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得一知己,死而無憾。
阿珩深以爲,人生棋逢對手,猶勝得一知己。
阿珩很興奮,她已經很多年不曾這般激動了。
前腳解了蠱毒,後腳便來了新毒,接連半個月,她便嚐到了四種截然不同的劇毒,自然,毒不死她,只是受傷一條腿徹底沒了知覺。然她可以篤定的說,差不離比她只會更慘。
“差不離,我們慢慢玩,玩到你親父親母都不認識你......”
阿珩心情悠哉的哼着自編的小調坐在食肆裡等野菜上案,在宮中的日子其實很好,只一點不好——飲食。
阿珩雖無味覺,卻不沾葷腥,一丁點的肉都能讓她嘔吐不止,並且在之後的數日食慾不振。
偏偏貴族有個別名:肉食者。
只看着別名就知道貴族以什麼爲食,這個時代,貴族食肉,庶人黔首食野菜。宮中貴人一日兩餐皆爲山珍海味的肉,燉熟了吃,烹飪之法阿珩不挑,反正捭闔時代的烹飪不外乎燉、煮、燜、煮、烤、煨幾樣,味道都很淡,自然,不淡她也吃不出。重點還是食材,就不能來點素的嗎?
貴人有要求,自是有的,然齊國的遊牧民族之風濃郁,飲食偏葷腥,也是,有肉吃誰又願意吃野菜?
在別的國家,庶人黔首想要吃肉或許很難,但在齊國,昔年齊武王北伐北荒,攪得民不聊生之餘也帶來了一個好處——北荒數以十萬計的牛羊涌入齊國,直接結果便是直到如今,齊國的牛羊肉價都極物美價廉,家境略優渥一些的,便是以牛羊肉乾給孩子做零嘴也不難。
如此情況下,齊國的素食很不發達,宮裡準備的所謂非葷腥食物也是蒸餅,吃得阿珩想去死,宮中皰人手藝再好,天天吃蒸餅也受不了。
這不,今兒實在受不了了,同齊王說了聲要出城尋一味珍貴藥材便出來溜達覓食了。
哼着小曲等着想吃的菜餚,別提多美了。
“你心情不錯。”一把熟悉的聲音響起。
阿珩微嘆,擡眸,果不其然看到了雲洛,玄衣烏髮,比女子更美的臉上有一條玄色布巾蒙了眼。
冤家路窄。
不對,阿珩慢半拍的反應過來一個問題。“你怎會在此?牧雲原已無事?”
“已經解決,我此來是爲了尋齊王和談。”
阿珩聞言瞅了眼雲洛臉上的玄色布巾。“顯然不曾談妥。”
若是談妥了,雲洛大可光明正大的見人,無須將他那雙幾乎可以說是標誌性的琥珀眸給矇住。
阿珩已非三年前不知列國局勢的少女,這些日子被齊載惡補了不少列國之間的常識。
琥珀眸是戎人中的一支的標誌,然那支戎人生活在西域,離中州幾萬裡之外的廣袤高原上。
在中州,這般眼眸的只有一支氏族有——辰國雲氏。
做爲雲氏這一代的族長,也是昔日名傳列國的青雀先生,雲洛長什麼模樣,列國已然盡知。
雲洛順勢坐了下來,篤定的說。“他會答應的。”
阿珩很好奇公子高是否還活着,除非牧雲原慘敗,否則齊王再怎樣也不可能答應談和,想也知談和時雲洛絕不會提什麼輕鬆的條件。齊國已然強盛太久,雖然已由盛轉衰,然齊人的心態並未隨之調整過來,它們仍舊以爲自己是那個傲視列國的霸主。
除非慘敗,敗得敲醒了齊王。
“公子高戰死了?”阿珩問。
雲洛搖頭。“他還活着,只是在我國的軍醫中做客。”
阿珩覺得,齊王此時此刻定氣急攻心的想嘔血。
人族諸國有以公子王孫爲將的祖制,被俘的將領亦非沒有。對此,有的國家很寬容,公子打仗輸了,下一戰贏回來即可,亦有的國家比較極端,比如南方的青國,王都的大門永不爲敗軍而開。便是國君,戰敗歸來,城門亦不會爲其打開,因而在青國,大多數戰敗的將領都會選擇自刎謝罪。
齊國自然不會有青國那般極端,然齊國已有數十年不曾有公子爲將,不僅戰敗,更被俘的情況出現。
這臉打得,忒狠。
“我若是齊王,抓了你,可以換更多好處。”阿珩戲謔道。
論起價值,雲洛遠在公子高之上,公子高只是一介庶子,雖能征善戰,然在以公子王孫爲將的祖制與習俗下,齊王族能征善戰的公子王孫不知有多少,並未到非他不可的地步。而云洛卻是辰國不敗神話雲氏一族的族長,辰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輔,價值完全不能同日而語。
“齊王不會抓我。”雲洛篤定的道。
“爲何?”
“因爲他不希望辰國內部太穩定,而我活着,辰國內部便始終不穩。直到我除掉辰王,亦或辰王覆滅雲氏。”雲洛淡定的說着大逆不道的言語,弒君在他的嘴裡彷彿只是吃飯喝水一般。
阿珩知道,這還真與吃飯喝水無異,死於雲氏一族手裡的君王不知凡幾,有敵國的王,亦不乏辰王。王權與臣權無法和睦,君王想要掌控臣子的生殺予奪,臣子想要展現自己的抱負與才華,皆需要權利。必得有一方壓過一方,三百年前,辰威烈王孤注一擲的主動拱手權利給雲越,只求雲越從虎狼環飼中延續辰國的國祚。然當危機渡過,辰國從邊陲小國變成了北地強國,威烈王溘然而逝,他的後人卻不再滿足於權利盡掌於權臣之手,渴望自己成爲這個國家真正的主人,權利盡掌於自己之手。
辰王與雲氏的爭鬥延續了三百年,雲氏始終穩壓王權,直到三年前,雲氏前任族長雲湛戰死沙場,六萬辰國銳士埋骨九陵原,雲氏的聲望大降,現任辰王才得以壓下雲氏掌控權利,成爲國家真正的主人。
讓阿珩百思不得其解的卻不是雲洛在雲湛死後支撐起了雲氏,她無法理解的是,三百年來,歷代雲氏族長或廢或殺的辰王不下十位。有這本事,雲氏只要想,辰國的王位換一個家族很簡單,而以雲氏在辰國的聲望,相信國人會踊躍支持。事實卻是,雲氏寧願沒完沒了的鎮壓王權也不願取而代之。
沒病吧?
對此,阿珩只這一感想。
一代人不願取而代之可以說是個性,然十數代人皆如此,顯然不正常。
不過,阿珩對這些事情興趣不大,也就沒有深究的打算。
“齊王真憋屈。”阿珩如此說。“奇恥大辱卻不能報,爲了大局還得忍着,他可真不愧是國君,比烏龜還能忍。”
聽了阿珩的比喻,雲洛微愣,這比喻......真夠絕的,活脫脫的地圖炮,無差別攻擊了整個大荒的王。
“你不喜君王?”雲洛敏銳的在阿珩的言語裡察覺到了一絲對君王這一職業的憎惡。
“談不上不喜君王本身,我不喜的應是君王所擁有的生殺予奪之權。”
“你吃過虧?”
阿珩點頭。“你可識得差不離?”
“齊國名醫,擅毒。”雲洛略微流露出了一絲厭惡。
“我十年前與他交過手。”
雲洛略微沉吟,交過手?阿珩這節操人品嚴重賒欠的傢伙能跟差不離那麼個沒人性的東西比什麼?“毒?”
阿珩頜首。“我在離王身上下毒,他解毒,或他下毒,我解毒。”
雲洛比較好奇這一點:“誰贏了?”
十年前,阿珩也就四五歲,論理,她是鬥不過差不離的,然此女不可以常理看待。你覺得她定會如此,極有可能她絕不會如此。
“不分勝負。”
“怎麼會?誰解不了毒,便輸了。”雲洛不解,鬥毒這種事,不難判斷勝負。
阿珩到:“中毒後,便是有解藥也不可能將毒素全部化解,仍需調理許久,將殘毒清除。然當年,我與他接二連三的鬥毒,根本沒有清理殘毒的時間,以至於最後,四十九種殘留毒素一同爆發......”
雲洛略微呆了下,四十九種毒素?“離王並未死。”他可以肯定,離國十年前並未改朝換代,十年後的如今與十年前的離王是同一位。
“那是因爲四十九種毒素相互剋制,如同五行,相生亦相剋,在離王體內形成了一個循環不息的圈,使得離王仍活着。”但體內的毒圈有一點失衡,離王都會嗚呼哀哉,這種情況,不論是她或差不離都沒輒。
阿珩未盡之語云洛猜到了,對於一個君王而言,不確定自己此時此刻仍活着,下一刻會不會就嗚呼哀哉了,可不是一般的難過。難怪十年來離王愈發暴戾,動輒誅殺臣子王族,前朝後宮人人自危,活生生的暴君再世。
顯然,離王的心理素質尚未強大到足以面對此種境遇的程度。
雲洛打量了一番阿珩的身體,忽問:“你的身體......是離王做的?”
“嗯。”阿珩無所謂的點頭。
“你爲何要對他下毒?”雲洛不解,即便是鬥毒,有很多選擇,沒必要拿離王做藥人。
“我以爲他將我阿父殺了。”
“你父親不是八年前過世的嗎?”
“是啊,後來看到阿父還活着我才發現自己弄錯了。”
雲洛默默爲離王掬一把同情淚。“你這根本是自作自受。”
擱任何一個君王被如此對待都會發瘋,弄殘阿珩,真心不算過分。
“我雖有些許自作自受,他也不算冤枉,只能說,彼此彼此。他卻利用王權害我一生殘疾,我焉能忘記?焉能喜歡那掌控他人生殺予奪的王權?”
“可你不恨。”雲洛道,誠然,阿珩夠毒,但她的言語中並無恨意。
“阿父在世時曾說,仇恨這種東西,殺敵八百,自損一千。人生於世上,應珍愛自己,待自己好,想着如何讓自己與身邊的人過得更好,將精力浪費在讓別人痛苦上,毫無意義。我很贊同,仇恨的確很浪費精力,而我沒有那個閒工夫。”阿珩撫着心口道,她還要想着如何讓自己活下去,不會像清那樣痛苦的死去,哪有功夫去恨離王?
雲洛愈發好奇清神醫了,你究竟是多變異才能生下阿珩這麼個截然不同的子嗣來?
“那你如今與差不離重逢,該不會又......”雲洛甚是爲齊王擔憂,身邊有這麼兩個瘋子,太危險了。
“怎會,當年之事,我一身殘疾,他亦好不到哪去,否則怎會跑到齊國討生活?這一次我們是給彼此下毒。”阿珩說着還拍了拍自己失去知覺的腿。“他的進步很大。”
雲洛已然不知說什麼了。
見過瘋的,沒見過這般瘋的。
阿珩與差不離已然瘋得空前絕後了。
雲洛相信,不止泱泱人族過去的一萬年,便是日後的一萬年也不會有這兩位這般瘋狂的醫者出現。
天縱奇才也就罷了,偏偏還不用在正道上。
這兩位若是好好使用醫術,定是一個時代的福,流芳百世是板上釘釘的事,遺憾的是這兩位感興趣的方向......簡直是時代的悲哀。
“你們兩個,若是往正道上的發展,定能流芳百世。”雲洛很是惋惜,他雖是名傳列國的少年名臣,但他可以篤定的說,若這兩位往正道上發展,一萬年後,世人必然忘卻曾經有過一個名喚雲洛的名臣,卻永遠都不會忘記曾經有過兩個叫蘇珩與差不離的名醫。
“差不離是否流芳百世,我不知,但我一定遺臭萬年。”阿珩想也不想的道。
雲洛不解:“爲何?”哪有人還活着便篤定的說自己一定會遺臭萬年?這理想......忒危險。尤其是阿珩這麼個傢伙有此理想時,豈止危險,或許會成爲一個時代的夢魘。
阿珩反問:“你覺得我如今與過街老鼠人人喊打有多少距離?”
雲洛默然須臾,道:“你若是在這食肆說出你是誰,整個食肆定然清場,比禁衛清場更乾淨。”在這離牧雲原不遠的條原,阿珩的名聲並不陌生。
過街老鼠是人人喊打,阿珩出沒,人人跑路。
距離很遙遠。
阿珩忍不住噗嗤一笑。“你還挺幽默。”
雲洛道:“你可以讓他們敬愛你的。”
“那又如何?再怎麼敬愛,也就那樣,這世上有很多比敬愛更重要的東西,而那樣東西,偏偏我有,若要世人做個選擇,我定是被捨棄的那一個。既如此,我何必去花心思與精力討世人歡心?閒得慌?”阿珩嗤笑。
“羲和氏的血肉並不能令人長生不死。”
“卻是長生藥的藥引,古往今來,多少人狩獵羲和氏子孫,爲的是什麼?而那些被獵殺製藥的羲和氏子孫,難道就不是醫者嗎?”阿珩反問,羲和氏不知是何原因,子孫世世代代都極有醫道天賦,因此很多時候,渴求長生的世人若想狩獵羲和氏子孫,往那些神醫堆裡尋,定能尋到一二。
神醫不一定是羲和氏子孫,羲和氏子孫卻一定是神醫。
雲洛無言以對。
羲和氏與渴求長生的世人的恩怨便是說上三天三夜也說不完。
世人狩獵羲和氏獲取長生,而羲和氏荼毒世人復仇。
根本就是一筆糊塗賬。
除了生活在九州帝國中後期的羲和氏族裔,其餘族裔無一不是過得艱難,便是九州帝國中後期的羲和氏族裔,雖不會被狩獵,卻滿手血腥,屠.殺震懾了世人,令得世人不敢再輕易冒着被屠滅國族的風險獵殺羲和氏族裔。
阿珩縱是有心,世人若知曉羲和氏的歷史也無法相信,更不願相信,因爲長生是一個深入人族骨髓的魔咒,迫使世人爲之癲狂,背棄道德倫理。
雲洛只得道:“那你這樣也好,能保護你自己。”
比起別人的命,自然是自己的命更重要,雲洛很贊同阿珩的想法,如果阿珩別那麼偏激的話。
野菜終於端上來,夥計瞧兩個人的氣氛有些古怪,趕緊退下了。
阿珩問雲洛:“可要嚐嚐?”
雲洛瞅了瞅案上的食物,一桶麥飯,一碗兩半青菜,一碗苦苦菜,以及一碗菽葉湯。“我不餓。”
粗糧雲洛自是吃得下,但僅限於他餓的時候。
見雲洛如此說,阿珩也不勉強,自己扒起了麥飯,一條青菜一大口飯,令人看着就覺得飯菜極香,忍不住也想嚐嚐。但云洛很清楚,阿珩吃得一點都不香,她根本吃不出飯菜的酸甜苦辣,大口吃也不過是想早點吃完早點完成任務。
進食於阿珩而言只是一項維持身體健康的任務罷了。
雲洛自己雖不吃,卻一直看着阿珩吃,在阿珩吃得差不多時便開口道:“你用完陪我祭祖可好?”
“咳咳.......”
阿珩被驚悚的果斷噎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