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都說,那些遊說列國的策士很可惡,典型例子就是雲洛曾經的身份——青雀先生,真的詮釋了一個道理:有才華的人在哪個地方都能混得好。換了好幾個國家,仍舊玩得風生水起。雖然青雀先生那樣的名士極少見,大多數士子都是略有小才,一旦選了國立身便不會再任性而爲,可名士,除非擇主,否則安定不下來。也因此列國王侯貴族對名士的態度才糾結異常,愛名士之才,恨名士到處跑,你安心留下多好?哪怕不留下,也不要在任何國家立身啊,一直跑到死也好啊。名士要麼不擇主,一旦擇主,列國的局勢定然會有巨大的變化。
季越人很想說:比起名士,阿珩更令人抓狂。
至少名士,你狠狠心,也可以殺了,而阿珩,除非你確定自己一輩子都不會得什麼重病甚至不治之症,否則阿珩再可惡也最好放棄這種危險的想法。醫者是稀有資源,名醫更是不超過一個巴掌,殺了,害人,也害己,這傢伙瘋歸瘋,醫術卻是真心拔尖。自然,阿珩這種神醫,殺了,更可能是造福衆生。前提是豁得出去,不過更可能豁得出去也殺不了這傢伙,隨身攜帶六斤以上的毒,以及各種暗器機關,睡覺時,牀上一定撒了東西,屋子外頭一定種植了昏昏沉沉,整個一被害妄想症。不過,也是如此,阿珩才更加無敵。
季越人醒來後便曾想殺了阿珩沒人性的這瘋子,結果.....阿珩隨手從身上掏出了一把巴掌大的小弩瞄準了他的眉心。
季越人識趣的認輸,阿珩不殺生,見他識趣也就收起了小弩,繼續準備食物。
季越人趕緊觀察自己的身體,肚腹有點疼,摸了摸,包紮得很好,但根據包紮得情況可以判斷,他的肚腹有一道半尺長的傷口。不過恢復得很好,且不知爲何,也不怎麼疼,就是身體有點麻麻的。“我爲何不疼?”
“自然是服了麻沸散。”阿珩隨口道,清留下的東西里,麻沸散是她唯一會隨身攜帶的東西,指不定用得着,這回正好便宜了季越人。
雖然不知道麻沸散是什麼,但一聽名字,季越人也理解得出來。“止疼之藥?”
“廢話。”
季越人眸子立時亮了,哪怕阿珩的眸子亮若妖鬼,被其注視時總有悚然之感,季越人仍硬着頭皮套近乎:“某季越人,敢問醫師姓名?”
“蘇珩。”
“蘇姓?”季越人回憶了下,有蘇這個姓嗎?人族的氏雖然五花八門,什麼都有,姓卻不多,也就二三十個,沒聽說有蘇這個姓。
阿珩不耐道:“風姓蘇氏。”
季越人微訝,風姓可不是尋常之姓,乃炎帝之姓,天下風姓皆炎帝之後。但因爲某些歷史原因,風姓主要集中在中州雲夢澤以東與沃州的國家,尤以沃州爲甚,沃州人族十之七八是風姓。而在中州,風姓最多的則是離國,而風姓蘇氏,據說在離國曾是極爲煊赫的一支。不過功高蓋主,二十多年前被離王給滅族了,無一倖免。
季越人瞧了瞧阿珩的模樣,除了眸子亮若妖鬼及眉心一點硃砂,沒半點特色,哦,若那典型的鮮明的異族血統帶來的深邃五官也算特點的話。傳聞離國的蘇氏一族,俱是容色過人,阿珩......說她是貴族根本沒人信。好美色,人之本性,貴族更是色中餓鬼,喜好收羅美人享用,而經過無數代的優化,子孫容色再差也差不到哪去,阿珩這般......大部分黔首都比她生得順眼。
季越人挺想與阿珩拉關係,麻沸散的方子啊,這麼多年不是沒人想過研究止疼藥,但效果......不提也罷,可他如今卻不怎麼疼,顯然,阿珩的麻沸散研究得挺成功。
同一名似乎神經病的醫者套近乎應當如何?季越人同阿珩不熟,果斷選擇了討論醫術。慶幸的是,阿珩的知識珍藏觀念根本沒有,幾乎是季越人問什麼就說什麼,到最後季越人只是試探性的一提麻沸散,她就隨口將麻沸散的方子報了出來。
季越人頗爲無語,姑娘究竟是心大還是真的沒心機?
此時陶罐裡的肉湯也熟了,阿珩倒了兩碗,一碗給稚童,一碗給季越人,自己則用溫水泡軟了一塊餅子啃食着。稚童接過肉湯吹了吹便小口的抿了起來,原本準備飲湯的季越人卻在箭了阿珩的吃食後頓覺不好意思。“蘇醫師......”
阿珩打斷道:“我茹素。”
季越人:“......”時下的人族能吃肉絕不吃素,肉食者貴,這般有肉吃卻要茹素的,真奇葩。
季越人用了兩口便用不下去了,原因?直到方纔他才發現,遍地都是屍屑,何謂屍屑?即屍體被切割成了蟬翼般薄,且極小片的肉片,這手藝,庖丁解牛也不如,至少庖丁是沒本事將好好的屍體給颳得如此透徹。
稚童這些日子日日瞧這樣的場面,在屍屑裡睡覺或用食都完全不受影響,季越人卻不然,好不容易喝下去的兩口肉湯險些嘔出來。
瞧着地上的屍屑,季越人的臉色不太好。“蘇醫師,你煮的是何肉湯?”想起自己曾經見過的一些慘絕人寰的畫面,季越人頓覺五臟六腑在造反。
阿珩想也不想的道:“人肉湯。”
“嘔......”
稚童詫異道:“不是狼肉嗎?”
季越人:“......”
阿珩悠然道:“是狼肉啊。”
季越人鬆了口氣,卻聽阿珩補充道:“可這狼吃過人,說人肉湯,也不爲過啊。”
“那你怎麼知道狼吃過人?”
“我清理狼肉時在它的腸胃裡發現了些許殘留的人骨。”
季越人、稚童:“......”
阿珩很成功的讓兩個不茹素的人都沒胃口了。
用完朝食,阿珩便收拾繼續上路,會下雨了,必須在下雨之前找到可以避雨的地方,她雖不怕着涼,可颳風下雨時,全身骨頭都會又疼又癢,典型的風溼性關節炎,。過別人只是關節不舒服,而她因爲每一寸骨頭都曾被敲端敲碎的關係,碰上天氣不好,便渾身骨頭造反。
季越人忍不住提醒阿珩地上的屍屑:“蘇醫師,你不收拾一下嗎?”
“不用,會有東西收拾。”
什麼東西?季越人不解,但很快就明白了。
無怪乎血醫聲名狼藉,着實是天經地義。
阿珩解剖屍體以摸索人體構造,也在煉製一種蠱,需要用到許多屍體,沿途被撿起來或掘出來的屍體,阿珩都物盡其用到了幾隻。季越人感覺不到阿珩在煉製什麼蠱,卻察覺的出危險,很危險。
那些屍體相繼被蠱蟲吃淨,連骨頭都殘缺不齊。
雨落下來的時候,三人已經尋了一出破廟避雨,阿珩正在研究蠱,用屍屑喂蠱。季越人聽着屋外唯一傳來的雨滴敲打樹葉的聲音,忍着旁邊的血腥味,忍了又忍,仍舊沒忍住。“蘇醫師,入土爲安,你何苦如此......”狠毒,死都不讓人死個消停。
阿珩聞言,不以爲然:“死都死了,空皮囊罷了,與其放在地裡腐朽,不如給我研究一二,至少有點價值。”
季越人委婉道:“若是你,你不介意死後被人開膛剖腹?死也不得安寧?”
“不介意,只要不是我活着時解剖我,我都很歡迎。”她怕疼,死人無感六絕,被解剖了也就解剖了,可是活生生的被解剖,那就太不好了。可她也很想了解羲和氏的體質究竟是怎麼回事,很想解剖一個瞧瞧。但,她所知道的羲和氏直系就三位,阿父已死,屍骨早已腐朽;師父還活着,卻再變態,自己,下不去手,只能留待後人繼續。
季越人弱弱道:“......可別人介意死後不得安寧?”
阿珩挑眉反問:“別人介意與否與我何干?有本事跳起來反對,否則都是允可。屍體自己都沒意見,你哪來那麼多意見?再吵我便將你丟出去淋淋雨清醒清醒。”在別人手裡還這般無所顧忌,真當她好脾氣?
季越人:“......”屍體怎麼可能跳起來反對你的行爲?除非是詐屍。
在季越人的傷口好得透徹時,阿珩果斷決定將人丟下,自己去尋找疫區中還沒死的病人。
季越人誠懇道:“大家都要尋找倖存者與疫疾源頭,同行不是更安全些嗎?”這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這個奇怪的小孩若是將他丟下,他着實沒把握活着找到自己要找的東西。荒野裡的猛獸着實多了點,雖然早先時,難民連草根樹皮都給啃光了,可大疫已肆虐數年,滄水早已變成了人族的生命禁區,植物也都恢復了,又沒有人,自然成了野獸的仙境。沒有了獵人的威脅,可以肆意的繁衍生息。直接後果便是滄水這鬼地方,如今走不了多遠就能看到猛獸的影子。
雖然不知道阿珩是如何做到的,但這些日子,季越人也注意到了,那些猛獸看到自己一行人都是繞道走的。
“多帶一個人很麻煩。”阿珩不耐道,帶着個孩子本來就夠麻煩了,她每日都要花時間尋找食物給稚童,若再多帶個成人......當她是救苦救難的神人嗎?
阿珩終究還是乾脆利落的丟下了季越人,走的時候留下了兩包肉乾與一柄匕首,以及一包毒.藥。“若是這些保不住你的命,只能說你倒黴,合該去死。”
季越人:“......姑娘家,嘴巴太毒當心嫁不出去。”
阿珩反問:“那又與你何關?”
季越人語塞。
雖然阿珩人走了,但季越人也沒遇到什麼大麻煩,猛獸什麼的,阿珩的毒能夠搞定。唯一的問題就是一直瞧不到人,季越人估摸,滄水只怕真成了生命禁區,一個活人也沒了。
進入滄水的第二個月,在季越人找到了滄陽城,也是青睢大戰的主戰場,瘟疫最開始爆發的地方。不過這座曾經被兩國帶着各屬國爭奪得狗腦子都出來了的城邑早已被廢棄,擺不平瘟疫,染病的人日益增加,到了最後,數十萬兵卒,非戰鬥減員過半。不論兩國之君多鬱悶,都不得不讓還未染上瘟疫的人一同撤離。
啥?已經染上了的人怎麼辦?
簡單,同滄陽城一同燒掉。
大軍撤離時在滄陽城放了一把火,連同城裡染上疫疾與可能染上疫疾的人都給燒了,不過縱使如此,也沒能阻止瘟疫的蔓延,大半個中州化爲了瘟疫所製造的地獄。早先時,發現身邊有人染上疫疾,還有上報官府,讓官府將人處理掉。但如今,不論庶人黔首都一族族的死去,鮮有不染疾的,也因此,沒什麼人還回上報官府發現疫疾病人了,因爲所有人都是。
季越人原以爲會見到一座荒涼的廢墟,畢竟,大軍撤走時放的火據說不小,滄水又本是邊陲城鎮,雖是軍事要地,卻不大,邊境四戰之地是正常人都不會久居的地方。亂兵肆虐,家裡有口餘糧根本保不準,指不定就被搶走了,家裡長得稍有點姿色的女兒也可能稍不留神就被亂兵擄走蹂.躪而亡。
不是每支軍隊都有鐵的紀律,很多驍勇善戰的將領都會在城破後刻意縱容下屬擄掠財貨、蹂.躪女子,以此來提升士氣。畢竟,戰場上最能激發兵卒勇氣的,不是良知,是獸性。
只要不是缺心眼,都不會在邊境定居,也因此,列國的邊境地區都是最爲荒蕪的,百里無人煙是常態。
本就荒蕪,再遭了一把火,又過去了這麼久,能見到幾根燒焦的殘骸便是不錯了,季越人卻見到了一座像模像樣的聚落。
聚落立於滄陽城的廢墟上,不少人在忙碌着,收拾廢墟,採集、曬藥材,雖勤奮,卻始終透着三分暮氣。
沒想到竟還有生還者的季越人夢遊般的進了城,看到了一些醫者,這才得知怎麼回事。有一些醫者來得比他早,滄水還沒有成爲生命禁區,經過一番努力,一個位於生命禁區的小小避難區建立了起來。最鼎盛時,有三千多口人,現如今......不足三百,其中有七個是醫者,也在最後還活着的醫者,別的醫者都已化作滄水之畔的一座墳塋。
接季越人是隨國的名醫醫揆。“不過,要不了多久或許就會......”醫揆頗爲擔心,又有一名醫者染上了疫疾命在旦夕,雖然經過長時間的研究,他們也研究出了一些可以用的方子,卻根本不能根治,最多就是多拖一會,人最終還是會死。
醫揆極惋惜:“你不該來的。”華族最拔尖的一茬醫者基本都在這了,若是全沒了,根本沒法想像華族剛剛萌芽的醫道會受到怎樣的打擊。
季越人微嘆:“可我也是醫者啊。”
醫揆無言,是啊,他們還是醫者。
“可惜清不在,若是他在,或許能有什麼好法子。”另一名醫者公孫景插了一嘴,術業有專攻,他們每個人都有各自擅長的醫者領域,而疫疾這方面最爲精通擅長的當屬清。可惜清因着出身的關係一直無法進入城邑,除此之外,還有很多地方都不適合去,在這個奴僕等於牲畜的年代,清若非醫毒雙修,早不知死多少回了,且別人殺了他都不要償命,連錢都不用賠,只因他是逃奴。如此一來,清也更加註意隱匿行蹤,本就難尋,而僅些年更是不知在哪趴窩,連面都不露了,也更加難尋。若非如此,他此次來滄水準拉着清一同來。
衆人無言,清有多難找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且大疫爆發如此之久都沒見清露面,只怕人根本不在中原。
那名染病的醫者最後還是去了,衆人合力在避難區的外頭掘了個坑將人給掩埋了,埋得不深,這裡是生命的禁區,所有國家都放棄了這裡,沒有任何補給會送來這裡,缺衣少糧,每個人都有着極重的菜色,掘個深坑防止屍體被猛獸掘出來,不是不想,着實是身體做不到。
雖不能掘深坑,卻也不想讓這名醫者死後還不得安寧,因此有人在墳塋旁邊埋了一些從廢墟里撿來的帶着銅鏽的尖銳物事,如此便不用怕猛獸了。只是,正常人的思維邏輯是想不到,有的時候,墳塋除了防猛獸,還需防人。
沒錯,墳塋裡沒有任何陪葬品,不會有盜墓賊有興趣,可裡頭有屍體啊,有些人就是對屍體有興趣。
翌日發現墳塋被掘開,泥土裡隱有屍屑,季越人終於頓時怒不可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