,故作無辜地聳肩,笑着咕噥:
“那只是你暴力罷了。”
雷克斯撐着腦袋懶洋洋地接了一句:
“也是你最可愛的地方。”
塞莉安眉頭一挑,睜眼看他,語調拉長:
“……你說什麼?”
雷克斯乾咳一聲,立刻轉頭看向司命:
“司命,你不說點什麼?”
話音一落,衆人的目光都望向司命。
他依然站着,披風微卷,眸光投向遠方那片翻涌緩慢的海面。
幻夢的海並非深邃,而是溫柔地虛幻着。
它不像現實之海那樣吞噬,它是託舉、是懷抱。
每一朵浪花都像是某種未完成的祝願,每一道波紋都像某人夢中尚未說出口的名字。
他緩緩開口,聲音低而清晰,像是爲這一夜落下的註腳:
“我以前不信夢。”
“我覺得夢是一種……被動的存在。”
他轉頭,看向卡爾維諾,再是艾莉森,然後是巴洛克、雷克斯、伊恩、塞莉安、莉莉婭。
這些名字,每一個都如卡牌中的“殘牌”,被現實棄置,但在這裡,他們仍能握住彼此。
“但現在我知道——夢,是唯一一個在我們失去一切後,還會主動來找我們的地方。”
他頓了頓。
聲音中多了一絲疲憊之後的安寧:
“幻夢,不只是避難所。”
“它是我們的港口,是我們從未真正靠岸、卻始終認得的那盞燈。”
話落。
卡爾維諾沉默許久,終於輕輕握拳抵胸,低聲一笑:
“好一句……‘認得的那盞燈’。”
莉莉婭的聲音如夢中迴響:
“這,是幻夢想聽的話。”
艾莉森看着這一切,靜靜地,眼中那層長久未動的湖水終於輕輕泛波。
她的聲音幾乎低不可聞:
“謝謝你們。”
不是儀式。
只是由衷。
巴洛克咳了兩聲,假裝不自在地抹了抹鼻子:
“行了行了,說得我都不想醒了。”
他將空杯舉高,像是要敬一個不存在的結尾。
塞莉安嘆了一口氣,一屁股躺倒在甲板上,眼睛望着旋轉星海:
“好吧……再多做幾分鐘夢也不是不行。”
雷克斯靠着桅杆,長長呼出一口氣,看着船帆緩緩鼓起。
“起風了。”
夢風悄然吹起。
迷失者號再次順着潮流滑行,駛向無人知曉的彼岸。
——
那一刻,幻夢幽海格外安靜。
沒有雷聲,沒有警報,沒有命運的倒計時。
只有水波在輕聲說話,彷彿星辰在翻舊書。
船尾拉出的水紋,在夢海面上緩緩綻開。
像時間的漣漪。
像被忘記的人,重新被說出名字的那一瞬。
他們靜靜坐着,在那光與夜之間。
沒有爭執。
沒有戰鬥。
沒有命運。
只有——還記得彼此名字的沉默。
“我們不是爲了醒來才做夢。”
“我們是爲了在夢裡,記住有人等着我們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