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從來不會直接流到神的腳下,
它先流過廚房地磚、弟弟的眼睛、和沒人賠償的編號者遺屬登記冊。”
——《舊城血錄·赫溫殘頁》
霧都南區·第九口倉街·斜瓦屋36號,一棟像是從潮溼記憶中剝落的民房,沉默地坐落在巷口的盡頭。
外牆斑駁,像褪色舊紙上的筆跡,早已模糊不清。
深秋的潮風順着敞開的窗縫爬進來,像一隻沒有指甲的手,撥弄着爐竈旁尚未徹底清理乾淨的灰燼。
屋內,一盞油燈的火苗在風中苦苦掙扎,昏黃光圈搖搖欲墜,將一張女人的面龐映得如紙一般蒼白。
赫溫夫人坐在桌邊,瘦削的肩背略微佝僂,眼窩深陷,目光空洞,像是早已用盡了情緒。
她雙手仍在機械地搓洗着那件佈滿纖維漬的工作服,指節因常年浸泡在鹼性紡織水中,早已泛白、皸裂,皮膚如老樹皮般粗糙。
“今天廠裡……又扣了三成工資,”她低聲說,聲音沙啞,如石頭在鍋底刮擦,“說是霧天電力不穩。”
角落的舊牀上,一個八九歲的男孩睡得不安穩,被子蓋不到膝,身子不住地抽動,打着寒顫。
另一個男孩,十五六歲,身形瘦削,眉眼卻早已褪去了少年該有的稚氣。
他坐在牆角那隻破木箱前,那是他父親留下的遺物。他手裡緊緊摩挲着一張被粗布裹着的卡牌。
那是他的“遺產”。
生命系中階卡牌——《日行者》。
召喚型血族戰士,專門剋制同類之刃,曾是舊軍部特殊鎮守部隊標配卡。
阿蘭·赫溫,那個沉默的少年,就是菲莉亞的弟弟。
那個女孩,在無數報紙上只出現過一次完整署名,如今只剩下一張街頭招貼畫上半張模糊的臉。
“您不是說……軍部會給我們撫卹金嗎?”阿蘭的聲音低低響起,嗓音中壓着一股尚未學會的憤怒。
赫溫夫人沒擡頭,只是繼續洗那早已沒必要再洗的布料,像是手一停,
有什麼會徹底崩潰:“他們說你爸是編號歸軍,不算在編戰死。”
“可他是爲了掩護戰友死的……是在莊園裡被他們……像狗一樣殺掉的……”
阿蘭的聲音開始顫抖,胸口起伏劇烈。
赫溫夫人只是笑,苦澀、乾癟、像咬碎了一把灰土。
“我們家的名字,從來不在冊裡。”
阿蘭垂下頭,嘴脣緊抿,那張卡牌被他攥得死緊,指骨泛白,血都快要被逼出來。
妹妹安娜蜷縮在門檻邊的陰影裡,聲音幾乎聽不見:“哥……你是不是也會死?”
他怔了一下,擡起頭,看向那雙充滿太多不該屬於這個年紀的沉靜的眼睛。
那眼神裡沒有哭泣,只有某種已經接受了“告別”這回事的早熟與沉默。
“不。”阿蘭答得很輕,卻極穩:
“我不會讓別人再碰你們。”
這句話從一個十五歲的少年口中說出,卻鋒利如刀,不帶任何猶豫。
風起了。窗外的雨絲斜斜拍打在鐵皮屋檐上,“噼啪”作響,像是有什麼東西,正悄悄在門口敲。
阿蘭眼神驟冷,手中卡牌泛出一絲紅芒。
《日行者》的命紋在他手背上緩緩浮現,一道血色的細紋宛如鎖鏈般蔓延,彷彿某種沉睡的野獸正在睜開眼睛。
他低聲開口:
“都別動。”
赫溫夫人愣住,手中衣物滑落在地。
阿蘭猛地起身,拉開箱底,翻出一把生鏽的短刀,那是父親留下的最後一件武器。
他將刀掛在腰側,站到門前,身形瘦卻筆挺。
門板外,有影子在悄悄移動。
一陣沉重的呼吸聲貼近門縫,像野獸在嗅探獵物的體溫。
他擡手,卡牌在指間一亮。
一道模糊的幽影緩緩從火光中凝聚而出,血色披風獵獵作響,戰士之姿沉穩如山。
他背對火光站立,雙眼中彷彿燃燒着無聲的審判與厭世的恨意。
阿蘭第一次,看清了——《日行者》,確確實實,是個血族。
但他站在門前,爲赫溫家而生。
門外,有腳步聲驟然停住。
阿蘭吸了一口氣,咬牙低聲道:
“準備戰鬥。”
風聲在斜瓦屋頂瘋狂旋轉,煤油燈劇烈搖晃,昏明交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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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口的煤燈忽明忽暗,老鼠竄過巷底破桶的剎那,
赫溫家的窗紙猛然震動了一下,彷彿有某種氣息,正輕輕從外面貼近。
“阿蘭!”赫溫夫人壓低嗓音,驚恐難抑,“窗那邊,有影子!”
日行者一步踏出,緩緩進入門廊。
他身高近兩米,身披焦鐵色盔甲,胸甲之上有血月紋刻,手中長刃冷冷泛紅,宛若凝結鮮血之晶。
他沒有說話,只是單膝跪下,左拳橫於胸前,做出一個“狩獵已開始”的靜默禮儀。
下一瞬,第一聲槍響劃破夜空。
子彈打在門框左上角,木屑四濺。
阿蘭幾乎是本能地翻身伏地,同時向《日行者》低聲下令:“防禦——攔住所有靠近者。”
第二聲槍響緊隨而至,這一次,子彈擊穿窗櫺,打在牆上懸掛的聖母像邊框,
發出“啪”的一聲空洞脆響,整張像差點墜落。
“媽,趴下!”阿蘭猛喝,“安娜,帶媽進竈房,快!”
赫溫夫人驚慌地抱起安娜奔向後間,腳步踉蹌。
阿蘭則一個翻滾,貼着牆壁來到窗邊,手握短刀,卡牌懸浮於側,目光鎖定——對街三樓的一道模糊陰影。
他沒有眨眼,只是呼出一口氣,牙關緊咬,低聲呢喃:
“你們敢進來,就別想再出去。”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能承受那張卡牌召喚所帶來的反噬,但他知道,如果現在不擋住這些人——
他的家,就沒了。
《日行者》低聲咆哮,聲音像是某種遠古野獸從喉底擠出的低鳴。
陰影在他周身劇烈涌動,隨即猛然擴張,在門前凝出一道血氣構成的扭曲盾面,彷彿用鮮血織出的戰旗——
那是“鮮血防禦”的初級詞條,一種古舊的防禦術式,依靠召喚者的意志強度維繫。
阿蘭咬緊牙關,聲音低沉卻堅定:
“出來吧。”
“你們不是衝我來的,是衝這張卡來的——對吧?”
話音剛落,一道黑影猛然從巷牆躍起,身法迅捷如蛇,幾乎看不清動作軌跡。
一枚鍊金火瓶從半空拋出,火光在瓶口處一閃,已帶着點燃的咒符向窗內墜落。
與此同時,一道沉穩、帶着金屬摩擦質感的聲音,遠遠傳來:
“狙擊。”
啪——!
火瓶在空中尚未落地,便炸裂成漫天火星。
一道子彈以不可思議的軌跡劃破火焰,從正上方穿透下來,直中那名拋火者的眉心。
鮮血如墨,炸開在牆面。
第三聲槍響幾乎無縫銜接,擊斃了另一名試圖繞到屋角的灰衣人,鮮紅瞬間噴灑在潮溼的地磚上。
第四聲子彈則破瓦而下,精準擊中屋頂邊緣已被激活的備用雷管,提前引爆。
火星翻卷,阻斷了對方試圖連環破壞的攻勢。
阿蘭瞪大了眼,那四道槍聲清晰有序,卻節奏各異,像不是來自一支步槍,而是某種在命運層面被編排過的——棋局佈局。
哨聲響起,低沉,清晰,帶着無法違抗的命令感。
“雷克斯……”他喃喃。
那聲音他認得。
是他。那個曾在街頭遞給他溫熱奶茶、笑着說“別怕,卡不會吃人”的男人。
那個總是出現得不算及時,但也從未缺席的……朋友。
“進去!”
“他們不是最後一波!”
遠處傳來雷克斯的呼喊,像是利刃斬開霧夜。
話音剛落,第二組黑影已破牆而入,動作迅猛,訓練有素。
他們不再是街頭刺客。
他們穿着銀紋刻飾的黑色作戰皮甲,裝備精良,雙臂套着隱動咒紋手環。
阿蘭眼神劇震,低聲咬牙:
“秘詭師……”
爲首者沒有多言,只是低聲詠唱:
“賜我狼骨,縱我怒火。”
命紋光芒炸裂而出,一頭巨大的生命系召喚獸在庭院中央顯形。
骨狼·賽茲。
六星生命系卡,擁有咬斷星盾的破甲能力,是許多地方教會獵詭組的正式戰鬥配置。
《日行者》怒吼一聲,化作一道血影衝出,鐵靴踏地,火光卷空。
但就在它試圖接觸骨狼的一瞬,那獠牙如斷刃一般直接穿透了它的防禦血盾。
咔嚓。
護盾破裂,碎紋崩散。
血族戰士踉蹌倒退,右臂被撕裂一道傷口,猩紅如泉。
阿蘭臉色蒼白,額頭汗水滾落。
他的理智之星被強制點燃第三顆,識海如被劈開的冰海,疼得近乎失語。
但他依舊死死維繫着召喚,不敢有半點鬆懈。
因爲他知道,只要他鬆手一次——就不是“失守”,是“全滅”。
骨狼嘶吼,肌肉猛然繃緊,蹬地撲來。
而就在那剎那——
啪。
一聲子彈命中金屬的異響響起。
骨狼左後腿猛然一震,血肉炸開,身形頓時失衡,撲倒在庭磚之間。
雷克斯如風般滑入,雙槍並持,長風衣在夜色中掠起,
鏡片上浮現出淡藍光暈——那是他卡牌【命運之眼】激活的痕跡。
“風向,右上三度。”
“空氣密度偏高,目標路徑預測完成。”
他低語如歌,手指已扣動扳機。
三槍連發。
三名秘詭師幾乎同時中彈,未及反應,便已倒地——每一槍,精準命中命紋節點,是致死的一擊。
一人尚未倒地,掙扎着吐出一句話:
“你……你看得見我們……”
話未說完,鮮血已從口中溢出,瞳孔擴散。
雷克斯輕輕合上他的眼,低聲自語:
“命運之眼,不只是‘看得見’。”
“它還會……引導。”
轉身,他對屋內大喊:
“後退!把人都帶走!”
“再待下去……就不是人類能對抗的了!”
他的聲音透出一股沉重的決絕,像是一個已知結局的人,
在勸說故事裡的角色趕快離場——因爲接下來登場的,不是他們能面對的“角色”。
阿蘭想要說什麼,卻忽然一陣眩暈,意識深處一抽。
他感到自己的召喚已瀕臨極限,《日行者》的血氣開始散逸,身形如破碎的燭影,在火光中抖動、崩裂、溶散。
他強撐着站住,卻清楚地看見那道熟悉的戰士身影正在逐寸破碎,彷彿有什麼正把他從這個世界一點點拉走。
血氣化作霧,緩緩在空氣中消散。
就在那一刻,風從屋頂穿透而入。
屋瓦破裂,碎片飛濺的瞬間,一陣無風之風忽然席捲四周,
像某種無形的結界倏然張開,將混亂從邊緣一寸寸隔絕。“《風語領域·靜風之牆》。”
伊恩出現了。
他聲音冷靜,語速不急,動作卻如剪影重疊,一氣呵成。
隨着他卡牌啓動,整個戰場的空氣彷彿被一層看不見的絹膜包覆。
所有投擲物、彈丸、咒術殘光在觸碰這道風壁的瞬間,被直接凍結在空中,像被困入一場不屬於物理規則的緩衝場。
在風靜止的那片刻,時間彷彿也跟着屏住了呼吸。
雷克斯一邊扣好槍匣,一邊擡手朝伊恩打了個手勢:
“延遲七秒?”
伊恩頭也不回,輕聲答道:
“六點五。”
雷克斯挑眉,脣角微動:
“夠了。”
沒有誇讚,也沒有多餘語言,那是一種彼此早已熟稔的默契。
赫溫一家在風場開闢出的通道中迅速撤離。
赫溫夫人抱着安娜幾乎是被風扶着滑入後室,阿蘭咬牙堅持,最後回頭望了一眼那幾近消散的《日行者》,眼中血絲密佈。
而此時,混戰中的最後一名刺客正狂奔而來,卻在即將接近門廊的一瞬間,像被某種無形之手猛地扯入風牆深處。
他的身影在風中化爲一陣湮滅的塵影——沒有迴響,也沒有屍體留下。
伊恩站在原地,望着那片空地,眉心略微收緊,卻未說一句話。
“走。”雷克斯低聲,“他們已經沒機會追上我們了。”
晨星報莊園深處的舊書房燈火未熄。
書房內壁滿是釘死的書櫃與防風封口,地面用早年命紋磚鋪設成封閉式陣列,一張古舊的解析桌居中而立。
桌面上嵌刻着一組命紋鎖鏈交織成的封閉符陣,線條繁複而精準,是專用於對抗被動秘詭反噬的術式結構。
那是隻在高階秘詭師之間流傳的術式圖譜,普通人甚至連其基本結構都無法理解。
地板角落,一名刺客被風繩縛住,額角滲血,氣息微弱。
伊恩已完成初步處理,將其體內活性秘紋壓制。
雷克斯倚靠在椅背上,摘下命運之眼的鏡片,將其與卡槽一同收入懷中,然後從胸前內袋抽出一枚泛着冰藍色光澤的卡牌。
《斷章之淵·遺忘的管理者·緹澤爾》
世界系·十星·秘詭。
它所召喚的不是戰鬥兵器,而是一位掌管衆生回憶之書的圖書館管理者。
卡牌啓動,冷光浮現,一位穿着深藍制服、面容模糊的女性身影出現在雷克斯身後。
她安靜地站着,氣質溫和,眼神空茫,像從時間夾縫中取出的一頁剪影。
她輕柔地行禮,雙手緩緩擡起,彷彿正從空氣中,準備翻開一頁看不見的書。
雷克斯將卡牌貼向那名刺客的額心,另一手壓住對方頭顱,聲音平靜而銳利:
“記憶提取,開啓。”
剎那間,刺客瞳孔驟然放大,喉嚨深處擠出一聲被強行剝離的低吟,像一塊鏽鐵撕裂布匹。
一道虛幻的紙頁在空中顯現,字體逐漸浮現,錯落的句子、圖像、時間點、情緒節點,一點點被解析出來。
“黃金近衛直屬第一分組。”
“受命於密令紅紋組。”
伊恩蹙眉:“……皇長子奧利昂的私兵。”
雷克斯繼續翻頁,眉頭緊皺:
“此次行動並無書面命令,由子爵殿下口頭授權,屬‘慣用隱線’操作。”
司命一直靜靜站在書櫃前,聞言轉身,語氣淡漠:
“奧利昂……確實比以前聰明瞭。”
緹澤爾動作不停,又緩緩翻出一頁。
雷克斯沉聲念出:
“任務目標:赫溫家長子。”
“理由:持有疑似逃逸軍人遺失秘詭,屬未歸檔卡牌;若形成公衆事件,將破壞‘編號者身份正統化’輿論框架。”
“目標身份同時關聯兇殺案家庭,建議夜間清除痕跡。”
他念到此處,喉間停頓了一下,複述:
“清除痕跡。”
司命嗤笑了一聲,走近解析桌,擡手在空中虛劃幾筆,如撕開空氣那層冷硬的屏障:
“他是想把悲劇徹底擦乾淨。”
“讓整個王都——都忘記那個女孩。”
“不,她的家人即便還活着,也最好學會閉嘴。”
緹澤爾低頭站立,眼神無波,聲音空靈如霧:
“記錄至此,請決定是否轉存爲‘記憶之書’。”
雷克斯看向司命。
司命點了點頭。
“保留副本,歸檔。命名爲《赫溫案:掩痕操作回溯卷》。”
雷克斯輕聲一嘆,語氣中透出些許苦意:
“我們現在倒像是王室密檔管理員了。”
伊恩則沉默片刻,忽然開口:
“紅紋組直接行動,繞過軍務廳調度……艾德爾顯然毫不知情。”
司命微微頷首:
“他現在越來越像一隻沉默的獅子,可他那位哥哥……已經開始下毒了。”
他說着,目光掃過那名失去意識的刺客,又緩緩轉向窗外沉沉的暮色。
“但有趣的是——”
“我不信奧利昂能布出這種對衝力度的輿論棋。”
“他這一手,正正打在我們、教會的梅黛絲,還有軍部的艾德爾三者的交集點上。”
雷克斯擡頭,目光透出警覺:
“你的意思是——幕後另有‘劇作家’?”
司命沒有直接回應。他只是低下頭,將那張命運之主的卡緩緩握緊,輕輕轉動。
指間,那根細如髮絲的命運纖線微微震顫。
彷彿有某位更隱秘的織者,
已悄然將一枚針,落在了這座城市的織布機上——那一針,未在劇本中,卻必將縫出新的一道命紋。
夜色落下時,晨星莊園外的霧燈纔剛剛被點亮。
白銅燈罩下,光芒穿不透濃霧,像是被沉沉壓住的心跳,只勉強照亮腳下一小片路。
赫溫一家被安置在後園北樓的臨時起居間。
那是莊園舊時印刷工人宿舍,早已廢棄多年,牆角還殘留着當年漿水浸蝕的痕跡。
此刻空蕩一片,只有幾張用舊織布縫成的牀靠在牆邊,窗外,是早就廢棄的紙槽與熔蠟池,
風吹過鐵桶和殘頁,發出斷斷續續的低響,如同碎語未竟的劇本。
孩子們一言不發,像被整整一夜的驚懼捶啞了聲帶。
赫溫家的次男蜷坐在牆角,雙手緊握着那張秘詭卡,指節發白,眼神依舊不敢放鬆。
卡牌表面光芒漸暗,【日行者】的戰士形影緩緩褪入卡面之中,最後一縷血光隱沒,他收起了血刃,如同消失在自己該回去的夢境。
阿蘭的眼中沒有少年應有的稚氣,只有一種令人難以直視的疲憊和警惕。
他的肩膀因過度緊繃而微微顫抖,額角汗珠尚未乾透,脣角卻因咬緊而泛白。
雷克斯坐在他對面,斜靠在一張摺疊木椅上,沉默良久,看着這孩子幾次想開口,最終還是止於喉嚨。
他終於出聲,語氣低沉而平靜,卻帶着一絲冷靜的銳利:
“你不該太快燃星。”
“你還沒學會控制。下一次……這家人可能就靠不住你了。”
那語氣像一枚被磨鈍的針,戳在阿蘭骨頭最深的地方。
阿蘭點了點頭,聲音嘶啞,像是從嗓子深處擠出碎石:
“可如果不是我點燃它……”
“我們現在全都死了。”
雷克斯沒有反駁。他只是緩緩低頭,摘下自己的眼鏡,取出隨身布巾,一點點擦拭着那片命運之鏡的鏡面。
他動作很輕,卻像在擦去某種將要逼近的未來。
樓下,伊恩站在昏黃燈下,默默看着赫溫夫人縫補那塊破裂的窗布,針腳很慢,夜風不停鑽進來,吹亂她的髮絲。
她始終沒有哭,哪怕一滴眼淚都沒有流。
直到縫線穿過最後一針,她才輕輕地、幾乎是自言自語般說了一句:
“……我丈夫說過,他的命紋,只留給願意還活着的。”
那聲音微微發顫,卻如一顆釘子,釘入這座靜夜之屋的最深處。
司命獨自站在樓頂廊檐另一側,雙手負於身後,俯瞰整個王都的夜霧。
燈光散得太慢,霧氣壓得太低。
這一刻,所有人彷彿都沉睡了,唯有他站在醒着的屋脊上,看見那些藏在黑夜深處的東西——
有人正在寫劇本。
有人在撕劇本。
而更多人,甚至不知道“劇本”是什麼。
他們只是一個名字,一塊命牌,一個編號過、又被忘記的人。
雷克斯悄然走上樓頂,與他並肩站在霧色之中。
“那孩子的理智不穩,星的波動頻率……有爆燃的徵兆。”
司命點了點頭,眉眼未動:
“他的命紋還未徹底穩化。”
雷克斯沉默片刻,低聲道:
“……他覺得姐姐是死於教會。”
“母親卻始終記着軍部不給他們撫卹金。”
“還有人說,是血族。”
司命的嘴角勾出一抹冷笑,不帶溫度:
“他們都對。”
雷克斯皺眉,聲音變得低沉:
“可這樣下去……下一場暴亂根本不需要策劃,它會自己燒起來。”
司命緩緩轉身,語調無波無瀾:
“恰恰相反。”
“這是——‘恰到好處的延燒’。”
他走回屋檐下,披風微動,步伐無聲,像是走在一紙未寫完的劇本上。
他彷彿自語,又像是在對霧都那不可見的觀衆宣告:
“他們把命寫成劇本,把平民的死——當作權謀的紙角。”
“可再精妙的劇場,也總有那麼一夜……”
他停下腳步,聲音微涼:
“觀衆,不再看戲。”
雷克斯一怔。
司命看着霧色更深處,語聲像即將響起的審判:
“那一夜,王座之上將無人鼓掌。”
“貴與賤的牌位,會被倒扣。”
“而命運——只會把劇本,交給那寫下自己名字的人。”
窗外霧沉如墨,壓得夜空像封死的劇本封面。
繁育聖母神殿的光輝依舊灼灼不熄,王宮那座命圖塔仍在高處緩緩旋轉,似乎一切都如常。
可某種無法被理智星記錄的東西,正在晨星的印刷房中,在王都的鐵軌之下,
在街頭巷尾隨手散發的講義紙中,悄然燃起。
那火不大,不夠照亮世界,卻足以引來,命運真正的讀者。
“貴族以權寫劇,教會以神飾幕,軍隊以令劃聲場。
而百姓的血,只是陪襯紙墨的印泥。
但有一日,紙會被焚,墨會失聲。
星辰也會爲它們流下最後一滴黑火。
——命運,將交還寫名者。”
《晨星時報,午夜第一特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