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死後,會被埋在金光裡。」
「可她若不願沉眠,那金光便會成爲火焰,焚盡一切還在注視它的人。」
神社的正門,如今靜得可怖,如一場無聲的埋伏。
在瘴氣瀰漫的神社街區最深處,那座硃紅色的鳥居橫亙於殘敗石階之上。
一道道破碎的神紋沿着地縫瀰漫,宛如詛咒般蔓延到人間。
供奉之地,卻瀰漫着令人作嘔的腥甜與死氣。
司命帶着衆人緩緩前行,靴底踩過碎裂的繪馬與燒焦的護身符,心跳在胸腔中不由自主地加快。
夜風嗚咽,如在低聲誦唸某種古老的儀式語言。
他們在最後一階石臺前站定。
神社本殿仍未顯形,只能依稀看到幾道覆滿黑影的廊柱浮現在陰霧之後,
如同一頭沉眠中的巨獸,只待破陣之時,睜開它的雙眼。
“到了。”
信奈低語,聲音中彷彿凝聚了某種決絕的儀式感。
下一刻,黑暗緩緩裂開。
那並非人類行走的腳步聲,而是一道道絲線般的光痕,緩緩撥開了黑暗的帷幕。
神社內殿的迴廊上,浮現出一尊光與影交纏的“神像”。
她佇立在那裡,如同神明,卻又顯然不再是人類。
那是一具女性輪廓的金屬秘骸,身披神職袍服,右半邊面容完美無瑕,
左半邊則被深紅色的金屬面具覆蓋,僅留下一隻冷漠的豎瞳觀察孔。
在她身後,一圈錯位的齒輪聖環懸浮着,流動着詭異的法則刻印,
宛如天啓聖輪,卻發出令人牙酸的金屬切割聲。
“……歡迎。”
那聲音,從她胸腔內部傳來,不是喉嚨,而是程序與記憶重組後的模擬語調。
“你們來了。”
她微微傾首,姿態優雅,宛如接引信徒的女神,語氣卻透着一種深不可測的悲憫。
“這是獻祭之地。你們,是爲我而來嗎?”
“你是誰?”
司命眉頭微皺,手指在撲克牌咒具上輕釦。
她輕輕擡起手,六條金屬義肢自長袍中緩緩伸出。
每一條手臂上,分別握着一件“神器”:
——裂開的沙漏;
——倒轉的天秤;
——齒輪權杖;
——法典碎頁;
——焚燒的手術刀;
——一顆閃爍着星紋的寶球。
“我?”
她微笑,聲音溫柔到近乎荒謬。
“我曾是——御神院·美奈子。”
“現在,我是神。”
一陣死寂。
信奈的臉色,在那一刻,徹底沉下。
“你不配自稱爲‘她’。”
信奈冷聲開口,語氣如刀。
“你只是殘骸——僞神的傀儡。”
金屬女神般的秘骸靜默片刻,旋即低笑,頭顱微偏。
“妹妹……你長大了。”
“那正好。”
她輕聲呢喃,六臂微揚,如司祭般宣告:
“來,爲姐姐的儀式斬祭三個‘結界’吧。”
“若你能成功——你就能親手殺了我。”
空氣彷彿在這一瞬間被壓縮成了真空。
所有人都明白了。
這不是挑戰。
這是她——那個昔日天才陰陽師,用神明的傲慢,設下的一場試煉。
而在試煉之下,他們每一個人,不過是“測試參數”裡的樣本編號。
“斬下三處結界,毀滅我的轉生術式。”
美奈子的聲音再次響起,冰冷而肅穆。
“我將在神座之巔靜候——看你們,能否踏上真正的神明祭壇。”
話音落下,她背後那扭曲旋轉的神環倏然綻放出刺目的光。
地面轟然震顫!
神社四周彷彿應聲裂開!
三道硃紅鳥居從霧氣中轟然升起,左右一前,分列成三角之勢,刺破黑暗的天幕。
每一道鳥居後方,一條風格迥異的道路緩緩展開:
左側鳥居之後,是一條古舊的神道,小小的燈籠林立其間,
野草蔓延至石板之上,鏽跡斑斑的鐘鼓臺隨風晃動,
深處隱隱傳來某種怪異的呼吸聲。
中央鳥居之後,是階梯崩裂、浮橋斷裂的水邊迴廊,
霧氣氤氳,水面時而泛起低語般的漣漪。
右側鳥居之後,則是一條狹窄至極的山道,
兩旁密佈着狐面石像與破碎的神樂飄帶,
石像眼中妖光一閃一滅,彷彿注視着一切。
“這三處,便是她佈下的結界陣位。”
信奈冷聲道,眼神如霜。
“我們必須分頭破陣。”
“她早就知道,我們人手不足。”
信奈嘴角微動,露出一絲冷笑。
“她就是要逼我們各自孤軍作戰——像試驗老鼠一樣。”
“這不算遊戲。”
司命懶洋洋地扯了扯衣角,淡笑。
“這叫佈局。”
“瘋子、導演——她把自己安排得明明白白。”
“那麼,導演先生?”
蕭漣音踱步而來,紅脣勾起一抹涼意笑容。
“你這位賭徒,要怎麼下注?”
司命側頭看了她一眼,笑意玩味:
“下注前,得先看看籌碼。”
他環視衆人,思索不過數息,便作出決斷。
“左路——交給你。”
他對信奈說道。
“你能獨自完成。”
信奈無聲地點頭,轉身便朝左鳥居而去,身影如一把出鞘之刃,不帶絲毫猶豫。
“中路——我帶塞莉安和許今宵。”
司命繼續分配,“最穩妥的一組,由我收尾。”
塞莉安哼了一聲,抱着手臂不屑道:
“你就知道把最麻煩的留給我。”
“不是麻煩。”
司命笑着糾正,“是最刺激的。”
“那剩下的——我帶。”
蕭漣音淡淡開口,脣角微彎。
“放心,他們是我的人。”
她目光輕掃過賀承勳、竹中涼真、馬丁·艾爾斯與法比奧·帕斯奎爾。
那四人毫無異議,甚至帶着某種隱秘的狂熱,列陣在她身後。
哪怕一句“我來帶”,對他們而言,便已是命令。
司命意味深長地望了她一眼,嘴角微揚:
“你魅力挺大的。”
“你也是。”
蕭漣音輕笑迴應,眼神如毒花綻放。
“只不過,我們用法不同。”
王奕辰站在人羣邊緣,一言不發。
他的眼神飄忽不定,彷彿在觀察,又彷彿在遲疑。
沒有人把他分派進隊伍。
也沒有人問他要去哪。
就這樣,三支小隊,分別匯入三道硃紅鳥居後那伸向未知的黑暗之路。
霧氣瀰漫,光線彷彿被吞噬。
神社之外的世界,正在緩緩閉合。
彷彿這場破陣之戰,不僅關乎生與死。
更關乎每一個人——
在與“神明”決裂的道路上,是否還能保住自己的心與靈魂。
鳥居後,霧氣如水般緩緩流轉,那不是單純的煙霧,而是一道通往結界陣的裂口——也是通向墮神煉獄的門楣。
三條道路,宛如一張無聲散開的死局之網,誘捕着每一個敢於踏入者。
就在各隊各自集結之時,王奕辰的腳步,輕輕動了一下。
沒有人呼喚他,也沒有人挽留他。
但他卻彷彿被什麼牽引着,緩緩——幾乎不帶意識地,邁步朝着蕭漣音所在的方向走去。
起初,他只是站在邊緣。
然後,是一步,兩步,悄無聲息地融入了她身後的陰影裡。
直到法比奧回頭,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沒有敵意,反而像是某種認同與接受——
彷彿在無聲地告訴他:你,屬於這裡。
就在那一瞬,王奕辰彷彿從恍惚中驚醒。
“……我爲什麼會……”
他喃喃自語,腦海一陣空白,連聲音都帶着莫名的慌亂。
他幾乎想要擡手扶額,想要掐自己一把,確認這不是幻覺——
卻猛然發現,自己的手掌,在微微顫抖。
“口紅的效應。”
司命的聲音,從側後輕飄飄地傳來,語氣隨意得像在評論天氣。
“你被她的秘詭輕吻過,親密感在潛意識裡發作了。”
王奕辰渾身一震,猛地轉身看向司命,眼中滿是難以置信。
“你什麼意思?!”
司命攤攤手,懶洋洋地笑:
“你的神志沒問題,只是——”
他眨了眨眼,聲音中帶着一絲似有若無的調侃。
“她的魅力值,確實高了一點。”
那一瞬,王奕辰的臉刷地紅了。
不全是羞恥。
更多的是——那種被人一語點破“無意識靠近”後的自我厭惡。
他咬緊牙關,心裡掀起一股荒唐的怒意,準備狠狠抽身離開——
就在這時,蕭漣音回過頭來,朝他嫣然一笑。
“你就待在這裡吧。”
她聲音溫柔得像夜風,軟軟地拂過耳邊,卻沒有半點徵詢的語氣。
王奕辰腳步微頓。
他站在原地,沒有動,也動不了。
他分不清自己是選擇了留下,
還是——根本就已經失去了抗拒的力氣。
司命也沒有勸他,只是靜靜地看着。
那目光溫和又冷淡,像是在注視着一顆正在自由落下的骰子——
擲出結果之前,無需任何評價。
三道鳥居後的世界,霧氣翻涌,光線漸漸被吞沒。
而王奕辰,就這樣沉默地站在蕭漣音身後,
像是順從命運的人偶,也像是——
尚未醒來的夢遊者。
三隊分立。
信奈獨自踏入左側鳥居,身影漸漸隱沒在濃霧之中。
司命帶着塞莉安與許今宵,踏上中央通道,血紅色的鳥居在他們身後緩緩合攏,像一張無聲吞噬的巨口。而蕭漣音則領着她的“眷屬”,穿入右方山道。黑色狐面密佈於石像上,如林立的詛咒。
每一步踏下,都彷彿踩進了一行無聲的咒文中。
王奕辰走在隊尾,始終沉默。
他沒有再說一句話,但在袖中緊攥的掌心,卻微微顫動着,彷彿在壓制着某種想要躍出的衝動。
遠方,神社方向,鐘聲低沉響起,第二次。
“嘡——!”
那一刻,整條落神街的燈籠熄滅了一盞。
城市,正在緩緩步入新的夜。
三聲短促的鳥啼,似在遠方霧氣中劃過,混雜着昏沉烏雲縫隙中滲出的幽暗氣息。
司命站在血紅鳥居之下,眯眼望向前方那條蜿蜒盤旋的石階。
“這地方……”
他低聲自語,聲音帶着一絲凝重。
“像舊式神社的朝參路。”
兩側破碎的屋檐早已坍塌,鳥居下方的青石磚斑駁開裂,雜草叢生。
空氣中瀰漫着灰燼與血鐵混合的腥甜味。
牆面懸掛着的風鈴,在無風中靜止不動,鈴鐺無聲,卻彷彿在竊笑。
“我總覺得,這裡的一切,都不歡迎我們。”
塞莉安走在司命側後,赤瞳微眯,語氣冷淡。
“嗯。”
司命點點頭。
他蹲下,伸手撥開一層塵土,露出半掩的石雕獸紋。
“日本神道式神文化……陰陽師……或者說……”
司命目光微斂,聲音低沉。
“陰祭。”
他脣角輕挑,帶着一絲諷刺的笑意。
“我曾經爲了混進某個‘民俗考據直播’節目,專門研究過這類文化設定。”
“所以呢?”
塞莉安眨眨眼,露出一副無所謂的表情。
“所以我大概能看出——”
司命站起身,拍了拍掌。
“這些怪物,並不是隨意生成的‘敵人’。”
“它們,是從某套具體的民俗系統中篩選出來的具象式神。”
他伸出手指,隨意比劃了一下先前那隻“狩衣怪物”的骨骼輪廓:
“這種六式佈局,很可能是按照神道儀式中的‘六柱封制’搭建的戰陣——對應不同的時間、方位、屬性、兇吉。”
“那你懂怎麼破嗎?”
塞莉安歪頭,露出一抹微妙的笑意。
“不懂。”
司命聳肩,攤手無奈。
“當年混直播也只是爲了騙關注,抄了幾本書,真要下場打鐘……我怕是敲歪了。”
他停頓片刻,目光重新落在前方那條纏繞着霧氣的石階路上,聲音緩緩低下去:
“但破陣,不一定需要讀懂祭文。”
“也許,只需要——找到它最脆的地方。”
—
他們繼續前進,踏上青石階。
然而,第一節石階尚未踏滿,前方霧氣中便有身影浮現。
六尊身披狩衣的墮神式神緩緩現形。
白布蒙面,長弓短刀齊出,森然壓迫的殺意幾乎凝成實質,
形成一圈圍攏而成的包圍網。
“又來一輪?”
塞莉安微微歪頭,赤瞳微眯,聲音中已經沒有初次遭遇時的驚訝。
“這座神社是活的。”
司命聲音低沉。
“它用墮神生物,定期進行‘淨化’。”
“而我們——恰好撞上了清道夫。”
他反手一抽,撲克牌在指尖旋轉成風。
紅桃,燃火;
方塊,爆裂;
黑桃,毒霧;
梅花,割刃。
四張撲克牌如流星劃破長空,精準刺入每一個式神影像的要害!
緊接着,血霧一閃。
塞莉安如旋風般掠過霧氣!
她不再壓抑體內的血族力量,而是徹底釋放——
身影閃現,利爪舞動,每一次出擊都精準地撕裂式神的關節與命門!
而司命則在後方不斷穿梭,
用卡牌打亂式神之間的聯動節奏,
不讓它們形成封鎖陣型。
“這些東西雖然兇猛,但打起來倒也簡單。”
塞莉安一邊猛擊一邊嗤笑。
“你不覺得哪裡怪嗎?”
司命卻忽然沉聲道。
“怪?”
塞莉安一邊揮爪,一邊眨眨眼。
“哪裡怪?”
“這些怪物的動作——”
司命低聲。
“太一致了。”
“攻擊模式單一,攻勢無變化。”
“它們不像是獨立的生物。”
“更像是——”
他眯起眼睛,聲音冷冷吐出:
“模擬訓練場裡的木樁。”
塞莉安眨了眨眼。
“你是說……我們被當作測試對象?”
“不是測試。”
司命眯起眼,冷笑。
“是——監控。”
“他們在監控我們的成長。”
最後一隻式神在血色的霧氣中徹底崩解,化作飛灰隨風散去。
司命緩緩走到一塊裂開的石板前,彎腰撿起一張被斬裂的紙符。
那紙符破碎不堪,仍依稀能辨認出幾個模糊的文字:
——“式神·殘印·前試煉批次【13-05】。”
他沉默片刻,指尖微微用力,將紙符揉成齏粉,隨風灑落。
“看來我們並不是第一批試圖打進神社的人。”
司命低聲開口,眼神在火光中映出一絲冰冷光芒。
“而這場遊戲……也絕不是第一次舉辦。”
霧氣開始變得濃重。
階梯盡頭,一盞孤零零的幽燈在迷霧中微弱跳動,像是脆弱的心臟微微搏動。
那裡——第二陣眼,正在等待他們靠近。
風靜了。
他們踏上石階盡頭的空地,迎面而來的,是一面斑駁破碎的鏡牆。
鏡牆上方,隱約雕刻着一對對狐面圖騰,霧氣從石縫間緩緩滲出,纏繞在空氣中,如同無數悄無聲息的蛇。
塞莉安眉頭微蹙,赤瞳冷冷掃視四周:
“這次的地形……不太對勁。”
司命亦停下腳步,眯眼環顧四周。
這裡不像先前遭遇的開闊戰場,也沒有明顯的敵人方位。
反而更像——
一口深井。
一口埋藏着未知的、供奉着某種存在的深井。
“感覺像是在被盯着。”
塞莉安低聲說道,聲音壓抑得像寒風劃過耳廓。
“別說你了。”
司命輕笑,聲音卻帶着明顯的警惕。
“連撲克牌都覺得不舒服。”
他攤開的宿命撲克牌,在掌中微微發燙。
那不是正常的熱度,而是某種潛在規則被重寫時的共振警告。
“陣核應該就在這附近。”
司命目光凝重,緩緩轉頭,看向井口邊緣。
“你退後。”
塞莉安挑眉,嘴角勾起一絲嘲諷:
“你怕我被炸飛?”
司命咧嘴笑了一下:
“當然怕——所以你最好退遠一點。”
說罷,他抽出一張方塊撲克牌,指尖輕輕一彈。
“這一張,希望別出大事。”
卡牌劃過空氣,飛入井口。
寂靜。
短短一秒的寂靜——
然後,天地崩響!
“轟————!!”
整個供奉庭園猛然炸裂!
如同無形巨錘猛錘井底,狂風夾帶着黑霧與火光呼嘯而出!
四周鏡面寸寸碎裂,
狐面圖騰在衝擊波中翻轉倒掛,眼中猩紅光芒接連點亮,像無數窺伺者在黑暗中睜開了眼睛。
“撤!”
司命一把拽住塞莉安,二人翻滾着撤至石階之下,狼狽避開了爆炸餘波。
爆炸的中心——
那口塌陷的地井之上,赫然升起一座血色地臺!
藤蔓從井口瘋狂蔓延而出,盤旋而上,如同臍帶一般,連接着下方未知的深淵。
而在地臺之上——
一尊緩緩升起的神影出現了。
那是一尊身穿破碎狩衣的狐面“女神”。
她手持血扇,頭戴銀冠,
面具左半邊是美人微笑,右半邊卻是獠牙咧開的空洞眼窩,
宛若將溫柔與恐怖融合的禁忌存在。
她腳下生着四隻狐尾,每一尾佈滿漆黑的咒紋,盤繞空中,如活着的觸鬚。
身後——
神社供奉的千枚繪馬此刻盡數焚燬,
化作赤焰,在她背後環繞,彷彿她在烈焰中誕生,踏着灰燼而來。
“那是……”
許今宵低聲,眼神凝重。
“……守陣式神。”
司命冷冷吐出這個詞。
“也是——半神。”
塞莉安緊握拳頭,赤瞳中第一次浮現出真正的凝重。
狐面女神緩緩張開血扇,
紙面之上,一道道血色紋路交織。
那上面,赫然浮現出——幾個人的名字。
司命一眼掃過。
下一秒,他的瞳孔驟然收縮。
他的名字,就赫然寫在血扇之上。
“看來,她挑中了我們。”
塞莉安咬牙,身形緊繃如弓弦。
司命緩緩吐出一口氣,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
“這……可真不妙。”
「你以爲祭祀已經結束,
卻不知自己早已,
躺在神座前的供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