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以萬計的支流注入,雲水浩浩湯湯東去,也是中州與沃州最重要的水路網,有人說,乘舟楫沿着雲水,可以抵達中州與沃州的任何一個地方。略有誇張,卻也符實。
雲水沿岸有不少食肆,販賣新鮮的熱食與漿水給路過的客人。
一條烏篷小船悠悠然的出現在渡頭上歇腳衆人的視線裡,船頭坐着兩個似是姐弟的客人。弟弟約莫十一二歲,白白胖胖的,姐姐約莫雙十年華,卻有一頭半黑半白的頭髮。
甘草忍不住問正用雲水濯足的阿珩。“師父,我們爲何要走啊?”
阿珩聞言笑問:“捨不得?”
甘草搖頭。“甘草本就沒有可去的地方,師父去哪,我便去哪,只是有點不太明白。”登基之日,新君跑了,這是把所有人都給涮了啊,甘草想想都替阿珩捏把汗。
阿珩理所當然道:“這有什麼不明白的,一念生殺的權利,擁有之後我很陶醉,甚至沉溺,而這就有問題了。”
“有什麼問題?”
“徒弟你覺得人活着最重要的兩件事是什麼?”
“我只能想到,最重要的事情是吃飽。”
“牲口也吃得飽啊,可人是牲口嗎?”阿珩不以爲然。“吃飽很重要,但不是最重要的。”
“那最重要的是什麼?”
“人活着必須知道兩件事,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只有知道這兩件事才能稱之爲真人,而這也是人與牲口最本質的區別。”
甘草有點懵。“可這與您涮了所有人有什麼關係?”
“關係大了,這些日子爲師殺人殺得特別爽,但殺完了,冷靜下來,爲師覺得自己簡直有病。殺人的那一刻,我覺得自己整個人都好像變成另一個人,讓我自己都覺得陌生。我忘了自己想要的是什麼,連自己在做什麼都是糊里糊塗的。”阿珩揉了揉眉心,後怕不已。“整個人就好像失控了一樣,那種感覺太可怕了,那不是我自己,那是奴隸,是王權的的奴隸。陶醉於一念生殺的權利,沉溺於世人如螻蟻般匍匐於我的腳下,只要我願意,一指頭就能碾死他們。那種感覺,太美妙了,比罌粟更美妙,至少罌粟服食過量上癮了,我還知道自己在上癮,並且理智的去戒除它。”
看着整個人都顯得不太對的阿珩,甘草更懵了。“那您跑什麼?”
阿珩嘆道:“當然要跑,面對那一念生殺的權利,我根本守不住自己的本心,而我,寧可去死也不願同牲口一般活着。”
甘草奇道:“那您要是守得住您還會跑嗎?”
“現實是爲師差點走火入魔醒不過來。”
“弟子是說如果。”
“沒有如果,只有現實。”阿珩嘆道,若有如果,如果她守得住本心......天都不知道答案如何,何況她自個。
孃的,真不知道炎帝是如何做到的,她在王位上一坐就是兩千年啊。
看到渡頭有酒家食肆,阿珩讓船家停在了渡頭,天天在船上啃乾糧也受不了,有熱飯吃自然要吃熱的。
下船,隨便找了個位置坐了下來,阿珩問徒弟:“徒弟想吃什麼?”
甘草還沒來得及回答,酒肆的夥計便已送上了三鼎熱騰騰的湯餅與一盆狗肉、一盆涼拌卷耳,種類不多,分量卻特別足,狗肉起碼是宰了一整隻狗所得的肉,卷耳也有兩斤多。
三碗湯餅,一碗湯餅的麪條上鋪着厚厚一層雲鯉魚膾、另兩碗則鋪着鹿肉,分量都極足,半尺高的食鼎被盛得滿滿的。
師徒倆一怔,阿珩道:“店家,是否弄錯了?”她還沒開始點餐呢。
一人在阿珩身邊坐了下來,拿過一碗鹿肉湯餅吃了起來。“沒弄錯,怎麼這麼遲纔來?麪條都快爛了。”
阿珩瞅着津津有味的吃着湯餅的雲洛,不以爲意。“遲來總比不來好。”
“若是可能不來,自然是遲來比不來好,可一定會來,自然是早來比晚來好。”
“你就如此篤定我會來?”
“你若不會來,我在此地等你做甚?”雲洛理所當然道。
阿珩:“.......”
無言以對,只得化悲憤爲食慾拉過雲鯉魚膾的湯餅吃了起來,魚膾切得極薄,在湯裡浸了有一會了,已然半熟,阿珩吃了兩口便先吃麪,將一海碗的面就着卷耳吃得差不多時,魚膾也全熟了,正好吃魚膾。
雖然沒有味道,但阿珩覺得這比起宮裡御廚做的好吃了一萬倍不止。
並不是說御廚手藝不好,相反,御廚手藝不錯。但王侯的飲食,除了宮人試食看會不會被毒死,還有一堆驗毒程序,等驗完了確定沒毒才能端上案給君王君王食用,而這時候食物也涼透了。
就算底下加個小爐子保溫,保溫保那麼久,就算是肉類也已燜爛,何況素食。貴族是肉食者,肉類燜爛了再吃,也別有一番風味,還養生。可阿珩不食葷,她吃素,而素食燜爛了再吃.......別人什麼感覺阿珩不得而知,但她覺得,自己做的變態料理都比那玩意好吃。
若是不驗毒倒是能吃上新鮮熱乎的吃食,然而......阿珩吃了三頓不驗毒的吃食,每一頓吃食裡都加了特殊“調料”。
每一頓飯食都吃得阿珩生不如死,沒了味覺,就只剩下嘗口感了,怎麼就不能讓她好好吃一頓呢?
如今終於能吃上一頓好的,阿珩好懸沒淚流滿面。
麪條筋道、魚膾鮮美,太好吃了。
阿珩吃得感動,甘草與雲洛也吃得很歡實,狗肉乃此地一絕,做的非常有味道,一大盆狗肉,這兩位一人一半就着湯餅給吃得乾乾淨淨的。
吃飽喝足,雲洛問阿珩:“回家?”
阿珩點頭。“回家。”
鄴城王宮再秀麗繁華,她的心裡也只有空洞,此時此刻才明白,原來是因爲鄴城沒有這個男人。
退了小船,阿珩帶着甘草上了雲洛的大船,將離國徹底丟在了身後。
雖然新君不負責任的涮了所有人跑了,離國卻也沒亂。
阿珩到底沒恨離王恨到要離國亡國,走之前也留下了後手。
一封密封的禪位詔書,密匣交給了御史大夫,鑰匙交給了國尉,言明登基大典有變時打開。不過那兩位估計打死也想不到阿珩所謂的變故不是王族子弟跑回來搗亂,而是新君跑了這種變故。
一番折騰,打開了密匣,赫然是傳位於蘇後嫡女闕邑王姬嫡孫蘇氏子昭的詔書。
另一位丞相也想起阿珩有東西讓他轉交給子昭,也是個密匣,鑰匙在御史大夫手裡,打開一看,裡頭赫然是君王六璽。
得,王璽與詔書都有了,子昭可以直接繼位了,且是名正言順的繼位。
遙遠的雲水上,阿珩對雲洛道:“子昭的確是蘇氏遺孤,但他與王后沒有一點關係,更不是離湣王的後代,他是蘇氏一支非常遠的旁支。因爲遠,所以微不足道,因而當年離湣王夷蘇氏全族時,他被放到了最後面抓,這才讓他得以逃出。”
“可你告訴世人,他是離湣王與王后的子孫。”
“不這麼說,他要怎麼名正言順的登上王位?”
“江山拱手易姓,你還真是瀟灑的,我還以爲你會將離王族接回來呢。”丟下江山跑路和將江山交給異姓是兩回事,前者最多是當事人不負責任的問題,換個負責的君王便是,後者卻是等同絕己宗嗣的事,擱任何一個國家,儲君這麼幹都得被整個宗室處以極刑。然而不知該說遺憾還是幸運,更或者該說聰明的是,阿珩這麼做之前已經將離王族給屠了一半,剩下一半也流放海上了,整個離國宗室就她一個,她自個自然不會將自個處以極刑。
離國曆代先君妥妥的死不瞑目的節奏。
“晚了。”
“什麼?”
“你不會以爲我將他們流放海上是打算放過他們了吧?”
雲洛一怔。“你做了什麼?”
“這會兒,他們應該已經被鮫人給餵魚了,離國蓄養鮫奴的王公貴族,離王族是大頭,鮫人本就恨透了離王族,我再跟鮫人打個招呼,他們一個都活不了。自然,就算這個時候還有活口我也不會將王位給他們,離王族,死乾淨了我才放心。”阿珩道。
“江山易姓,百年之後你要如何面對離國曆代列祖列宗?”
阿珩摸出了一枚蜃珠。“這是我從離穆王的棺材裡翻出來的。”
雲洛無語的豎起大拇指:“......你行。”
掘他的祖墳,掘辰王的祖墳還不夠,這回連她自己的祖墳都給掘了。
離穆王,沒記錯的話,那是離湣王的祖父離厲王的曾祖,雖然與阿珩差了很多代,但兩人是妥妥的直系關係。
離國的歷代先君此時應該在狠拍棺材板大罵不孝子孫了。
也不知離湣王九泉之下有知自己將江山王位交給了阿珩這麼個混不吝會是什麼心情?大抵會氣得再死一次吧。
阿珩這已經不是孝不孝的問題,儼然是絕自己全族的問題了。
不過,掘的又不是他祖墳,夫人高興就成,就算掘的是自己的祖墳.......夫人好像已經掘過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