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用夢操控你,瘋子用劇本試探你。
而你只要一個問題:我是誰。」
走廊盡頭,那扇門悄然佇立。
它沒有科室編號,表面卻與其他任何一扇門都不同——那層霧白的玻璃下泛着奇異的光澤,
如有人在其背後以指甲反覆刻劃,留下無數細細密密卻永不重疊的劃痕,
像是在一遍又一遍試圖刻出一個從未有人真正讀懂的名字。
門上的金屬銘牌半鏽,卻意外清晰:
【精神行爲評估科】
段行舟皺了眉,低聲念出:“……精神科?”
“不。”林婉清的聲音比平時更快,意外地清晰冷靜,像是久藏在腦海中的恐懼突然找到了出口。
“‘精神行爲評估’是上個世紀心理測驗整合前的術語,最初是用來——”
她停頓了一下,像在猶豫是否該說出口。
“是用來判斷你——到底是不是你。”
司命走上前,一腳將門推開。
門後沒有風,也沒有光亮。
可所有人卻在瞬間“看清”了房間的全貌——不靠燈光,
而是某種“思維預加載”的錯覺直接在腦中映出空間結構。
六張沙發圍成半圓,正對一面裂紋遍佈的立鏡。
鏡面之上如蛛網密佈,每一條裂痕都像有人親手用玻璃刀一寸寸刻出,
但鏡子仍舊保有部分反射能力,勉強映出每一個人的模糊人影,扭曲而怪誕。
每張沙發上都放着一本紙質厚冊,沉重如卷宗,封面標註着病人編號。
林婉清第一個走上前,指尖有些顫抖地揭開最上方一本封冊。
她的指甲劃過那熟悉的排版與字體時,瞳孔驟縮:
【患者編號:E-063】
【人格適配性測試·第七代】
【操作說明:本測試僅供“他人”代答,嚴禁自評】
【警告:人格適配度低於70%,將觸發認知剝離/記憶修復程序】
“這……是人格鏡像測試。”她幾乎是用喉嚨擠出這句話。
司命倚在門邊,雙手插兜,眼神落在她手中的紙冊上。
“你認得?”他語氣輕鬆,像是在賭局前拋出籌碼。
“認得。”林婉清咬了咬牙,“我在精神領域寫過這方面的論文。”
她吸了口氣,“它不是給你自己的答卷,而是——讓你代答他人的人格。”
“什麼?”林恩輕聲追問。
“它在考驗我們的觀察與信任。”林婉清緩緩說道,
“你手上的這份問卷,是對坐在你對面的人的‘人格診斷’。”
“但——它不是要你客觀評價,而是要你把你對那個人的‘潛意識信任’寫進去。”
司命從桌上抽起一冊,翻開第一頁,念出其中幾道題:
【受評者編號:E-060】
【觀察者編號:E-063】
Q1:你是否認爲他在危機時刻會撒謊?
Q2:你是否相信他會爲隊伍犧牲?
Q3:你是否親眼見過他憤怒時的模樣?
林婉清閉了閉眼:“這不是普通測試,它是在投射我們的信任偏差。”
“它不在意事實——它在意你的潛意識。”她的聲音帶着極深的冷意。
“如果我說他會撒謊——系統就默認爲‘他會’。”
“哪怕他一生都沒有撒過一次謊。”
林恩低聲說:“我們……是在定義彼此的‘存在’?”
“是。”林婉清點頭,聲音平穩如手術刀落下。
“這是行爲結構破壞副本,不是戰鬥型。”她眼神冷冽。
“答錯三題,鏡子裂,人格錯位。”
“答錯五題——人格標記將被‘回收’,系統將啓動‘清除與重構協議’。”
她回頭看向那面鏡子。
那面佈滿裂痕的鏡子像是等待着下一段人格崩解的迴音板。
鏡面泛着模糊的光,鏡中的“她”微微歪頭,彷彿已經知道她要坐下答卷。
她轉身坐下,一頁頁將答卷平鋪開來。
“這局——是凡人的遊戲。”
司命低聲說道,抽出那本厚重答卷,在身前展開,目光一寸寸掃過問題。
他沒有笑。
也沒有牌。
他只是坐在那裡。
彷彿面對一場最不確定的賭博——賭注不是命,而是“你是誰”。
房間裡落針可聞。
六個人,六份答卷,六面裂鏡。
他們將彼此——寫進“真相”裡。
此刻不是斬神,不是夢魘。
是,他們要彼此相信彼此——否則,他們就會彼此“消失”。
沉默壓了下來,壓得人無法呼吸。
“……所以誰給誰答?”段行舟終於出聲,聲音低沉,彷彿想要衝破這凝結的壓抑。
林婉清咬着下脣,視線一圈一圈地在所有人臉上掃過。
這一刻,她的思維高速運轉——不是邏輯上的演算,
而是本能直覺在重建一幅“情感認知圖譜”:誰對誰瞭解,誰對誰信任,誰之間的偏差最小,誰對誰存在不可言說的偏見。
她一度將司命分給段行舟,又猶豫地將林恩配給了自己。
可正當她準備落筆確認時,手裡的紙輕輕顫抖了一下。
不,是她的手,在發抖。
“我……是不是配錯了?”她低聲喃喃,
聲音像是碎在嗓子裡的玻璃,“配錯……也許沒那麼糟……”
“只是人格錯位……只是——”
她語速越來越快,像是考試時被卡住的學生,在試圖回憶答案的同時,
又不敢去翻背誦冊。那種深層的不確定,開始吞噬她的語調。
司命終於開口,聲音不高,卻穿透了空氣。
“林婉清。”
林婉清一震。
他從沙發上站起來,走到她面前,伸出一隻手,掌心攤開。
“你不是在考試。”
“你是在捍衛一種東西——我們定義‘真實’的權利。”
“這不是選擇誰活下來,而是……”他頓了頓,聲音低了半度,“誰還能活着,還是他自己。”
林婉清擡起頭,對上司命的眼,那雙總是帶着一絲倦意和吊兒郎當的眼睛裡,此刻透出一種令她無法移開視線的清明與信任。
這不是考場。
這是戰場。
“你配得沒錯。”司命輕笑了一聲,指尖一挑那本答卷,
“只不過——你得從我們腦子裡,拿出‘我們眼中的別人’。”
“你教我們怎麼答題,我們照你說的——你不是答卷者。”
他退後一步,像是給她讓出整個劇場。
“你是翻譯。”
她呼吸一滯。
忽然意識到,壓在她腿上的那本筆記本……那本她幾乎每晚都在偷偷寫的記錄本,
像是一隻她早已忘記自己放在那兒的備用之眼。
她緩緩翻開第一頁。
筆跡潦草卻細緻,每一頁都是隊伍成員行爲習慣的速記與情感投射:
【林恩】:反應快,習慣性護人。下意識用“我們”代替“我”,對孤獨有本能排斥。
【司命】:說話前眼神會偏移約0.3秒,擅長迎合他人語氣,極度擅長隱藏真實意圖,懷有“劇場型自控欲”。
【段行舟】:肢體動作延遲表達,情緒控制強。保護者人格傾向明顯,疑似長期揹負未解情感負擔。
【塞莉安】:言語節奏大幅波動,抗命衝動強,但在權威結構下會自動調整。表面桀驁,本質服從。
【林婉清】:書寫時常重寫句首,對“信任”二字存在高頻迴避反應,可能有童年自我評價撕裂歷史。
她緩緩閉眼,深吸一口氣。
“我來做配對。”
“我答司命。”她聲音比剛纔穩了三分。
“司命答段行舟。”
“段行舟答林恩。”
“林恩答塞莉安。”
“塞莉安答我。”
“——開始。”
六人各自落座。
沙發偏硬,皮革內隱隱傳出咯吱作響的低吟,像是某種瀕死之人的脊柱在隱約哀嚎。
紙張在無風的房間裡自發輕顫,一頁一頁翻開,彷彿有無形指尖在掀動他們的命運底牌。
林恩最先落筆。
她答的是司命的問卷。
她的眼神極度專注,筆尖下的每一個字都像是走在一根細線之上。
Q1:你是否相信他會在關鍵時刻以自己爲盾?
她寫下:否。
“她會出手,但不會爲了誰犧牲。她是自己的王。”她語氣低而堅定。
Q2:你是否認爲他面對親密關係會表現出羞恥感?
答案:是。
“他嘲諷、調侃,但其實是在掩飾‘想要靠近’的衝動。”
【適配度更新:當前匹配 82%】
系統光屏閃了一下,伴隨輕微的“滴”聲,代表數據穩定。
段行舟吹了聲口哨:“不錯。”
林婉清一邊做記錄,忽然意識到一件事。 ——司命答題的速度,太快了。
他幾乎不看題幹,只憑直覺下筆。
但答案卻驚人精準。
Q4:段行舟是否會在壓力下優先獨自承擔任務?
答案:是。
Q7:他面對女性時極度控制情緒是出於羞恥嗎?
答案:否。出於恐懼。
【匹配度:91%】
“他不是遲鈍。”司命邊寫邊說,“他只是不知道該把情緒交給誰。”
林婉清輕聲:“你在讀他。”
“不。”司命笑了笑,眼中閃着某種古老賭徒的光,“我一直在等他露牌。”
這不是簡單的問卷。
林婉清終於意識到——
“我們不是在答題,我們是在‘接管’彼此人格中的空白區。”
這張卷子是“心理拼圖”,更是“命運共鳴”。
每一個答案,都是在另一個人的心裡種下一個“真相”的種子——哪怕那不是事實,只要你“相信”了,它就成立。
鏡子上的裂痕微微顫動,彷彿在等待下一次碎裂——或者重組。
遊戲開始了。
他們要用自己的“信念”去承認彼此。
否則,他們都將失去“自己”。
可是,遊戲似乎進行的,太過順利?不對!她猛地看向自己手中的答卷。
是“關於司命”的。
QN:他是否曾主動試圖欺騙團隊?
她的手指在發抖。
她不確定。
她本能想答“是”——因爲她知道,司命從未真正把一切攤開,他總是笑着藏起最關鍵的底牌,
像賭徒,像局外人,像一個把人羣當劇場的編劇。
可另一部分的她想答“否”——因爲當那個木偶醫生舉起解剖鉗時,
是他擋在她面前;當醫院規則試圖定義“病人”時,是他第一個咬着牙喊出:“我們不該低頭。”
她猶豫了,提筆修改了答案,寫下“否”。
系統反應一秒後,屏幕緩緩浮現一行文字:
【適配度更新:當前匹配 68%】
她的心猛地一跳。
沒有警報,但空氣彷彿瞬間變重。
一股無形的壓迫像是從鏡面後方壓來,讓她後頸發涼。
她繼續翻頁,下一題是:
Q:你是否覺得他願意爲“理念”犧牲隊友?
她遲疑了不到兩秒,寫下:是。
【適配度更新:72%】
她恍然意識到。
這不是在“判斷”一個人的真僞。
而是在判定你是否真正“理解”他——你看見他複雜的多面,卻仍然願意將這些矛盾揉進一個完整的人格中,不逃避,不歪曲。
她眼前的鏡面微微一顫。
不是裂開,而是彷彿有一道模糊的“印象輪廓”正在形成。
與此同時,塞莉安那邊出事了。
她做的是林婉清的問卷。
Q:她是否討厭你?
她幾乎是毫不猶豫地寫下:“當然。”
【適配度更新:48%】
下一題自動彈出。
Q:你是否願意信任她在危機關頭保守秘密?
“當然不。”她冷哼。
【適配度:42%】
啪!
鏡面邊緣劇烈顫動,一道明顯的裂痕從右上角蔓延開來,像是失控的心電圖,一寸寸撕裂玻璃。
林婉清猛地站起,聲音顫抖卻堅定:
“停下!”
“你在答你‘想象中的我’——不是我!”
塞莉安皺眉,眼神瞬間變得尖銳:“可我就是不信你。”
“這不是信任的問題。”林婉清咬牙,逼自己不躲開那道目光,“是你不理解我。”
“理解,不是喜歡,也不是原諒。”
“是知道我爲什麼不說話,爲什麼在每一次決策面前猶豫,爲什麼不站在最前面。”
“因爲我不是你。”她低聲補上一句,卻像是在說出壓在心口已久的真相。
塞莉安的瞳孔震了一下。
那是第一次,她從林婉清身上看見——不是懦弱,而是一種無法解釋的沉默勇氣。
她握緊筆,緩緩重寫答案。
她沒有說話,但她的呼吸變深了。
系統跳出新的提示:
【適配度:96%】
鏡面裂痕停止擴散,輕輕一顫,彷彿有人在它身後鬆了一口氣。
【系統提示】
人格鏡像構建完成。
所有適配度≥ 80%。
錯位概率已清除。
當前治療階段判定爲“穩定態”。
沙發前那面原本佈滿裂痕的鏡子微微震盪,裂紋不再張牙舞爪,而是如冰河回春般緩緩融化。
水波般的光暈在鏡面上泛起,投射出所有人的倒影。
——沒有遲滯,沒有斷裂,沒有模糊。
他們彼此映照,終於看見那個屬於“現在”的自己。
鏡面輕輕旋轉,發出仿若呼吸般的“咔噠”聲。
牆壁後方自動滑開,一道隱藏通道慢慢露出。
柔和燈光如被捧出來的火焰,從甬道盡頭一點點點亮,照亮前行的路。
司命長舒一口氣,轉頭看向林婉清。
她仍坐着,筆記本合在膝上,背脊挺得筆直如鬆。
她的雙手還在發抖,卻沒有再去掩飾,而是把那顫抖坦然暴露在燈下。
她輕聲說:
“不是我做到了。”
“是你們……願意讓我看。”
那一刻,她不再是那個躲在旁觀者位置上書寫分析報告的記錄員。
她,是這個舞臺的參與者。
衆人起身,準備離開。
但就在走出測試室門口的那一刻——
司命猛然轉頭。
“你看到了?”林恩低聲問。
他點頭。
走廊最深處,那塊原本沉在黑暗中的觀察玻璃後——站着一個人影。
他不動,不語,彷彿一直在看,一直在等。
王奕辰。
他沒有遮掩,甚至沒有退縮,只是靜靜地立在那兒,
看着衆人,看着剛剛完成一場自我拼接的人羣。
他的視線落在林婉清身上。
那一瞬,他臉上浮現出四種完全不同的情緒,如潮水般壓在一張臉上:
貪婪。
彷彿在打量一件極有價值的試驗品,測量其每一寸裂縫。
懊悔。
如同一個想說“對不起”的人,卻早知道那句道歉無濟於事。
決心。
他不是看客。他參與了。他還會繼續下場。
而還有一絲——
不屑。
他的嘴角輕輕一扯,似乎在說:
“你們寫下了誰是誰。”
“可你們怎麼知道,你們寫下的……就是真的?”
那一瞬,所有人都默然。
司命盯着那團影子,沒有說話。
王奕辰沒有停留,轉身踏入黑暗。
像從未存在過。
但鏡子仍留在原地,悄然映着他的殘影。
——這局,還沒結束。
「你眼中看見的人,
是他自己,
還是你怕他變成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