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照海深處,無憂頗爲無奈在深海里遊弋着,不是她無聊跑深海里觀光。
邪靈雖然不是人,卻也不是魚,邪靈可是有翅膀的,僅這一點便足以說明邪靈最適合的是什麼環境。雖因是亡者的關係,跑深海里也淹不死,可也不會好受。
月照海,無憂非常不樂意回來,儘管她這一世的生命便是起源於此。
月照海,曾經不是海,是大澤與平原,沃野千里,也是少昊氏最大的糧倉與牧場。
每個讀史的人都無法理解,爲何赤帝與沃州侯同爲赤帝苗裔,卻罔顧人倫私通。好吧,不止後人不理解,便是遠古時代也沒多少人能理解,爲此,無憂沒人被人授之以白眼。
不倫之子,也就她是赤帝與沃州侯唯一的子嗣,否則一早就該沉塘了。
無憂也曾有過不理解,但隨着沃州侯第一次帶她來到月照澤,哪怕不理解,她也選擇了接受。
那是她第一次來月照之地,彼時此處不是海洋,阡陌縱橫,牛羊成羣,沃州侯向女兒娓娓道來一段歷史。
帝都十載,質子生涯的艱難,風姓氏族與帝都權利核心的氏族的衝突,風姓氏族雖貴爲炎帝苗裔,卻一直備受排擠。甚至有心人爲了削弱風姓氏族,在歷史中刻意挑起了風姓氏族的內鬥,令得風姓氏族分裂,血流成河。
赤帝與沃州侯便是已分裂的風姓氏族的代表。
沃州侯求生,赤帝生性桀驁不甘命由他人定,生存與活得更痛快促使這兩個風姓氏族當代最傑出的少君聯手在帝都權利場抗爭。
月照之地是雙方的載於史冊的第一次聯手合作。
漫長的歲月,風姓氏族的血浸透了月照之地的每一寸土地,真正意義上的一寸山河一寸血,自異族的手裡撕下了月照之地,削弱了異族侵略人族的力量。
最初只是並肩作戰的夥伴,然情不知何所起,但意識到的時候,這段不倫的愛戀已然深深紮根於心,根系極發達,硬拔也不是不行,但會連着心臟一塊拔出。
他們是彼此在這世間最信任也最有心有靈犀的人。
既然拔了會死,那就不拔了。
不是不清楚自己做的是怎樣大逆不道的事,死後只怕連入宗廟的資格都沒有,可那又如何呢?人生苦短,失去的太多,若連最後這點還能抓住的東西都要放手,活着還有什麼快樂可言?
彼時無憂不理解父母哪來的那麼大的膽量,但她看得出沃州侯淡然之下的決心,哪怕所有人都反對,哪怕女兒都無法理解,沃州侯也不會放棄赤帝。
再一次踏上月照之地,人族所建立的種族王朝危如累卵。
巫女強迫十巫放下仇恨先一致對外,解決了外敵再回來解決王位禪讓與世襲之爭。
她是帝姬,然而帝姬是尊號,不是無上的權利。
巫姑貴爲十巫之一,享有萬萬人之上的權利,掌萬萬人一念生殺之權,然而,十巫的生殺予奪卻掌控於巫女之手。
哪怕不願,巫女有令,她也必須服從。
不過是遲點時間而已,遲早收拾那些世襲派的人族貴族,出征時,她如此想着,然後再也沒能回來解決禪讓與世襲之爭。
赤帝與沃州侯賜予她的血肉之軀長眠於已經化爲修羅地獄的月照之地,不論是辛氏的陵園亦或少昊氏的陵園,她都沒進,在化爲汪洋的月照海底腐爛成泥。
再次醒來,已非人。
沒人知道無憂以邪靈的姿態復活時瞅着自己的“遺體”是怎麼個心情,她自己也不知道了,時間太過久遠,那段癲狂歲月的很多記憶都開始模糊不清。
三千年,滄海桑田,記憶力再好也不可能事無鉅細都記得清清楚楚。
唯一能記得的便是睜開眼時那刻骨銘心的恨。
那麼的恨,恨到泯滅了人性,完完全全的化爲了邪靈。
成爲邪靈,失去的不是一部分,而是全部。
所有屬於生者的人性都將泯滅,只餘下亡者對生者血肉與靈魂的貪婪,以及嫉妒,毀滅一切的嫉恨。
無憂最終在一片怪異的海牀上落足,這片海牀上有着許多怪異的山脈,然而細看便會發現,那些所謂山脈的紋路組合起來,赫然是巨龍的骨骼。
三千年前,月照戰場,人族失去了種族所有的精銳,龍族也失去了當時過半的精銳族人,自此於陸地之上銷聲匿跡。
無憂記得,這裡應該還有無數人族的遺骸,不過這麼多年,那些遺骸不是被徹底掩埋便是徹底腐爛成泥,連骨頭不剩。
無憂慢悠悠的漫步海牀中,來到一處海底山脈中,熟門熟路的分開海草尋出了一個山洞入口,徑自入內,完全不問主人的意見。事實上也不需要問,因爲她也曾是這裡的住客之一。
人族封印了她,異族釋放了她,不得不說,這是個天大的諷刺笑話。
山洞裡有個琥珀色眼眸、十三四歲的俊美少年正在啃食一頭巨大的肉食海獸,每一滴血都沒浪費,被海水稀釋前便被少年涓滴不剩的吸食,無憂見了,不由得愣了下,原來還有人留下來啊。“扶風,你怎未走?”
少年的名字叫扶風,他給他自己起的名字,無憂便也如此叫了。
少年與她不一樣,她是單個的怨靈所轉化的邪靈,因此繼續使用赤帝與沃州侯給她的名字。而少年.......那是整個扶風氏族所有遺留的怨靈凝結而成的邪靈,少年擁有每個扶風氏族人的記憶與仇恨,但他誰都是,也誰都不是。
少年當年清醒後琢磨了很久,對所有邪靈說:我叫扶風。
既然是扶風氏的怨靈所化,那就以氏爲名。
見到無憂,扶風也愣了下。“你還活着啊?”
當年九州帝國覆滅,大部分邪靈都在復仇的過程中化爲飛灰,無憂沒有回來,衆邪靈都以爲她已經死了,不曾想,還活着,既然還活着,爲何不回來?
呃,瞅了瞅山洞的陰暗幽冷,扶風立時瞭然。
無憂說:“千年前我發現,自己還有後裔。”
扶風一怔,道:“恭喜。”
他們大部分都絕了嗣,洛王當年將斬草除根的精神給發揚到了極致,不是沒有邪靈想去看看自己生前的氏族如何了,結果......不提也罷。
“我想知道你們有什麼新動作。”無憂說。
這些邪靈若只是獵個把人吃,無憂是沒什麼意見的,邪靈吃人跟人吃豬羊一樣,都是天經地義的事。但這些邪靈這幾年太過活躍的,活躍的讓無憂忍不住想起了多年前九州帝國滅亡前後的事。
雖然不知道這些傢伙準備幹什麼,但一定不是什麼好事。
扶風疑惑的看着無憂,就算那些傢伙不打算幹好事,你一個邪靈又要做什麼?搭把手幫忙?
無憂重複道:“我還有後代。”
扶風仍舊茫然的看着無憂。
“我不允許任何生靈讓我的血脈從這片大地上消失。”無憂道。
赤帝與沃州侯給了她這世間最尊貴的血脈,她所能做的,便是讓這份血脈綿延不息。
扶風愣了下。“你這是與大家爲敵。”
無憂聞言,淡淡反問:“那又如何?”
扶風語塞,的確,那又如何?邪靈是爲了什麼活着?是爲了生前的執念掙扎於人世間,無憂的執念,除了復仇便是血裔。
“我不知道。”扶風回答。
無憂疑惑。“你怎會不知?”
“我累了,什麼都不想做,就想等死。”扶風道,仇恨已經結束,他實在不知道除了吃人自己還能幹點什麼。
無憂聞言默了下,很多邪靈在復仇之後都會出現問題,或更加瘋狂,或如扶風這般找不到繼續存在的意義,又不想腦子裡只剩下吃人,便只剩下等死。
須臾,無憂道:“我曾去過西荒。”
扶風沒有任何反應,繼續吃魚肉,普通動物的血肉比起人肉差了很多,但這深海里也不可能去抓個人來吃,又懶得挪窩,只能湊合着點。
“戎族在那片荒涼的祖地上建立起了新的文明。”無憂道。
扶風仍舊沒反應,無憂繼續道:“大約一百多年前,我有個後代,叫雲翟,那是挺喜歡溜達的小傢伙。他去過西荒,最早的絲綢之路便是他開拓出來的,他當年走了很遠,遠得穿過了冀州,走到了西荒。他在那遇到了一個很喜歡的女子,那個女子有一雙宛若千年琥珀一樣的眸子,非常漂亮。”
扶風終於停止了進食,擡眸看着無憂等候下文,然而無憂卻不吭聲了。
扶風等了好一會也沒見無憂吭聲,不由道:“繼續說啊。”
無憂體貼的道:“你不是要等死嗎?我就不拿這些凡塵俗事打擾你等死了,再見。”
扶風噎着了下,但面子這玩意於他無用,便果斷道:“流毒千里。”
無憂愣住。“他們瘋了!?”
扶風理所當然道:“我們自復活的那一刻起不就已經瘋了嗎?”
無憂語塞,還真是,邪靈從一開始就是瘋的,像她這樣清醒的也不過是後來找回了理智。
扶風瞅着無憂,可以繼續說了吧?
無憂無語道:“那個女子說她叫扶風白湮,後來來了中州,做了雲翟的妻子。話說你究竟多少年沒出去了?”
只要去了中州就不可能沒聽說過辰國雲氏,而聽說了辰國雲氏就不可能不知道雲氏近幾代人的一個顯著特徵:代表着異族血統的琥珀色眼眸。
扶風默然,多少年沒出去了?九州帝國滅亡後他就沒出去過了。